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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進入絲南江範疇,羅蘭夫人自西北高原帶來的異域風格漸漸濃厚了起來。

  絲南江沿岸的衝積平原養成了豐茂的草地,以羅蘭夫人為首在此開辟的養場馬有七八個,時近珍貨會,最大的五家養馬場為博彩頭,在前往羅蘭港的要道上開彩壇,邀請過往行人參加賽馬會。

  “快來啊……今年的當家神駒是羅蘭夫人的愛馬、號稱‘馬王’的逐風,哪位英雄的寶馬要是能贏得過逐風,可得黃金百兩和神駒令一塊!憑神駒令可在本年度內向絲南江任何馬場買馬、配種都以七折起價!”站在高台上的人大聲吆喝著,口沫橫飛。

  卓仙衣擠在人群中,不時流露出笑意。是的,他並沒有如傳聞中那樣隨輕車港的貨船從水路前往羅蘭港,而是一人一騎隻身從輕車港出發遊曆絲南江,由內陸前往。

  這裏人多,馬也多,前來參賽的人有些已是曆年來的老賽手,賽道旁的馬廄裏都是各地的良種名馬。卓仙衣手中的韁繩震動了一下,他回頭輕撫自己的愛馬,笑道:“你也想與他們比麽?”

  他的馬名叫西海龍女,是卓仙衣十七歲生日之際花群英從西番重金買來的珍品良馬,生性桀驁不馴!在船王府有它獨享的馬房,除了卓仙衣沒有人能駕馭它,而它也不負其血統優良的祖先,日行千裏不在話下。不過卓仙衣並沒有想要參加比賽的意思,看個熱鬧足夠了便是他的想法,於是他站在賽道旁觀看眼下正在進行的比賽。

  一共有四個賽場,一場比賽中有十匹馬同時競賽,隻取其中一匹勝出,進入下一輪,如此一輪輪淘汰後最終剩下的四匹馬與逐風競賽。據說逐風已經曆時五年獨占神駒令,從來沒有哪匹馬勝過它……

  卓仙衣懶得再往裏走,便隻在離大道最近的那個賽場旁觀看,看了兩輪,他輕輕笑著拍了拍西海龍女的頭,悄聲道:“你瞧,它們都不如你呢!和它們比,你就是贏了也一定不痛快。”

  也不知道這小白馬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輕輕嘶鳴一聲親昵地在他手中磨蹭。忽然,官道上一陣亂,不知從哪裏出現一隊官兵,在人群中搜索著,似乎在找什麽人,擁擠的人潮被這一衝,很多人都讓到了一邊。官道上空出來的地方飛速奔來一隊騎兵,一色的青衣,衣襟滾黑邊,為首一人輕鎧佩劍,胯下的馬有著一身油亮的棗紅色毛發,顯得精神抖擻。他手一揮沉聲道:“不得驚擾行人!”話音一出,一眾官兵便迅速列隊整齊,絲毫不敢造次。

  馬場主人中有認識這人的立刻上前來打招呼:“狄爺!難得您也來湊這熱火!”

  這年紀不大卻被稱為狄爺的男人麵無表情,也不看與他說話的人,一雙利眼隻在人群中掃視,口中道:“我來是有公事!”一句話將先前那搭訕的人冷落到了十萬八千裏……他卻絲毫沒有自覺得罪人似的。

  卓仙衣看這人非常不順眼,這般的官腔架子,自以為是!對這樣的人實在沒什麽好奇心,隻不過旁邊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過來,還是讓他知道了那自大男的來路。

  “誰啊這是?這年頭絲南江竟然還有比羅蘭夫人手下十二昆侖奴更橫的角色!”

  “噓!小心你的舌頭!人家可是堂堂高原王麾下十萬飛駝軍的大統領狄飛,狄大人!正統的行伍出生,這般架子可不是裝出來的,他身後那些便是他的私人衛隊,人稱飛駝衛,別看是人家手上的小兵,也個個都是名門之後!了不得的人物啊……”

  “……”

  原來還真是官家,怪不得一口官腔,卓仙衣想著不禁一笑,這世上總有些人自以為比別人優越。

  官兵的到來令氣氛變得莫名的緊張,他們在人群中搜索,顯然是在找什麽人,於是原來圍觀比賽的路人因為不想惹事而紛紛放下賽事而離開,比賽的東道絲南江畔的幾家馬場東主也隻是在旁敢怒不敢言。

  卓仙衣雖不怕他們,但也不想因為招搖而暴露了身份,牽著西海龍女悄悄往裏邊的賽場退去。外麵的喧囂漸遠,裏邊賽場裏的緊張的賽事倒是吸引了卓仙衣。

  賽場是任意圈圍的,賽道上有天然的水溝、土坡等障礙,各家的馬都必須在這種環境裏跑足十圈,先到終點的馬便是贏家。

  也不知道是否受了場上的氣氛影響,西海龍女興奮得不停地用一顆大頭頂著它的主人,卓仙衣被它急切又好勝的性子惹得又好氣又好笑,於是,寵溺愛馬的他向場主討了塊賽牌,隻等下一場開場便要出賽。

  在為賽手準備的矮棚中,卓仙衣不禁笑著對西海龍女道:“滿意了吧?等會兒你就盡情地跑吧……”話剛說完,身後不遠一聲清冽的馬嘶聲傳來,他身後又有人進來了。

  回頭一看,入眼的先是一匹黑馬,毛色油亮,體態彪健,滿頭的獅鬃隨著一顆大頭晃動著猶如一團燃燒的黑色火焰。卓仙衣心裏暗讚一聲:好馬!

  這時黑馬的主人從它旁邊走出來,默默站在屬於他的賽道柵口前,卓仙衣打量這人,黑色緞子輕衫,上麵斑斑駁駁的有些泛著褐紅色的印跡,莫非是血跡?一頭紛亂的頭發也是打散開的,風一吹也與黑馬的鬃毛一般飛揚如火舞,濃濃的眉下一雙深刻的眼裏含著傲視一切的狂妄!這樣的一人一馬當真是絕配。

  準備開賽的口號聲傳來,騎手們都各自上馬,卓仙衣騎上西海龍女,隻聽得號令聲一響便衝了出去,策馬狂奔,風在耳畔呼嘯著,兩旁的景物飛速倒退,人借著馬在飛翔……

  五、六、七……卓仙衣默默地在心裏數著西海龍女跑過的圈數,先前與自己一同衝出柵欄的賽手此刻都已經被甩在身後了吧?不經意間眼角視線裏竟然見身旁還有對手,是那黑馬,僅落後自己半個馬身,它的主人很老練地伏在它背上渾然一體似的默契,不慌不忙,似乎此刻的落後也不過隻是暫時而已。

  他在看這黑衣男人,卻沒想到對方也在看著自己,四目相對,那雙眼裏流露出某種特殊的玩味,有種貓看著老鼠在自己掌中的戲謔,這目光讓卓仙衣極度不爽!莫名地引起了一股怒氣,他胯下一用力,催促著龍女再加把勁,定要將這廝遠遠地拋在身後才好!然而黑馬顯得後勁十足,絲毫沒有落後的跡象,甚至到了最後一圈時兩人已是並騎之勢,眼看終點已在不遠,龍女似乎也感覺到對手的厲害,卯足了勁向前衝。

  一黑一白兩匹駿馬遠遠地拋開其他賽手並駕齊驅,引來無數場外關注,更有好事者就地開起了賭賽,終點已有人將裝滿獎金的錦囊與神駒令懸掛在金字牌坊上……

  轉變發生在刹那間,眼看離終點不過百餘丈,突聽一聲暴喝:“原來在這裏!”一個棗紅色的身影隨聲音自賽場外躍過重重看台跳入賽道,一時全場嘩然,這一人一騎竟然便是那飛駝軍統領——狄飛!他的棗紅馬跳入賽道並不停頓,直追前邊黑馬而去,顯然是要抓拿這名賽手。

  想到這人一身的豪匪之氣,原來狄飛是來找他的,卓仙衣不禁側頭又多看了他兩眼,隻見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狄飛,嘴裏叫了聲:“哎呀!”

  也沒有幾分著急的意思,倒像是嫌煩似的。這讓卓仙衣又是一奇,他正被高原王朝第一高手追捕中,竟然還能有這樣的表情……

  卓仙衣一邊想著,兩匹馬也離終點越來越近,眼看離錦囊已不過兩個馬身的距離,正要加勁衝刺,突聽旁邊那黑衣人口中吆喝了一聲,黑馬應聲原地稍停,後足一蹬竟騰空躍起!

  “不可能……”卓仙衣不禁喃喃自語,忘了與他是對手,隻看著他人馬離著這麽遠便想跳入終點,不可能!沒有馬能做到!還有那麽遠的距離啊!

  他們身後的狄飛則是大吼一聲:“給我從外麵堵住!”話聲一出,在外側的官兵紛紛向終點湧動。

  隨著人們的驚叫聲,喝彩聲,黑馬在空中劃過一個完美的弧線,竟然平穩落地,遠超終點!唏嚦一聲,黑馬豎起身形,仰天長嘶,得意非凡。

  “胡冷蝶!你休想再逃!”狄飛已到近前。

  男人一勒韁繩,黑馬會意,竟向看台衝去,踩碎屏障,衝出賽場。他揚著手,留下一串長笑,揚長而去。

  誰也沒能攔得住他。

  “呀!”有人驚歎。

  神駒令尚在,那裝著滿滿一包黃金的錦囊卻已消失無蹤,不消說是誰,隻因那遠遠傳來的笑聲裏還帶著幾分奚落與嘲弄。

  西海龍女愴然若失地在原地踏著草皮,“突魯”一聲似乎是失望的歎息。卓仙衣一時間恍然,他輸了……

  那叫胡冷蝶的黑衣男人贏得了這場賭賽,卻因狄飛的追趕而落跑,勝者無人,獎金失卻,看來今年依然是逐風獨占神駒令了,然而——所有人都記住了那黑色身影,隻是,沒有人能令他們停留,以至於人們沒有機會知道它的名字。

  “好啦!黑子!歇會兒吧。”胡冷蝶拍拍仍在狂奔的黑馬,爽朗的笑,大聲的說。它不僅僅是個坐騎,是朋友,是夥伴,甚至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黑馬放慢腳步,順著潮濕的氣息來到一脈溪水前。馬與人都渴了,大口大口地喝水,豪飲。

  休息片刻,他打開剛剛到手的戰利品,那隻鼓鼓囊囊的錦囊,看著裏麵金燦燦的黃金淡淡一笑:“夠我們下一站的路費了。”

  黑馬輕嘶一聲,似乎有些不滿,他便笑它:“你在想那個白色的小妞吧?真漂亮是不是?”

  黑馬似乎能聽懂,居然點起頭來,惹得它的主人哈哈大笑:“看不出你還真是個色鬼!不過人家可是千金小姐,你看她那主子的樣子就知道。

  我猜它的馬掌都是金子做的!”

  他想象著那張好勝的臉在落敗的那一瞬間是如何一種不甘與失落,不禁好笑,他總是這麽認真的麽?他難道不知道那隻是一場遊戲?正思想著,身後有響動,他回身,便看到狄飛。

  “咦?就一個人?你的隨從呢?”他看了看四周,狄飛果然是一個人追過來的。

  “除了紅雲,沒有別的馬能追得上黑子。”狄飛回答。伸手拍了拍胯下的棗紅馬,“陛下請你回朝。”

  “哦?是請還是抓?”胡冷蝶淡淡反問。

  “請。請不到就抓。”狄飛說,“請回去的是王爺,抓回去的是高原大盜,你自己選。”

  他點點頭,笑:“好名目。”他看著自己眼前的一根碎枝,分心。

  “如何?”他不專心,狄飛怕他有什麽舉動,追問道。

  “如果我不回去,你是不是就要與我動手?”仍是漫不經心,一雙眼也不抬,隻看著那根碎枝子。

  “是。”狄飛強硬地回答。

  “你打不過我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

  “你不要過來哦!”他淡笑著上馬,“你會後悔的。”

  狄飛催馬上前:“你跑不了!我定會將你帶回皇城!”

  “我看你還是不要過來的好……”他隻是笑,不理他,慢慢催馬踱開。

  狄飛感覺有些奇怪,為何不能過去?紅雲繼續在向主人指示的方向前進……“啪——”“嘩啦——”溪水中翻出一張網帶著水草與河泥,濕漉漉的將人與馬一同罩住!狄飛頓時腦子裏“轟”的一聲,怒吼:“你!你害我!”

  這時,黑子已經踩著並不深的溪水走到對岸,胡冷蝶笑得毫無愧疚:

  “我都跟你說了‘不要過來哦’!你不聽,我有什麽辦法?還有,這網可不是我放的,我還不至於神通廣大到算準你會來,那是人家放在溪裏,大概是用來抓前來喝水的熊瞎子的,剛好被我看到,借來用用。”原來剛才他在看的是這個。

  甩掉了狄飛,心情無比暢快,吆喝了一聲,策馬狂奔……天下之大,哪裏不是去處?

  陰了好幾天,這雨下得順理成章,嘩嘩的一會兒工夫便將萬物淋了個透濕。

  在這樣的天氣裏行路,如果不想淋成落湯雞再沾染上風寒,那最好的去處就是找個驛站好好的休息。卓仙衣到鵬來驛站的時候天剛剛好黑了下來。驛站旁有讓客人拴馬的草料棚,有小廝過來替她將西海龍女牽進棚子,卓仙衣自己則先進了驛站。

  不論是哪裏的驛站,都會有種獨特的氣味,當然是種絕對談不上好聞的味道,但是對於旅者而言,這氣味卻是如同家的味道一樣令他們安心的,因為驛站意味著不必擔心劫匪、馬賊了。

  人還未坐定,便聽見外麵傳來唏嚦嚦的馬嘶聲,同時傳來小廝喝叱的聲音。聽到馬嘶聲像是自己的龍女,卓仙衣不免又出來看個究竟。

  原來馬棚內原本已經拴著的一匹黑馬在發脾氣,它原本獨個兒在這馬棚中,有幹草、清水慢慢享用著,此時好草好水要與他人分享了,黑馬霸道,自然不願意,撂起蹶子朝新來的馬狂踢。西海龍女可不是一般的馬,從來隻有它欺負別的馬,哪有受過這種氣,嘶鳴一聲便要與那黑馬互踢起來……小廝是拉也拉不住,一時間鬧得馬房裏草屑飛揚!

  卓仙衣皺眉,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它!果然是!那般健實的修長的四肢,油亮飛揚的馬鬃……然而,脾氣居然如此暴劣!

  想到他的主人也許就在驛站裏,卓仙衣上前,接過小廝手中的韁繩:

  “我來。”

  拉著韁繩想將西海龍女帶離那黑馬,誰料西海龍女剛才被黑馬咬了一口,著實是火了,怎麽也不肯回,倔強地非得咬到對方不可……

  這時卻聽旁邊一人開口了:“黑子,住了吧。咱們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欺負人家姑娘?”說著話人也走上前來錯過卓仙衣拉住了黑馬的嚼子,撫摸著黑馬勸道,“好了,好了!停下來罷。”意外的是,那黑馬竟然真的就漸漸平靜了下來。

  看了一眼仍在唏唏嘶鳴不服氣的西海龍女,他笑笑,走過來,也不看卓仙衣徑自去撫摸著白馬語聲出奇的溫柔道:“毛色這麽亮,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好姑娘,別生氣啦……對,真乖……”暴躁的西海龍女竟然就在他的溫聲細語中平靜了下來,這讓卓仙衣大覺窘迫,西海龍女竟然會聽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話,真是前所未見!看著白馬兒輕嘶著在那人手中廝磨,心中不禁嫉妒起來。

  安撫好了白馬,他回過頭來笑道:“這樣便好了罷,馬兒也是聰明的,你讚它好,它便什麽都願意了。”

  默不作聲進了驛站,卓仙衣忍不住再次打量他,果然是他,那身黑衣比之前在馬賽上更髒亂了,可他卻毫不在乎。

  來到賬台,卓仙衣剛要開口,掌櫃已然陪著笑,好像十分過意不去似的道:“這位爺,可是要在小店過夜?”

  卓仙衣點點頭:“嗯。”看著眼前這張布滿風塵世故的臉,心裏明了,“可是沒有空房了?”

  掌櫃嗬嗬地笑,想不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直接:“正是,您瞧遇上這雨季,咱們這小站又正好在官道旁,往來的人多,客房不足,怕是要怠慢了。”他說得緩慢而親切,深諳和氣生財的道理,“眼下都已是合住的了,爺要是不嫌棄,便與人合住一宿吧,都是趕路的,多個朋友也好,況且房錢隻須各自分付……”

  卓仙衣笑了笑,掌櫃的能言善誘讓他欣賞,於是漫然應道:“那好吧,不過至多隻與一人合住。”人多了難免麻煩。

  掌櫃的展開一個特別舒心的笑來:“自然自然!旁的餐點、熱水都齊備,爺隻管用就是。”伸手遞上一個房牌。

  驛站的客房裏說不出的晦暗,卓仙衣皺皺眉,將窗子推開散散屋裏的黴氣,雨並不見小,沙沙地下著。一張明顯是新加出來的竹榻放在原來應該是茶幾的地方,上麵鋪著洗得泛黃的被褥,所幸還算幹燥。卓仙衣輕歎了口氣,看了一眼對麵床上差不多的陳設,想來也不算厚此薄彼了。

  床上放著件衣服算是占位,看來這位同室此刻正在外麵的大堂裏吃晚飯,卓仙衣也不打算與這類一夜之交多有糾葛,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到夥房裏打點熱水洗個臉,打起精神準備熬夜。這並不是第一次,以往出門辦事也偶爾有這類情況發生,不論同住的相識與否,通宵是必然的,畢竟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每每到這種時候卓仙衣會特別痛恨自己的性別,如果自己是個男人的話……

  洗完臉回房的當口遇到了那黑衣男子,兩人一同轉入走廊然後一同停在了房間門前。

  “你是這間?”

  “你也是?”

  兩個人幾乎同時問出話,然後不約而同地笑笑。卓仙衣推門,而他則隨後跟了進來,忽然想起在賽馬場狄飛曾叫他胡冷蝶,打量了他一眼,覺得如此張揚的一個男人不適合這麽悲傷的名字,轉而又想他叫什麽名字與自己何幹?不禁笑了。

  兩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也不說話,雨夜裏人似乎特別容易疲倦,卓仙衣靠在竹床的盡頭微微有些打盹,臨窗可以聽到外麵人聲漸弱,最終隻剩了雨聲。

  瑟瑟的風雨聲襯出另一番寧靜,卓仙衣的思緒在片刻凝固後開始飛轉,回想起童年、恩師、好友、家人、兄弟、老父……想到父親,不免又擔心起老人的身體來,在別院可安好?是不是已經醒轉?一時間內心的動靜反而比窗外的雨夜還要紛亂了。

  二更的更鼓聲將他從茫然的思緒中拉回現實,回過神來他才發現,原來胡冷蝶也沒有睡。他平躺著,睜著眼看著天花板的某個角落發呆,連更鼓聲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更漏敲過三更天。

  雨還在下著,隻是已小了許多,瑟瑟地敲打著地麵,除此外天地間再無別樣聲音……

  “哢嚓!”這是一聲極微小極微小的聲音,若是在白日裏,任誰都不會察覺這聲響,即使是這寧靜的深夜,普通人也是極難察覺到的,然而,在一個習武之人耳中,這聲響無異於一聲霹靂!

  卓仙衣微一皺眉,正思忖是否有飛賊意圖偷竊,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隱約便可以聽到值夜的夥計應門的聲音。

  門幾乎是被撞開的,狄飛帶著十二名身著飛駝軍標誌——青衣黑邊的飛駝衛一擁而入。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這時掌櫃已經慌忙迎了出來,賠著笑道:“幾位差爺遠來辛苦,小店馬上準備餐點……”他的話被狄飛冷冷地一揮手,打斷了,這壓抑的氣勢讓他實在不敢再說什麽。

  “我等奉高原王上之令,捉拿大盜胡冷蝶歸案。此人目前正在這附近逃竄,所以現在例行通檢!叫所有留宿的都出來。”狄飛的聲音不大,但分量卻是重逾千斤,片刻間各個房間裏的留宿者都走了出來,隻除了二樓盡頭的那一間……

  狄飛嘴角挑起一抹狠狠的笑意,指點了一下,十二名飛駝衛紛紛上樓,潛伏在緊閉的門旁。狄飛慢慢走到門前,輕叩門板笑道:“我知道你在裏麵,事已至此,你還要往哪裏逃?”

  屋子裏毫無聲息,狄飛微微皺眉,他幾乎可以斷定胡冷蝶就在裏麵,可是礙於敵暗我明,不敢貿然闖入,胡冷蝶在搞什麽鬼呢?

  卓仙衣隻覺得七竅生煙!他生氣!非常生氣!幾乎可以說是憤怒……

  可是,他卻一動也不能動,一柄冰冷的單刀正橫在他的頸項間,握刀的人正帶著一臉無所謂的神情,甚至還有心情朝他笑笑:“你還是呆在這裏比較好。”他就這樣被自己的同室給綁架了?真是荒謬!

  隔著一扇門,兩邊的人都不敢輕易舉動,一瞬間靜得隻剩了外麵的風雨聲。

  卓仙衣瞪著胡冷蝶,門外人影重重,隱約有金屬碰撞的聲音,看來是已經被包圍了。兩聲脆響打破了死寂,兩條如同黑蛇一般詭異的長鞭揮舞了進來!

  人未進屋,鞭子卻是長了眼睛般地直取一人,卓仙衣在心裏把胡冷蝶罵了個狗血淋頭,果然是強盜所為,竟拿自己當擋箭牌!好在自己是習武之人,若是換了其他人與他同室,隻怕要死得冤枉!心裏罵,身形猛地往後一仰,險險讓過兩條蛇一樣的長鞭。順勢也脫出了胡冷蝶的掌握,正要向他出手報複,卻不料兩條長鞭一分兩路,一路攻向胡冷蝶,一路則向他再度攻了過來。看來是將他二人當成同夥了!卓仙衣一慌神被長鞭逼得節節後退,無奈隻好還擊,此時也顧不得與胡冷蝶算賬了。

  胡冷蝶在兩條長鞭破門而入時便退閃開來,本想借這少年公子緩一緩時機,卻不料這少年竟然也是個會家子,不禁有幾分詫異地“咦”了一聲,不過也無暇多想,已有一路長鞭襲來,他迎上去,收了右手的刀,空著的左手疾速一操,竟將襲向他的那根長鞭抓在手中,振臂一扯道:“藏頭露尾的算什麽英雄!”這一拉扯竟是力大無比,門外之人就這樣生生地被他拉了進來!

  “啪!”承受不了人力的衝撞的門爆裂了開來,斷碎的木屑濺了進來!

  被拉進來的黑衣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估計是哪裏的骨頭碎裂了吧。而緊隨他之後的人夾著風聲再揮一鞭!胡冷蝶哼了一聲,將手中的刀一揮,刀聲過處停了片刻便聽得一聲淒厲的哀呼,竟是連著執鞭的手臂一齊砍了下來!卓仙衣瞪著斷落的手臂心中不禁暗驚:這人好快的刀法,那斷臂之人竟然連感覺痛的時間都沒趕上他收刀的速度。

  連傷兩人,隻聽門口傳來狄飛恨恨的聲音:“果然不愧是高原大盜!

  看來還要我親自動手才行了。”

  見到胡冷蝶房中竟然有兩人,狄飛不由一愣,想不到他竟然還有同夥。不過一愣,胡冷蝶的單刀已然攻來,狄飛身後剩下的飛駝衛衝進屋內,卓仙衣看著眼前的刀光劍影,不禁氣惱,眼下又不容他遲疑,對方早已認定他是胡冷蝶一夥了,狄飛及其手下都不會有手軟的可能,多次退避之後竟然與胡冷蝶形成了並肩之勢。

  胡冷蝶斜眼看他,忽而邪邪地笑了笑道:“喲!看不出公子哥兒還蠻能打的嘛。”

  卓仙衣則狠狠地瞪著他,咬牙道:“你怎麽還沒死!”心中也不由驚奇,此人不過是個高原大盜,竟然惹得高原王麾下的飛駝軍統領出動,若隻是個普通的大盜,敵人的來頭也未免大得離譜了些,而他竟然似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一般,他究竟是什麽人?當他發覺自己走神了的時候,是胡冷蝶大叫一聲:“小心!”並將他推倒在地,而與此同時他身後響起一聲哀號,一名想要偷襲卓仙衣的飛駝衛倒在地上抽搐著,顯然已是活不成了,他的胸口插著胡冷蝶的單刀,刀還在因未盡之力兀自搖晃著。胡冷蝶輕輕地“咦”了一聲,驚訝的眼與卓仙衣驚怒的眼正正相對……

  那是一種奇妙的柔軟,隔著錦緞的衣衫,手在一片冰冷細滑中驚異著!

  “你……”

  “你找死!”

  卓仙衣隻覺得自己全身都冰冷了!被他識破了!看著那雙驚訝的眼她清楚地知道……不知道是否過於驚愕,他就這樣伏在她身上忘了起身,卓仙衣前所未有地怒了!一腳蹬去,胡冷蝶全沒防備被蹬得倒飛出去,倒在地上!

  “從來沒有過女船王!所以,仙衣委屈你了……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輕車港的船王是個女人!絕對不能……”

  她沒有問為什麽,隻是認真地做個男孩子,是的!我是個男孩子!遇到誰都會這麽說,努力地做一個出色的男人!辛苦努力了這麽多年,卻被這人識破了……識,破,了!

  憤怒,出自於自己白費的辛苦,對這魯莽之人的怨恨!思及此,一躍而起,身形竟因著憤怒而快得令人訝異,掠過一名飛駝軍時他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當他感覺到了風的時候才發現手中的長鞭已到了對方手中。

  一聲脆響,伴著胡冷蝶驚痛的吼聲響起來:“啊!”他盡力躲了,但鞭梢還是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條深深的血痕,從額角到右臉,醜陋地附著著,再也不會消失的恨意。

  屋裏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一愣,卓仙衣丟下長鞭,縱身自窗口躍出……

  “別——”胡冷蝶反應過來,想起一件事,驚叫一聲拾起卓仙衣丟在地上的長鞭跟著躍出窗,直撲向她並將她緊緊摟在懷裏。

  “你幹什麽……”卓仙衣驚怒地大叫,不過話音未落,隻聽弓弦聲“嗖嗖”的響起,頓時亂箭如雨!

  屋頂上那極輕微的響動……原來是早已布下了包圍!胡冷蝶“哼”了一聲,揮舞著長鞭,一陣如爆竹般清脆的劈啪聲中,無數斷箭落地。

  “王上有令!要活的!”狄飛大吼一聲,跟著也躍下窗台。

  胡冷蝶護著卓仙衣著地,拉著她就往黑暗的樹林裏跑,卓仙衣不禁大叫:“為什麽拉著我?”

  胡冷蝶頭也不回隻管狂奔:“你回去,他們當你是我的同黨一樣是要殺你的!”

  想想也是,可一轉念,她又叫:“我的馬……”

  “人重要還是馬重要?”胡冷蝶連停也不停一下。

  跑到力盡,天已蒙蒙發亮。

  確定身後沒有了追兵,兩人終於停了下來。

  卓仙衣猛的甩開被胡冷蝶拉著的手,怒道:“放手!”

  胡冷蝶瞪著她,道:“你吼什麽吼?”他臉上的血已經凝結了,混著一路的泥塵黑黑的散布在臉上。

  “吼你又怎麽了?”卓仙衣回瞪他,一夜的奔波勞累早已令他將形象矜持拋到了天邊,此刻的她有一肚子的怨氣要發泄,“你這天殺的強盜!當人命都像草一樣賤的麽?要不是我會一點拳腳,早就沒命了!你以為你是誰?被人追捕還敢大模大樣地住驛站!不吼你才奇怪!”

  胡冷蝶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丫頭,第一次出遠門吧?”指了指四周,“看看清楚,這裏不是你家後院,這裏是江湖!遇到我算你倒黴,沒死是你運氣,我要活命,別人如何與我無關。”

  卓仙衣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今天與你同室的是個手無寸鐵的人,就是死了也是活該嗎?”

  胡冷蝶淡淡道:“生死由命,如果他死了,那就是他的命,當然是活該。”

  這話讓卓仙衣更是氣到極點,點點頭道:“果然是強盜才會說的話。”

  胡冷蝶伸了個懶腰,不再理會卓仙衣,向前走去。卓仙衣見他竟然就這樣要走不禁問道:“你!到哪裏去?”

  胡冷蝶揚了揚手:“哪裏都好。”停了一下又道,“我們就在這裏分手了,你這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當然是不屑與我這種強盜走一路的吧?”

  卓仙衣一愣,忽而冷冷一笑:“你就不怕我去報官?”

  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你願意報官隻管去報,他們能拿到我算他們本事,我若被他們捉到了那也是我的命,自然是活該,不勞你操心。”

  卓仙衣呆呆地看著這個黑衣男人漸漸消失在自己眼前,這似乎是個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與卓仙衣自幼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卓仙衣覺得自己根本不能接受他所說的話。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麽,冥冥中有種預感,這不會是最後一次相見……

  從賀蘭港到羅蘭港,改變的隻是一個名稱,借著絲南江柔軟的風,繁華依舊。

  絲南第一樓,原是金紹堂名下的產業,金紹堂一倒便由奇珍館的羅蘭夫人收購了下來,而此刻這裏便是來參加珍貨會的賓客們下榻之地。

  珍貨會還沒開始,而前來與會的來賓卻越來越多,所以私下裏的交易早就已經展開了。輕車港的卓船王被安置在貴賓專用的客房,卓仙衣到達這裏已經兩日,充分的休息後,數日前的那場風波簡直就像是一場夢……

  那日與胡冷蝶分道揚鑣之後,他曾回到鵬來驛站,掌櫃的看到他時嚇得跟見了鬼似的。西海龍女還在馬棚裏,而胡冷蝶的黑馬卻不見了,小廝告訴他早上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哨子,那黑馬一聽到哨聲便掙脫了韁繩跑掉了。聽了這話卓仙衣不禁有些悵然,原來他來過了……

  當他到達羅蘭港時,珍貨會已開始了兩天,輕車港的貨船及隨行的長老都已到了,正為了未能與船王會合而亂成一團。卓仙衣對於行程中發生的事隻字未提,很快投入到張羅生意的應酬中去了,兩天來隻在偶爾閑暇時想起那個人,想起來卻怎麽也不明白,是怎樣的教育,怎樣的經曆造就了那樣一個人?他似乎什麽都不在乎,別人的生死也好,甚至自己的生死也好都毫不關心,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思緒正在恣意飛揚著,突然門“呼”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亢的女子聲音嬌笑著隨著一陣香風飄了進來:

  “哎喲!我來得好像不是時候哪!”

  能這般不經通報就擅自闖進賓客房間的人,除了這第一樓的新主子羅蘭夫人還會有誰呢?這是一個有著豔麗容貌的女子,雖然傳說是高原王的生母,年紀應該也不小了,但從她臉上卻看不出歲月的痕跡,身材更保持得極好,全然不像是生過孩子的樣子,一雙亮麗的丹鳳眼和鮮紅的朱唇,眉一挑便是個鮮活潑辣的樣子,精明則藏在更深的地方了……

  她身邊跟著一名容貌姣好的男子,挽著她染著丹蔻的手,神態頗是做作,看來竟似是男寵,他們身後則跟著一名相貌極醜的昆侖奴,個子不大,但一看便知是練家子,想來多半是護衛之類的人物罷。

  說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卻並沒有一點想要道歉的意思,她扭動著腰肢徑自走到軟榻,坐了下來,那男寵也笑著坐在她身旁任她倚靠著,而這一舉一動卻並沒有讓驚愕的卓仙衣感覺半點做作,可見那便是她天生的稟性了,果然是個極特殊的女人。

  她們身後則是勸阻不及,臉色尷尬的輕車港下屬,那少年的臉因未能阻止這些擅自打擾船王大人的人而漲得通紅。

  “沒事的,你去吧。”船王淡淡的一句話令他精神一振,行了個大禮,轉身跑開了,遠遠地傳來他如釋重負的歎息聲。

  羅蘭看著眼前這少年,與剛才應門的小子差不了多少的歲數,但卻有種遠勝於凡俗小子的沉著。卓仙衣則是露出一個有禮的笑來,道:“夫人來也不事先跟仙衣說一聲,有失遠迎,罪過。”

  羅蘭嗬嗬地笑,手中的翡翠煙杆點指著卓仙衣,對身旁的男子道:

  “你瞧瞧,多有禮的一個小夥子!”男子點著頭,似女子般掩著嘴應和著羅蘭誇張的笑聲一同笑著。

  這樣的情況下,卓仙衣也隻好跟著笑,隻是他笑得淡淡的,一雙眼看著羅蘭,似在詢問。羅蘭夫人揮揮手,笑道:“船王大人何必與羅蘭這般生分?枉我將大人當自己人。”

  卓仙衣隻好笑道:“是,是!”心裏驚異非常,這等肉麻至極的話由這位夫人說出來卻是一點也不令人膩煩,就好像她天生就是應該這樣說話似的,果然非同一般,“不知夫人前來有何指教?”

  “又生分了不是?我羅蘭港區區一個中轉小港,怎敢說指教華海第一港的大船王?大人可不要說反話刺激羅蘭呀——”羅蘭嘬了一口煙,抿著緋紅的唇吐出一股濃霧,在那朦朧中悠悠笑道,“今日來所為兩件事,一來是今夜我請了絲南第一班的紅角兒,人稱‘絲南燕’的在合歡園唱通宵,特請各地的富商豪客一同賞戲,大人可是羅蘭唯一一個親自下帖請的人,千萬不可以推辭的哦……”

  這種應酬早在意料之中,卓仙衣也不多推辭,笑著答應了,隻是道:

  “第二件事又是什麽呢?”

  羅蘭停了停,接著道:“這事兒算是羅蘭請大人幫個忙,這回來祝壽的人裏有個叫丁錦的,他是先王封的滇溪領主,此次帶了不少滇溪的木材前來,想在絲南找些買家,可是他遠來不知這裏的規矩,沒有預定花舫,這樣一來貨到了就隻能堆在庫房裏,好幾天了連看樣的都沒有。”她笑得有些滄桑,“算起來我與高原王室也有些淵源,他來求我也不好意思推辭,隻是我們港裏兩千八百艘花舫早已都被預訂一空,別的商家多的也不過訂個十來艘,著實讓不出來,隻有輕車港事先訂了四百艘,所以……”

  她笑吟吟地看著卓仙衣,其意不言自明。

  卓仙衣一聽便明白了,笑道:“倒也不是不能商量,隻是沒有理由白讓給他花舫,我們輕車港也是許了定金的。”

  羅蘭笑道:“這個大人可以與丁錦麵談,正好今夜他也是要去聽戲的。”

  卓仙衣笑道:“夫人真正要說的其實便是這第二件事吧?”

  羅蘭一愣,這少年果然犀利,麵上仍是笑道:“大人是明白人,羅蘭本是不該多繞彎子的。”

  卓仙衣笑笑:“如此這戲我豈不是非去聽不可了?”

  羅蘭眨了眨眼,身旁的男侍小心翼翼地引火媒去點她手中的翡翠煙鬥,清煙繚繞間她細致的眉目看起來有種飄然欲仙的神韻,語聲忽而輕柔:“大人難道不肯給羅蘭一個麵子?”

  卓仙衣不禁輕歎,就連自己這個假男人都不忍心拒絕眼前的女子,更何況真正的男人?她的確是有過人的魅力。

  將羅蘭夫人送走,卓仙衣才想起來住進第一樓已兩天,因為忙於事務根本沒有好好瀏覽過這絲南江最負盛名的酒樓,因為已在樓下大廳中,便索性閑散了性子慢慢地打量起這第一樓來。

  這第一樓是樓中樓,從外麵看到的蟠龍頂是主頂,內裏分左右有小樓各四座,當中空出一條走道通向名為“合歡園”的一個中廳。平日裏有說書唱戲的在這裏設場子添些樂子,此刻由於晚間有戲局,所以有人正在打點布景。

  左右八個小樓中各有小廳或隔成廂房,裏麵也有唱小曲和彈琴說書的,隻是場麵要比合歡園小得多,喝酒吃菜的平常消遣在這裏變得能雅能俗,又因到了珍貨會,客人往來更是絡繹不絕。

  前廳裏美麗的侍女袒著雪白的胸,流光般晃動的流蘇是唯一的遮擋,輕紗在妖嬈的腰肢上劃過,在小腹間險險地環成一個結,墜著碎玉水晶玲瓏作響,在人流中穿梭如大海中的魚,從這一桌遊到那一桌,招惹聲色,亮麗且炫目卻怎麽也拿捏不住,玉藕般的手臂托著八角杯、琉璃樽,斟滿來自西域、遠東甚至民間古坊的各色美酒在叮鈴聲中帶人進入極樂夢想,放眼望去便是一幕幕的醉生夢死。卓仙衣暗歎一聲,決定離開這種地方,怕在這裏溺死於這種種近似於無望的歡娛。

  如果不是一聲砰然破杯聲打碎了這滿樓的狂歡,卓仙衣此刻隻怕已上樓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去了,然而無論何時何地,這樣的聲音通常都說明有意外發生了。出於人類最基本的好奇心,他停下了腳步隔著樓梯看對麵小廳裏發生的事。

  “不就是個會幾支小曲的戲子麽?今天爺倒是要看看,你憑什麽這麽大的架子!”一個長相粗野的男子扯著嗓子大吼著與其長相一樣粗野的言詞。

  被訓斥的是個年輕男子,眉目清秀一身白袍上繡著鮮豔欲滴的紅牡丹,白皙的手中握著一支紅玉笛,麵對比自己高出近一個頭的龐然大漢他卻連眉都沒皺一下,淡淡地看著對方不言不笑。

  “什麽事?什麽事?出什麽事了?”一個中年男子急急忙忙地奔進來,賠著笑臉道,“在下秋和,是錦洪班的班主,客官有何指教?”

  那粗野漢子上下打量了一眼秋和道:“你就是號稱絲南第一班的班主?”

  秋和看了一眼那年輕男子,點頭笑道:“是,承蒙各位客官看得起……”

  “你這班子最近在這第一樓掛牌子?”他問道。

  秋和點頭:“是。”

  “啪!”男人扔下兩塊牌子來,惡聲道:“那為何我們抽了牌子,人卻不來?”

  兩塊沉香木上用紅漆分別寫著:紅袖笛、絲南燕。

  “你們分明掛了牌,卻為何隻來了紅袖笛?絲南燕就是不出來應牌?”

  秋和看一了眼名牌道:“這個……”

  卓仙衣聽到“紅袖笛”的名字,不禁多看了那伶人幾眼。他自己對韻律並不精通,但他的師姐阮君卻是撫琴的高手甚至舉國聞名。阮君曾提到過這紅袖笛,說此人被人稱做天音,傳聞他所吹奏的樂曲能引來鳳凰和鳴,乃是當世第一吹笛的高手,雖然是個伶人但身段極高,非是達官顯貴絕不出手。這樣一個人此刻卻在這第一樓裏給人吹樂助興,實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漢子哼了一聲:“這絲南燕好大的架子,今日我們領主有興致親點她來助興,她竟然敢不來!”他這麽一說,旁人才注意到席間上座是個清瘦淡然的中年男子,一身紫色的錦袍,正襟玉帶,胸前繡著銀色梅花鹿。卓仙衣看他這身衣著想起一件事來,高原王朝為諸國聯邦王朝,以色分四方領地,東青西紫,南玄北白,以祥獸分官階,金鵬為楚氏皇族,麒麟為各方國主,梅花鹿為各方領主,飛駝(注:此飛駝並不是有翼的駱駝,而是鷹翼駝身、虎爪獅尾的怪獸)為十萬禁軍,猛虎為邊關守將……此人紫衣繡鹿,又被人稱作領主,看來便是羅蘭夫人所說的滇溪領主丁錦了。

  卓仙衣那邊想著,這邊丁錦淡淡一笑,開口道:“紅袖笛的笛樂上動天聽,不過有如此雅樂若無人能和豈不是可惜?本座不過是想請燕姑娘來和個曲,怎奈燕姑娘卻怎麽也不肯應牌,真叫本座失望哪……”

  秋和臉色微微一變,再看了一眼那紅袖笛,對丁錦回道:“這確是叫本班為難啊……燕姑娘因為今夜要出戲,此刻正在養嗓子,實在是不方便,再者……”他皺了皺眉,不再說下去了。

  先前那漢子吼道:“不過是個戲子,哪裏來的這麽多名堂!我們堂堂滇溪領主丁大人肯點名要她是她的福氣!快叫她出來,不然休怪老子不客氣!”他大叫著極力討好身邊的這位領主,隻是丁錦微一抬手止了他的話頭,轉而對秋和道,“秋班主有什麽難處隻管說。”

  秋和剛要開口,那一直靜坐不響的紅袖笛忽然站了起來,說了一句:

  “她來,我走。”轉身拂袖便要走。

  那大漢一看,伸手一擋叫道:“我家領主沒叫你走,看你敢去哪裏。”

  紅袖笛這時終於看了他一眼,忽然冷冷一笑,持笛的手微微一抬,也不見他如何舉動,就見那七尺大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周遭一陣嘩然,那大漢臉都白了,掙紮著想起身,卻不料略微一動雙膝便如針紮蟻齧般又疼又癢,使了半天勁動也沒法動,憑空摒出一身汗來。紅袖笛卻仍是一臉淡然,悠悠道:“你就是跪下來求我也是沒有用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紅袖笛一走,秋和歎著氣伸手去扶那大漢,口中道:“真是不好意思,還請客官別生氣,實在是這位大人犯了他的大忌。”

  剛才那一幕經過丁錦隻管看著,竟然一點也不惱,此時也是興致勃勃地問道:“哦?他不過一個伶人,做客人的還怕犯他的忌諱?”

  秋和苦笑道:“大人總知道他的名聲,他給顯貴們獻藝多了,人麵廣,難免傲氣,我們班子裏誰也不敢惹他,除了那燕姑娘……他們倆是老死不相往來,同在一個班子裏卻從不在同一個場合出現,要讓他替燕姑娘奏曲兒,那正是觸到他的大忌,才會如此無理,還請大人莫見怪。”

  丁錦道:“難道你這班主還怕他不成?”

  秋和搓著手,笑道:“我這班子裏全靠他和燕姑娘,正是哪一個也得罪不起啊!”

  丁錦大笑:“這話倒是實在,那好罷,此刻他已走了,這燕姑娘可以應牌了吧?”

  秋和正要開口,他身後的長廊上忽然傳來一片驚歎聲,一層層如海浪拍岸般由遠至近地傳過來,丁錦也聽到了,不禁探出頭去看……

  眼見先是一抹白,在金碧輝煌的屋宇間,姹紫嫣紅的鶯燕中這抹幹淨得如同高山上亙古遺存之積雪般的白顯得格外醒目。仔細看,那又似乎並不是白,隱隱地透著藍,似乎有點紅一轉眼又好像有了一點綠意居然有瞬息萬變之能。一隻宛如象牙雕的手,不經意地在發間一攏,青絲如煙。她抬頭,兩道並不柔媚的眉,劍一般斜飛入鬢,黑色的眸有如萬年深潭,一眨眼便是一片漣漪……

  她慢慢地走在人群中,不聲不響,擁擠的人群便因她而散開一條道,男人投來的目光中有欣賞有讚美,女人投來目光則是羨慕和嫉妒,隻是這一切與她無關,她一心一意地走著她的路,眼觀鼻、鼻觀心,一步一步地朝丁錦所在的小樓走來。

  她在看著我!卓仙衣有那麽一瞬間有這樣一種感覺,那女子的目光淡然地從四周掃過,轉身抬足,進入小樓,來到丁錦麵前輕輕福了一下。之間她沒有半點停留或猶豫,卓仙衣卻覺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情在看不見的某個地方散播開來。可是轉念一想,也許是自己被迷住了也不一定呢?卓仙衣想了想不禁暗笑自己竟然會對一個女人驚豔。

  “小女子絲南燕,見過大人。”她唇角若有若無地挑了一下,便似乎是笑過了,白色頓時幻出無數桃紅炫爛旖旎。

  丁錦竟似看得呆了,愣了半天,才連聲叫好……班主秋和這才終於鬆了口氣。接下來的事便不再是卓仙衣所在意的了,美麗的伶人與高官領主之間會發生什麽?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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