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漸彌漫,海刹宮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燈火,血腥的廝殺漸漸停止,天山派的弟子們在負隅頑抗了四個多時辰之後,繳械投降。
在雙方死傷無數之後,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數月的爭鬥,終於宣告結束。
此後數日,清理戰場,論斷功過,天山派掌門雲自心下落不明,派中歸降的弟子全部被廢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被除名。
年關將近,各派掌門弟子不耐雪山嚴寒,十幾日後紛紛離去,忙亂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複平靜的舊貌,如果要說有什麽不同,就是我做了鳳來閣的閣主。
那天廝殺結束後,沒有人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回來,也沒有人問我蕭煥去了哪裏,仿佛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在海刹宮中接過閣主的大任,也在蕭煥留下的東西中找到了他書寫的那些資料和建議,依照著上麵的提示,開始理所應當地和各派的掌門議事,理所應當地對各種提議做最後的裁決,理所應當地過目所有的賬本文書,也開始慢慢習慣弟子們抱拳稱我為“閣主”。
二十多天之後,駐留在海刹宮中的其他門派都已經離去,喧鬧一時的海刹宮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鳳來閣弟子之外,再無他人,鳳來閣也沒有了再留在這裏的理由和必要。
這天在和幾位堂主例行議事之後,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頓行裝,明天我們啟程,回金陵。”
說完,我站起來準備回房,四周沉寂著,沒有一個人離座,我隻好站住。
“真的要走?”蘇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們都等著回家過年呢,明天啟程,差不多年前能趕回去。”
“我說,別太勉強自己了。”素陵瀾還是懶懶的,“弟子們可以回家過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在這裏等。”
“我們差不多都是無根的浪子,在哪裏過年都一樣,”謝樓南也笑著接上,“可以陪閣主等一等的。”
我笑笑,坐下來:“忘了還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給武林各派的掌門發喪帖,說鳳來閣的前任白閣主,因病亡故,一切喪儀從簡,叫他們不必多禮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來,一個人走出房間。
門外燦爛的陽光照在雪山上,照射在腳下仍有積雪的台階上,也照射著海刹宮宏偉的重重建築,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紫禁城,那座被我遺忘太久的城池。
我一直以為它隻代表著腐朽和禁錮,現在突然明白,那樣一座深密龐大的庭院,骨子裏是寂寞的。
輕輕地揚起頭來,豔陽高照,天空蔚藍如洗,真是個好天氣。
一路奔波,蘇倩和傷勢半愈的慕顏趕回金陵鳳來閣總堂,其餘堂主各自回分堂,弟子們也各自散去,我在這天日落之前趕到了京城。
紫禁城後的玄武大街是不能騎馬的,我牽著鞍蹬破舊的坐騎走在人群當中。擦肩而過的,是喜氣洋洋的提著各種年貨的京城百姓,又一年過去了。
突然悠悠地想起去年除夕喝酒的那家小酒館,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甘甜的黍酒喝。經過紫禁城外長長的護城河,在橋頭轉個彎,守城的戍衛挺了挺身體,沒有攔我。
抬起頭,蕭千清靜靜地站在橋麵上,素衣輕裘,臉上帶著熟悉的笑意:“我叫人在城門守著,看到你回來,就來報告。”
我點點頭,笑:“這麽想見我啊。”
他笑,鄭重地點頭:“很想。”
我“哧”地一聲笑了:“知道了,我也想你,成了吧?”
身後的街燈逐漸點亮了,結了冰的護城河倒映出匆匆走過的人群,我笑了笑:“蕭千清,我終於想通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努力地愛上你,人不能總活在過去對不對?”
蕭千清的手伸了過來,他把手指插進我蓬亂的頭發中,他低著頭,我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麽表情。他拉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懷裏。
我牽著馬的手僵了一下,然後扔掉韁繩,也抱住他。
漸漸有一些溫熱的液體從我眼裏流了出來。
“蕭千清,你真的很好。”
“我知道。”
“蕭千清,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知道。”
“蕭千清,為什麽一個人一生隻能真正愛上一個人?”
他頓了一下:“我知道。”
無數的行人從我們身後走過,無數的街燈亮起,喧鬧遠成背景,我清晰地記得,這一天,是德佑九年的臘月二十二,德佑皇帝駕崩整整一年的日子。
回了宮,忙新年慶典,忙各種政務,我一直以為蕭千清很能幹,誰知道他扔了一堆最棘手的事情給我,什麽清流派和實務派的糾紛,什麽西洋派和排外派的論戰,我費了半天勁兒才完全搞明白這些是怎麽回事,更別說處理了。
一問蕭千清,他就很無辜地攤著手說想我想得茶飯不思,處理日常政務就已經很費心了,最煩這些麻煩的事情。
真想敲死他,麻煩的事情他就不管,我要他是幹什麽的?
昏天暗地地忙了幾天,好不容易熬到新年臨近,也到了一年之前約定的蕭千清登基稱帝的日子,本想著過了這關就可以到金陵逍遙去了,誰知道我卻在新年前一天昏倒了。
說起來還挺丟人的,隻不過起床趕朝會的時候有點頭暈,結果在乾清宮坐了沒一會兒,再起身的時候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就昏倒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蕭千清寢宮的床上,酈銘觴坐在床頭,見我醒了,一臉似笑非笑:“恭喜娘娘,有身孕了。”
我翻身坐起來:“真的?”
酈銘觴搖著頭,山羊胡子亂動:“先生我診出來的,能有假麽?隻是這個懷孕的時機真不好啊,雖說是貨真價實的臭小子的孩子,可說出去誰信啊……”
我跳起來一把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眼淚鼻涕塗了酈銘觴滿身。
知道我懷孕了之後,蕭千清總算逮到了借口,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隔天的登基大典推了,私下裏坐下來跟我說:“這個皇帝做起來真是太累了,我這麽青春年少,可不想英年早逝。”說著盯著我的肚子,“這孩子是男孩吧?太好了,等他生下來,我們咬定他是皇上的遺腹子,推他登基。年齡不對了,就找些理由編編,反正等孩子兩三歲後,差他個一歲兩歲的也看不出來,總歸我們兩個現在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什麽就是什麽,諒他們也不敢廢話。”說得還特別理直氣壯,一點也沒有心虛慚愧的樣子。
我氣得用枕頭砸他:“憑什麽我兒子就要當皇帝做牛做馬?她要是個女孩兒,你還想要她女扮男裝來做皇帝,是不是?”
蕭千清眯起那雙淺黛色的眼睛,笑得傾國傾城:“這都被你猜到了。”
我翻翻白眼,他長了這麽一張臉,真是罪孽。
閑話歸閑話,最終新的一年到來,是德佑十年。
做了孕婦之後,酈銘觴天天圍在我的P股後麵打轉,嚴禁我出紫禁城十裏之外,口口聲聲說我也就比樹上的猴子安生一點。蕭千清也很自覺地把政務都攬過去了,說為了往後數十年的清閑,一勞永逸,值得。
我整天悶在後宮裏,閑得無聊,除了逗小山和嬌妍就再也沒有別的樂趣,轉念想到熒現在也在金陵跟著宏青,想看她點支香都看不到。鳳來閣不見閣主,蘇倩也來信催過好幾次了,說在哪裏養著不是養著,閣主都一兩個月不露麵了,去了什麽事也不做,讓總堂的子弟看個活人也是好的。
我仔細一琢磨,也再不客氣,以行動不方便為由,把鳳來閣的總堂挪到了京師。堂口就開在玄武大街上,出紫禁城不到五百步,夾在一堆官衙和內造廠之間,一時風光無二,連京城巷子裏的老奶奶都知道現在有了個鳳來閣,是厲害人紮堆的地方。
日子飛速地過去,一切都很平靜,江湖再無風波,朝堂上還是吵吵嚷嚷的老樣子,什麽都沒有變化,卻像是有些什麽已經悄悄改變了。
轉眼就是明媚的三月天,禦花園中的海棠開了滿樹,一夜風過,就是滿地殘紅。這天起床後沒有事做,我就搬了個椅子坐在絳雪軒外看書曬太陽。
我一月份的時候間或疲乏幹嘔,後來精神和胃口就好得不得了了,還特別喜歡吃油膩東西,坐著看書時就讓小山到禦膳房叫了碟火腿肉,邊看邊吃。
淡粉的海棠花瓣不時飄落到書頁上,一碟火腿剛吃了一半,嬌妍就捧著一封信走過來了,一臉懵懂:“娘娘,剛剛有個小公公跑過來,把這封信塞給我說讓我交給娘娘。”
我放下書,舔舔指頭:“給我。”
嬌妍猶猶豫豫:“有些蹊蹺啊,信裏沒什麽古怪吧?”
我一笑,奪過信封就把信箋抽出來:“在信紙上下毒這招太老了,你娘娘我好歹也是鳳來閣的閣主,還怕這個不成?”
純白的信箋抖開,隻有寥寥的幾個字:出宮一敘,如何?落款是:靈碧教教主,鍾無殺。
我用手指輕輕拂過那一行字,靈碧教教主,鍾無殺。
嬌妍在一邊插嘴:“娘娘,娘娘,這信裏果然有古怪吧?”
我抬手一個暴栗打在她頭上:“真有古怪了還有時間讓你嚷嚷?”
嬌妍抱住頭,“哎呀”一聲,小山在一旁偷笑。
我站起來,身上穿的是輕便的白紗和襦裙,正好省得換裝,徑直就向玄武門走去:“我出趟宮。”
嬌妍和小山在身後亂叫,我撇下她們來到門口。執勤的禦前侍衛執事是熟識的孫定寬,我向他笑了笑,他行了個禮,就叫戍衛們放行了。
穿過長長的城門和護城河橋,遠遠看到無殺坐在街對麵的一對石獅子上,一身近乎白色的輕綠紗衣,雙腳搭在獅子臉上,微微晃動。
等到我走近,她就跳下來笑了笑:“知不知道附近有什麽好茶館?找個說話的地方去。”
我笑著點了點頭,喜歡的茶館都不在這條街上,我出宮可以,真走遠了也怕酈銘觴和蕭千清著急,就指了指鳳來閣總堂的方向:“閣裏坐坐,喝杯茶,可以嗎?”
她點頭笑,掩不住一臉的風塵仆仆:“好。”
兩個人一起慢慢走過去,進了門,一路上都是笑著向我抱拳問好的弟子,也許是對上任閣主感情太深,我這個基本上什麽事都沒做過的掛名閣主因為是被“欽點”繼位的,所以在閣中人緣還算不錯。
和在金陵的堂口一樣,這裏的堂口也是由原本廢棄的王公花園改建的。帶著無殺一路走進去,然後在一個荷塘邊的石桌旁坐了,酈銘觴叫我不要坐涼的石凳,早就有弟子快手快腳地搬了兩張木椅過來。
和無殺一起坐了,端上來的瓷壺裏裝的是水果煮的茶,我抱歉地向無殺笑笑:“害你陪我一起被管教了。”
無殺也笑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沒有說話。
沉默了一下,我先開口:“你現在是教主了?”
無殺點頭:“上任教主過世了,我就接了位。”
我點點頭:“噢,原來是過世了。”
無殺輕輕摩挲著茶杯的邊緣,笑了笑:“蒼蒼,我先講段很久以前的舊事給你聽吧。”
“怎麽都行。”我笑。
無殺笑笑,盯著手中的茶杯,仿佛在尋思該從哪裏說起,良久才緩緩地開口:“有那麽一對夫妻,丈夫很喜歡妻子,妻子好像也很喜歡丈夫,可是他們都不說,丈夫沒有說過,妻子也沒有說過。他們就這麽淡淡地生活在一起,相互間都淡淡的,有時候因為一些瑣事彼此誤會了,也還是不說,就這麽過著。
“終於有一天,出現了一個很愛那個丈夫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因為太愛丈夫了,又知道丈夫隻愛他的妻子,所以做了件很瘋狂的事情。那女孩子把妻子抓起來,帶到天山,那裏有一個水池,凡是在裏麵泡滿三天三夜的人都會中一種毒,叫做冰雪情劫,天下至寒,無藥可解,中毒的人隻能慢慢地等死。
“那女孩子把妻子放到水池裏泡,讓她中毒。可是這樣還不夠,女孩子又找到因為妻子失蹤而焦急得幾乎要瘋掉的丈夫,告訴丈夫,他的妻子在她手裏,如果想妻子平安回去,就要什麽都聽她的,和她歡好,做她的男人,用他的命來換他妻子的命。
“丈夫雖然很有本領,機變百出,但是對著這麽一個把他妻子抓起來藏著的人也毫無辦法,隻得答應。
“那女孩子就給丈夫吃了一種三天後會讓人毒發身亡的毒藥,然後把丈夫帶到一個冰塊砌成的屋子裏,開始瘋狂地和丈夫交歡,什麽話都不說,就隻是交歡。三天三夜,一直這樣,累了就休息,餓了就吃飯,休息過後還接著。就這麽三天三夜。”一口氣說到這裏,無殺停了停,摩挲著茶杯低下頭,接著說了下去,“而在這三天三夜中,被泡在冰池中的妻子就透過牆上的一個機關,看著她的丈夫和那個女孩子交歡。
“三天之後,那個女孩子打開房間的暗門,讓丈夫和妻子彼此看到了對方,妻子一言不發地拖著中毒的身體走了。那個丈夫則在廢掉那個女孩子的武功之後,毒發昏倒在了水池旁。
“幸運的是,丈夫被趕來的醫術高超的好友救下,並沒有死。而獨自離開丈夫的妻子在幾個月後產下了一個男嬰,由於生了孩子,那妻子體內冰雪情劫的毒素被這個嬰兒吸走了大半,所以妻子也活了下來。
“不過,從此之後,妻子再也沒有回到丈夫身邊,那件事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個死結,他們開始相互怨恨和爭鬥,直至死亡。”
無殺講完,停了一下。
我深吸了口氣,眼前閃過歸無常提到這些事情時的深邃目光,那種總讓我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目光。我想起來了,我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這種目光,那次在山海關,我回到關內之後,又返回女真人的大營,逼著蕭煥和庫莫爾比武,那個時刻,蕭煥看向我的就是這種目光——他愛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為了她可以去死,可惜她永遠都不肯相信。
胸口仿佛抽痛了一下,我低下頭,捧起桌上的茶杯,茶水的熱氣蒸騰上來,氤氳了眼角。
無殺停了停,笑了笑之後繼續說:“這個故事到這裏就講完了,接下來要講的就不是一個故事了,而是一個人的意圖,這個人你也認識,有些人叫他白遲帆,也有些人知道他其實有另外的名字和另外的身份。
“這個人要去阻止他母親的一個計劃,但是他既不能傷害自己的母親,也不能放任自己的母親將計劃實施下去,那樣會造成很多人的痛苦,他不能坐視不理,所以他選擇了一個看起來很愚蠢的方法。
“他知道由於他百般和自己的母親做對,他的母親已經下定決心要殺死他了,也花了重金在江湖上懸賞他的人頭,但是他不能就這麽被殺死,他要死,也要逼自己的母親親自動手。他相信自己的母親不是天良泯滅的人,他相信用自己的鮮血就可以換回母親的諒解,洗去所有的宿怨。”無殺笑了,眉峰微微揚起,“很驕傲很有自尊的死法對不對?在我見到過的所有人中,隻有他為自己選擇的死法是最有尊嚴的。”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石桌上,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努力穩住語調:“真好……那麽這個人成功了沒有?”
“成功了。”無殺的聲音輕鬆愉悅,“這個人抱病千裏跋涉,終於在天山找到了能夠解開最先那個死結的人,也就是原天山派的掌門雲自心。她被廢了武功之後,已經是一個瘋瘋癲癲,神智和身體都停留在幼女時期的可憐女人了。
“帶著雲自心,這個人輾轉追尋著自己母親的足跡,躲避著重重追殺,越過天山,穿過大漠和高原,一路艱辛。別人都是在求生,他卻是在求死。他終於在靈碧教總堂所在的玉龍雪山,把他的母親逼到了不得不親手殺他的境地,他成功了。”
無殺長出了口氣:“這一路上的鬥智鬥勇你是沒有見到,現在我是服氣了,別說他用半年的時間建了一座鳳來閣,說他用半年的時間再建一座鳳來閣我都信。這個人,真正當得起‘驚才絕豔’這四個字。”
我用手死死抓住木椅的扶手,耳朵裏一聲接一聲地轟鳴,嘴角用力地挑起,目光似乎被什麽東西遮住了,模糊一片:“是嗎……真好……”
無殺歎氣:“是啊,真好,我剛接了教主之位,什麽都還沒有上手,真想留他一陣子幫幫我啊,誰知道他身子剛有點起色就非要上路趕回來見你,如今重色輕友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我一下愣住,用力睜大眼睛看著無殺:“你剛剛說什麽?”
無殺眯起眼睛笑了:“我說他非要日夜兼程趕回來見你啊,你心裏想著的那個人,蕭煥。”
我抬起手擦掉臉上的淚珠,努力鎮定地看無殺:“可你剛剛說……”
無殺眨眨眼睛:“我是說他把他的母親逼到了不得不親手殺他的境地,卻沒有說他母親真的殺了他。”她停下來笑了笑,“蕭伯父最後去了,他和教主一起墜崖了。”
我沉默了一下,歸無常和陳教主,他們是不是可以算一對怨侶?那樣真心地相愛,卻怨懟一生,最後得到的是同歸於盡的結果。
“教主在墜崖之前,托我帶給你一句話。”無殺突然笑著說,“她讓我告訴你……”她停下來輕咳一聲,“猜猜是什麽?”
我有些發愣,就隨口謅了一句:“珍惜眼前人?”
無殺翻翻白眼:“你也動動腦子好不好?這是你婆婆帶給你的話啊,可不是老和尚規勸人的說辭!”她摸著下巴笑笑,“教主說,好好對煥兒,他身子不好。”
我愣了愣,“撲哧”一聲笑了,然後肅了肅容:“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無殺也笑了,揮了揮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是先來看看你,順便給你講故事傳話的。你的那個他現在正在陪都黛鬱城裏,一路上趕得太急了,再不休息我真怕他見到你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昏倒。”她擠了擠眼睛,“你要是不想讓他擔心,就在這裏等著他回來,也就是這一天兩天。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找他吧。黛鬱城中如今海棠最好啊……”無殺賣了個關子,“地方你應該能想到。”
我“哦”了一聲,站起來準備走。無殺在我身後笑了笑,聲音忽然有些落寞:“蒼蒼,對不起,那天在天山的時候,我不該說那麽惡毒的話,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現在真好,你還能找到他,不像我……”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無殺啊,你這段時間在玉龍雪山,很忙吧……”
無殺愣了一下:“是,怎麽了?”
“你不是真以為慕顏死了吧?”
她睜大好看的眼睛,聲音發抖:“難道不是……”
我哈哈笑了起來,快要直不起腰:“笨哪,笨死了,那天我是在說氣話……你也夠可以的了,過後居然不打聽一下。”我輕咳一聲,忍住笑指指荷塘對麵的一個房間,“慕顏就在那裏,他這兩天好像公文太多,批得怨天怨地,你去了正好可以幫他解決一些。”
無殺眼睛睜得更大,忽然撲上來狠命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死人!死人!玩笑是這麽開的嗎?我差點自刎你知道不知道?”
我被她咬得“啊啊”地叫:“我是孕婦!孕婦,懂不懂,別動粗……哎呀……”
有幾滴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無殺跳起來向荷塘那邊衝去,我看著她飛奔得像兔子一樣,完全沒有一點天下第一大教教主風範的背影,哼了一聲,揉著手背上紅紅的齒痕:“死女人,剛才居然故意耍我……嗯,想想我已經耍了你三個多月了,也夠本了……”
揉完手看看四下沒什麽人,一路小跑找到馬棚,套了匹馬翻身上去,就向黛鬱城奔去。
三十多裏的路半個時辰就到了,無殺說得不錯,黛鬱城中的海棠正好,到處都是前來賞花的遊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樹下往來穿梭如織。微風吹過,枝頭的海棠花瓣零落如雨,樹下並肩而行的戀人停下來相視而笑,畫麵甜蜜而美好。
站在綿延整個城池的海棠花樹下,我放開馬的韁繩,信步向前走去,所有的街道都很喧鬧,我一直向前走,漸漸走近城池正中的黛鬱山。海棠的落瓣不時從眼前身旁拂過,落在街道的青石板磚上,粉色慢慢占滿了眼簾,四周開始變得靜謐,一步一步,仿佛走在夢境裏。
密林深處轉來若有若無的琴音,濃密的花樹逐漸稀疏,海棠林正中的一片空地上停著一輛白篷馬車。馬匹被車夫牽走放牧了,車轅空著,搭在林中的一塊大石上,掀開的車簾內,斜倚著一個青色身影,頭靠著車壁上,披散的發絲散落在肩頭,在陽光下反射出淡金的光澤,伸出身側的一隻手隨意撥弄著架在車轅上的古琴,修長蒼白的手指在陽光下慵懶地舞動。
我走過去,站在車前,歎了口氣:“你彈琴真像彈棉花。”
淡粉的薄唇微微挑起來,他張開眼睛,深黑的重瞳中帶著笑意:“是嗎?”
我點點頭,在車轅上擠一擠坐下來,問:“你沒有學過琴吧。”
他笑笑,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沒有。”
我“啊”了一聲:“禮樂射禦書數,君子六藝你居然有一藝不通?”
他輕輕笑了起來,靠在車壁上的身子直起來一些,給我騰出點地方:“很奇怪嗎?”
我鄭重地點頭:“很奇怪。”說著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無殺把你說得好像傳奇人物一樣,弄得我都不太敢來見你了。”
他笑了笑:“無殺啊,那個姑娘,她非要先行一步去京城通知你,我攔都攔不住。”
我點頭:“嗯,她說你身子不能再勞頓了。”說著握住他有些冰涼的手,一手環住他的腰,“自己說,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怎麽樣?”
他笑了笑:“還好。”
我瞪他一眼:“詳細點。”
他頓了頓,微笑著想了想:“在天山的時候,我給自己開了解寒毒的藥……”
我“啊”了一聲:“把寒毒解掉,沒有東西可以壓製你的內力,不是很危險?”
他笑了笑,接上去:“後來內力反噬出來,自心不懂,給我吃了治內傷的藥,結果誤打誤撞,好了七七八八。”
我連忙說:“那不是太好了?”
他笑笑:“再後來在玉龍雪山的絕頂和人對弈,風雪中我們一直下了兩天兩夜,結果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我又“啊”了一聲:“又去逞強!”急忙問,“現在怎麽樣嘛?”
他笑:“大約和原來差不多吧。”
我歎了口氣,伸出胳膊把他的身子都抱住:“我聽到你娘傳的話了,我以後會好好疼你,把你的身子養得好好的,誰讓你是我的男寵來著。”
他笑著“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我想了想,抓住他的手:“這麽漂亮的指頭,不學琴太浪費了,我會彈琴,來,我教你。”說著拉著他的指頭去觸琴弦,“這個右手的指法呢,有抹、挑、鉤、剔、打、滴,還有輪、鎖、雙彈、如一、疊涓……”
他笑了起來:“你怎麽這麽性急,這不剛見麵?”
我衝他齜牙:“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我會你不會的東西,還不趕快讓我顯擺一下,來,讓我教導教導你這個樂盲……”
他“撲哧”一聲輕笑了起來:“誰告訴你我是樂盲,我隻是不通琴藝……我會簫……”
我一下子沉默了,蕭煥說他會什麽東西的時候,一般都是——很精通。
我隻好翻翻白眼:“那好,既然你不會彈琴會吹簫,你在這裏擺一架琴撥來撥去幹什麽呢……”
“好看。”一個脆生生的童聲先蕭煥一步回答我的話,雲自心從車廂裏爬出來,還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就算坐在這兒彈棉花,樣子也很好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雲自心:“你怎麽在這裏?”
雲自心瞥我一眼,既不是故作天真,也沒有裝優雅,她現在表現出來的孩子氣倒真有些渾然天成:“我跟著煥兒啊,你管得著麽?”
蕭煥在一邊歎了口氣:“這位對男寵的要求比你高,我還要時不時地附庸風雅一下。”
我突然醋意上湧,抱住蕭煥,在他的薄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然後仰頭看雲自心:“蕭大哥是我的男寵!不準跟我搶!”
雲自心涼涼地看著我:“得了,得了,小氣樣子,誰要跟你搶?老太婆我是在裏麵聽你們打情罵俏聽得泛酸,才出來走走……你們愛幹什麽幹什麽。”
聽她這麽一個外表像幼女的人自稱老太婆,真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雲自心說完,利索地跳下馬車,真的就要走了,忽然又回頭對我說:“聽煥兒說,我家小倩如今在你當頭兒的那個什麽鳳來閣裏,多關照關照啊。”
我有些愣,一時想不起來有這麽個人:“什麽小倩?誰是小倩?”
雲自心不耐煩地撅撅嘴,偷罵一聲:“真笨。”然後提高聲音,“就是那個化名蘇倩的,她本名叫雲小倩,是我女兒。”
我更愣:“你不是被散去武功變成幼女的樣子了嗎?你怎麽會有女兒……”
雲自心再罵一聲:“真笨。”提高聲音,“那我沒變小前呢?”
說完再也不說話,轉頭背著手,蹦蹦跳跳地跑遠了,隻看背影的話,她和普通的十二三歲少女並無二致。
我搖頭歎息了一聲:“能像這位雲掌門一樣永遠十二歲,也不錯。”
蕭煥攬住我的腰,笑了笑:“能夠一歲一歲地變老,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我回頭摟住他的脖子,突然想起來:“我們成親兩年,你的兩次生辰我們都沒有一起,下一年一定要一起過!”
他笑著點頭:“好,下一年一定一起。”
我抱住他的額頭吻了一下:“對了,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說,你聽著,不準不耐煩。”
他點頭笑:“好。”
“你不在的這三個月裏,我給你辦了兩場喪事,一場是皇帝的大喪,一場是白遲帆的葬禮。”
“嗯,辛苦了。”
“不過我覺得皇帝那場是白辦了,你隻要一回京,蕭千清鐵定還要把你拉回去按在皇位上,現在朝上那些人鬧騰得啊,我爹是鎮不住場子了,蕭千清也懶得管……隻有靠你了。”
“嗯,回京了再說。”
“還有,我把鳳來閣總堂移到京師了,這樣往後我們兩個分頭幹活,也不怕隔得遠見麵麻煩了。”
“好。”
“還有……還有就是我懷孕了,害喜害得不厲害,跑跑跳跳都沒問題,但酈先生簡直要把我當菩薩供起來了,煩都要煩死了。”
“嗯,的確要注意一些。”
“啊……我懷孕了,你一點都不高興!”
“嗯?我很高興啊。”
“你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
不知道說了多少有用的話,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廢話,一直說到口幹舌燥不想再說,我把頭靠在蕭煥肩膀上,仰頭看著頭頂繁花堆積如粉雲的海棠樹,笑了笑,懶懶的:“蕭大哥,你知不知道黛鬱城裏那個傳說?”
他攬著我的腰,把肩膀靠在車壁上,說:“嗯?”
“就是那個嘛,在盛放的海棠樹下相識的人如果相愛了,就會一生幸福。”
他笑笑,沒有說話。
我笑了笑:“我們不是在海棠樹下認識的呢。”
我說著轉了個身,移到他的正麵,認真地看著他深黑的眼睛:“我叫淩蒼蒼,淩是淩霄花的淩,蒼蒼是天之蒼蒼的那個蒼蒼,這位兄台,幸會。”
他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來,深瞳裏瀲灩地倒映著滿天的粉紅:“我叫蕭煥,幸會。”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我想我接下來應該告訴他,不管多少次,我們重新開始吧,不管多少次,我依然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