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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戈壁大雪依舊,我像前幾天一樣,比蕭煥早起一點,燒了洗漱用的熱水,去砂岩下臨時搭起來的帳篷裏給馬喂草料。

  為了幹活方便,我沒有披外衣,從馬棚裏返回時,就縮著肩膀走得很快,往馬車的方向趕。

  雪很深,我幾乎是跳著走路的,跳的時候無意中在路上掃到了什麽。

  我猛地停下腳步,那是一個腳印,一點也不深,留在純白的雪地中也並不顯眼,但這是一個很新的腳印,飄落的雪花還沒有來得及掩蓋住它。

  這個腳印不是我的,它比我的腳大很多,這腳印也絕對不是蕭煥的,這個腳印是由人施展高明的輕功所留下的,所以才會這麽淺——有別的人來到這裏了。

  沒有時間讓我想更多,身側的砂岩後突然傳來剛猛的劍風,我憑直覺向旁邊閃去,一柄長劍貼著肩膀險險擦過,勁風卷起飄落的雪花。

  身旁的雪層突然裂開,純鋼的長棍和著飛揚的積雪從我腳下掃過,鋼棍隔著皮靴掃在足踝上,劇痛清晰地傳來,我再也站立不住,向雪地倒去。

  與此同時,耳中聽到了一聲巨響,不遠處的馬車在這聲巨響中化為一團耀眼的火球,熱浪陣陣襲來,馬車的碎屑和雪花一同淩亂地飛舞。

  臉貼在冰冷的積雪中,一團燃燒著的雪狐裘“嗤”的一聲落在我麵前。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掠過:蕭煥還在車裏。

  我爬起來,瘋了一樣向燃燒著的馬車殘骸跑去,肩膀卻突然被鋼棍壓住,身體重新跌到積雪中,細碎的雪花鑽入鼻孔和眼睛。

  我一腳踢在身後用鋼棍壓著我肩膀的那人腿上,他悶哼了一聲,手上鬆了鬆,我趁機以手橫掃,激起大片積雪,飛揚的雪片中,我滑過鋼棍跳起,不管背後襲來的長劍,拚命向馬車衝去。

  還沒踏出一步,腰突然被一隻手臂攬住,我想也不想,回肘向那人胸前擊去,剛碰到他的衣料,就停了下來——純白的狐裘,淡淡的藥香,這個人是蕭煥。

  王風切開雪幕,準確地迎上劈頭而來的長劍,長劍無聲地斷成兩段,青光毫無凝滯,微揚,沒入那人的咽喉之中。

  王風拔出,血珠飛散,在空中劃過一道媚紅的弧線。

  那道紅線尚未消逝,劍光輕回,已經切入了下一個人的手腕。

  握著鋼棍的斷手和血花一起飛上天空,淒厲的慘叫聲中,那個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滾在雪地裏。

  蕭煥輕輕甩掉沾在王風上的血珠,淡然的聲音裏含著絲悲憫:“大師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層的功力,想來在少林中輩分不低,為什麽要為人所用?”

  在忍受不住劇痛的翻滾中,那人頭上的風帽已經脫落了,露出裏麵燙著九顆戒疤的光頭,聽到蕭煥的話,他慌亂地把頭向積雪中鑽去,嘶啞著嗓子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邊叫一邊猛地從雪地中躍起,狠命撞向砂岩,鮮血和著腦漿飛濺開來,他的身子僵硬地倒在雪地中。

  我把頭側開,鬆了口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抱住蕭煥的身子。

  他也側開頭,不看那具屍身,輕咳了一聲,把手中的王風收入袖中,拍了拍我的肩膀:“傷到哪裏沒有?”

  我動動腳踝,雖然疼,但並沒有斷骨,也不影響走路,剛才那個使杖的少林和尚,應該是對我手下留了情的。

  我搖了搖頭,蕭煥也像鬆了口氣,放開攬著我腰的手,肩膀微微聳動,低頭咳嗽幾聲,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這才看到他純白的狐裘上沾了幾塊火藥的黑印,披散的黑發也有些零亂,連忙扶住他的身子:“怎麽樣?受傷了沒有?”

  他扶著我的手臂閉目調息了一下,張開眼睛,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是火藥的餘勁震到了身上,調息一下就好了。”

  我點頭,想起剛剛馬車爆炸時猛烈的氣流:“這麽厲害的火藥,是江南霹靂堂的人到了?”

  蕭煥點頭:“馬車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靂堂雷家的手。”

  我又看了看身邊雪地中倒著的那個劍客,他手中的長劍狹窄而扁平,劍脊上雕著海南派的徽記。

  來伏擊我們的這幾個人居然分屬少林、海南、霹靂堂雷家,這三家與我們素來沒什麽瓜葛,而且他們彼此還頗有嫌隙,這樣的情況,不能不讓人覺得詭異。

  蕭煥也蹙著眉思索,舒展眉頭後,低咳了幾聲,向我笑了笑:“已經有人找到這裏,我們不宜再留了。”

  我看了一眼被燒焦的馬車殘骸,苦笑一聲,食物和住處都沒有了,就算我想留,也留不下來了。

  把兩匹馬從馬棚裏牽了出來,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馬車中的東西全被炸了個一幹二淨,別的就還罷了,就連酈先生留給蕭煥的那些藥也被炸了個粉碎,連一粒渣都沒有留下,幸虧火槍一直被我塞在靴筒裏隨身帶著,不然我連武器都沒有了。

  火爐在砂岩後,居然沒怎麽受爆炸的影響,一壺熱水還燒得好好的,我從地上的死屍身上搜到一個水袋,裝滿一水袋熱水,然後從屍體上扒下一件沾染血跡最少的外氅,披好後就算整裝完畢了。

  我做這些時,蕭煥站一邊等著,大約是被火藥氣流所震,內息還沒有平複,不時地低咳。看著他又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真想再踢幾腳地上的屍體泄憤。明明休息了兩三天之後,他最近都沒怎麽咳過血了。

  我翻身上馬,把另一匹馬的韁繩也牽在手裏,卻並不遞給蕭煥,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馬吧。”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拍拍身前馬鞍上的空位:“坐這裏來。”

  他看看那個位置,猶豫了一下,我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地把他拽上來:“你那身子,自己騎到一半肯定會摔下來,我們騎一匹馬,這匹累了再換另外一匹。”

  他被我拽到馬上來按在身前,笑了笑沒動。

  我交代:“馬顛得不舒服了就說一聲,我們停下來歇會兒,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別硬撐著知道嗎?”

  他“嗯”了一聲:“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我一下給憋到了,我是比他矮不少,現在他坐在我前麵,我還要把頭從他肩膀上伸出去看著前麵的路,我們這麽個姿勢,根本不像我騎馬帶著他,而像是他騎馬帶著我。

  我輕咳一聲,肅了肅聲音想壯出點聲勢來:“那我們就開始往……”

  他淡淡地接上:“西南,我們要向西南方向走。”隨手握住韁繩撥轉馬頭,“這邊。”

  我更沒麵子,忍不住反問:“你怎麽就知道這個方向是西南?怎麽知道要往西南走?”

  “曠野中的風是有規律的,連著看上幾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他笑著回答,“至於為什麽要往西南走,我們走的那條路南麵是吐魯番盆地,隻有北麵才有沙漠,而半個晚上就能抵達的沙漠,大概也就隻有一片。我們現在大約是在博格達峰東北的那片戈壁灘裏,這片戈壁其實不大,那些人三天才找到這裏來,隻是拜大雪所賜。”

  我完全無話可說,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寵沒必要這麽厲害……”

  他笑出聲來:“是嗎?”接著笑,“時間緊,快走吧。”

  我點頭,趕快催馬前進,雪片迎頭打過來,卻被坐在前麵的蕭煥遮擋了不少。邊走我邊說:“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這片戈壁灘裏尋找我們的下落?剛才那聲爆炸,一定會把附近的人都吸引過來。”我又想了想,問,“你說三天,是什麽意思?”

  他的回答從前麵飄過來:“從我們那晚借宿的小鎮到博格達峰下中原武林幾派聚集的營地,最多隻有兩天路程,蘇倩也隻能瞞上這兩天。他們到達營地之後,我不在的消息一定瞞不住,對方會很快動用力量沿著來路搜索。我們在戈壁中住了五天,除去這兩天,就是三天。”

  我翻翻白眼,怪不得他隻有前兩天著急,後來就完全跟沒事人一樣。我這麽想著,突然又想起來就是因為這幾天他完全沒有逃跑的意向,我才疏於防備,也怕長時間封著穴道傷他身子,就沒有再認真地補點,幸虧如此,否則剛剛那樣的情況,蕭煥如果是被點著穴道……

  一想就是一頭冷汗,我甩甩頭,耳中聽到前麵蕭煥的聲音有些縹緲地傳來:“會來多少人?我們沿途留下的馬蹄不會被雪蓋住,沿著蹄印追來的人會越來越多,沒有時間和他們耗了……但願不用大開殺戒……”因為迎著風,說到後麵,他的聲音裏加入了些咳嗽聲,身子也跟著微微顫抖。

  我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摟得更緊:“男寵也不必考慮這麽多,乖乖閉嘴先休息著,暫時由我來應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身體的重量稍稍移到了我手臂上一些。

  我無聲無息地夾緊馬肚,駿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馳,陰沉天空下雪花迎麵而來,紛揚地翻飛,戈壁被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純淨而美麗,但是我卻知道,不管是身後的雪原,還是前方的博格達峰,都絕不平靜。

  雪下得小了些,雖然依然看不清楚遠處,但也能看到一定距離外,在戈壁中就是這麽麻煩,明明看著很近的地方,跑半天也到不了。我們已經走了有一個時辰了,四周卻還是茫茫的雪原,連大一點的砂岩都看不到。

  抱著跑得越快就離身後的追兵就越遠的想法,我一直在驅馬狂奔,就算座下這匹馬是百裏挑一的神駒,馱了兩個人在雪地中奔馳,這時候也漸漸慢了下來。

  我考慮著該換馬,讓這匹馬休息一下了,就對一直輕倚在我肩膀上閉目養神的蕭煥說:“換馬吧?”

  沒有回答。

  難道真睡著了?我好奇地把頭伸過去。

  他閉著眼睛,頭微微下垂,寬大的風帽遮著額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點陰影,再往下的肌膚白得幾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緊抿,鍍著一層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粉紅,一片六棱形的雪花從狐裘絨毛的縫隙裏掉進來,掛在他的睫毛尖上,並沒有融化。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仿佛眼前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隻要一不小心,他就會化為飛雪飄走了,朦朦朧朧的,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一個念頭:我怎麽霸占了一個這麽好看的男人,真是賺死了。

  時間仿佛已經過去很久,我終於忍不住呼出一口氣,他還是沒有動,又有一片雪花飛了進來,和第一朵雪花一起,停在他濃密修長的睫毛上。

  我鬆開一隻握韁的手,探到狐裘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著,冷得就像寒玉。

  我握緊他的手,湊到他臉頰邊:“蕭大哥……”

  “嗯,停馬吧。”一點征兆都沒有,他的眼睛突然睜開,蒙著霧氣的深瞳裏帶著絲淡淡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氣,臉上突然熱了起來,我靠得太近了,嘴唇幾乎快要碰到他的臉頰了。

  反正也是尷尬,我再深吸口氣,索性閉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了一下,這才把頭移開,勒緊韁繩停住馬。

  我先翻身下馬,然後把手臂伸給蕭煥,他扶著我的手下馬,站在雪地裏就咳嗽起來,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得彎下了腰,把兩口淤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扶著他,邊掏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漬邊跺腳:“這樣不是辦法,酈先生開的那些藥的藥方你知道吧,等出了戈壁見到蘇倩他們,一定得再配些。”

  他輕輕“嗯”了一聲,扶住馬鞍合著眼低咳。

  我從他的衣襟裏把手伸到狐裘裏麵,半抱住他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隔著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現在他真是瘦得厲害。我把另一手也騰出來,輕撫他的胸口,讓他把身子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因為長久以來的損耗,蕭煥的心肺要比常人衰弱得多,隻要稍有困頓或者真氣震蕩,就會咳血,這時候如果渡真氣過去,反倒會再添損傷,所以隻能依靠溫和的藥石之力。

  現在手邊沒藥,我唯有撫著他的背和胸口,讓他略微舒服一點。

  隔了一會兒,他咳嗽稍止,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不礙事了,蒼蒼,你把雪扒開,看地麵上有沒有植物。”

  我點頭答應,扶他靠在馬身上,這才蹲下來,把厚厚的雪層刨開,積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幾叢葉片猶如針棘般挺立的駱駝刺,還有零星的枯黃的牧草從沙礫的縫隙裏伸出來。因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裏之內都是水草豐美的牧場,這地方離戈壁灘外的草場已經不遠了。

  我點頭:“有的,除了駱駝刺,還有些草。”

  他點點頭:“我們上馬,還是向西南方走。”

  我點頭答應,知道雖然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遇上敵人,但後麵的追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趕上來,看蕭煥沒什麽別的要說,就翻身上馬。

  上馬之後,低頭想了想,讓蕭煥坐在後麵是能避些風雪,但是一來我怕他抓不穩我,在疾馳中不小心跌下馬去,二來迎麵過來的敵人好防備,但是如果有人從背後放暗器或羽箭,他坐在後麵就太危險了,思來想去,我低頭一把攬住他的腰:“你側著坐。”

  蕭煥被我半拽著抱到馬上,看了看自己側身坐在我臂彎裏的姿勢,忍不住咳著笑了起來:“庫莫爾帶我策馬時,也是這麽讓我坐在他身前的。”

  我板著臉:“男寵就該有男寵的樣子。”

  再不耽誤,在馬P股上抽了一鞭,駕著駿馬飛快地馳入大雪之中。

  迎麵而來的雪片雖然還會鑽進狐裘的縫隙裏,不過寒風就不會直接吹到他胸前了。

  這次蕭煥還是上了馬就倚在我的肩膀上閉著眼休息,我一直惶惶不安地害怕雪地中突然冒出什麽人來襲擊我們,他倒悠閑了。

  這麽想著,我還是伸手替他把狐裘扯得更嚴,把他的頭攬到我肩膀上靠著,姿勢是別扭了點,不過有東西可以靠,應該能睡得好點吧。

  這時瞥到蕭煥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噴在我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我連忙摟住他的腰,想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蒼蒼,別把我慣壞了,一個被慣壞了的男寵容易得寸進尺。”

  他的聲音帶著些不曾有過的慵懶,氣息溫暖地噴在我的耳垂上,癢癢酥酥的。

  我把手從他的腰上放開,抬起來托住他的下巴,然後上移,插入他長發裏,很輕佻很浮誇地,我把聲音揚了起來:“怎麽,得意了?小姐我不過是看你身子弱些,怕你真給我玩咽氣了,就多疼你一點。啊?說出去對我淩大小姐的名聲多不好?這麽不懂體貼,把個好生生的病美人都擺弄得香消玉殞?”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伴著輕咳:“蒼蒼,你這個花樓裏的恩客學得不好,通常姑娘快死的時候,這些人早就跑了。”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我是好色如命的那種恩客,就算姑娘隻剩一口氣,也要霸占享受到底。”

  他輕輕“嗯”了一聲,咳嗽聲漸漸稀疏下來,聲音也更低:“是這樣。”

  我淡淡地答應,把手從他的頭發中抽出來,握住韁繩。

  他沒有再說話,靠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慢慢平和,仿佛是睡著了。

  依然還是催馬不停地狂奔,依然還是鋪天蓋地地飄著雪花,這一走,又是大半個時辰。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什麽敵人,但是大雪障目,我不知道追兵什麽時候就會從身後的茫茫雪原裏冒出來,隻有盡快地向前驅馬。

  這會兒好不容易小了點的雪又開始變大,雪片猶如鵝毛,一團團地落下來,連眼前的路都開始模糊。

  這麽跑著跑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前方的雪地中有個白點晃了晃,然而定睛去看,卻隻有淩亂的雪花在視野裏亂飛,那白點仿佛又沒有了。

  是不是有人在前麵圍截,要不要叫醒蕭煥?

  我還在猶豫,前方的白點突然又動了起來,不是一個,是一片,兩個,三個,超過五個以上的白點急速地橫向移動。有個極細極尖銳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的白點從雪層下湧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無數浪花,雪色的浪花下,急速顯露出棕褐色的馬匹。仿佛一群幽靈一樣,迅速而悄無聲息,這群從雪地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經逼近過來。

  我猛地鬆開韁繩,把手臂收回來抱緊蕭煥,飛快地拔出火槍,單手上膛,第一顆子彈就要向衝在最前麵,近得已經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手忽然被一雙冷如寒玉的手蓋住,蕭煥按著我的手,持起韁繩拉緊,我們的馬打了個橫,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了下來。

  像是為了呼應我們一樣,迎麵衝來的馬匹紛紛在半丈外生生停住,衝在最前的那個雪衣人翻身下馬,跟在他身後的眾人也翻身下馬,和那個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幾步低頭抱拳。

  行完禮,那個雪衣人抬頭微笑:“屬下們在此恭候閣主已經多時了。”

  我這時才看清風帽下的那張臉,泛著淺淺冰藍的雙眼清冷,俊秀的容顏清冷,連掛在嘴角的那絲微笑都透著清冷,我脫口而出:“聶寒容!”

  聶寒容那雙妖媚程度直追蕭千清的冰藍眼眸在我身上轉了轉,挑起嘴角輕笑:“哦呀,難得閣主身前的大紅人,鳳來雙璧之一的淩姑娘能記得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這聲“大紅人”“小人物”,怎麽聽怎麽刺耳,我幹咳一聲,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蕭煥已經輕輕掰開我攬在他腰上的那隻胳膊,翻身下馬:“在這裏冒雪守候,辛苦你們了。”

  “多謝閣主體恤。”聶寒容一和蕭煥說話就收起淺笑,清麗如女子的容顏上再也不見一絲輕佻。

  蕭煥點頭:“你們守了多久,還有多少人在這附近?”

  聶寒容馬上回答:“自昨日未時起,除慕堂主重傷未愈,蘇堂主坐守營地之外,連屬下在內的五位堂主、鳳來閣赴疆六千多名弟子中的兩千多人都在博格達峰前三十裏處成一線狀候迎閣主。”

  蕭煥淡淡地點頭:“從昨日未時起就等在這裏了,大漠中的風雪最蝕人,弟子們有很多都凍傷了手腳吧,回營地後記得及時醫治。”

  聶寒容抱拳答應,他臉上倒還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麽來,他身後那些鳳來閣的弟子卻因為這一句淡淡的關心,一張張凍得發紅的臉都浮上了振奮和感激。

  蕭煥低下頭掩著嘴輕輕地咳嗽,我看看聶寒容,再看看聶寒容身後的鳳來閣弟子,突然發現有什麽不對勁兒,我一拍腦門:“這麽就完了?我們後麵那些追兵呢,他們怎麽還沒追上來?”

  聶寒容不大拘禮,在蕭煥麵前也很隨便,聽我這麽說,就輕哧一聲,笑了出來:“淩姑娘還希望他們能趕上來?”

  蕭煥淡淡看我一眼,開口解釋:“他們不會追上我們的。”

  我一愣,隨即馬上明白:從聽到爆炸聲到找到馬車的殘骸,再從滿地的屍體和狼藉中發現蹄印,然後尋著沒有被大雪覆蓋的蹄印追蹤我和蕭煥,都要耗去一段時間,經過這段時間,對追蹤不是很在行的人就很難在一兩個時辰內追上我和蕭煥。剛才我擔心著蕭煥,滿腦子都想著離這些用火藥震傷他的人越遠越好,才會連這麽顯而易見的問題都沒有注意到,怪不得一路上蕭煥一點也不憂心的樣子。

  轉念一想,早上在馬車旁襲擊我們的那五個人,門派混雜,應該是私自臨時結夥的,而仔細想一下這幾天我們沿途受到的攻擊,有的明顯是經過訓練的專職殺手,如我第一天見到蕭煥時那群雪衣人;另外就是一些遊勇散兵,或結伴而來或單獨挑戰,往往打幾下看取勝無望,就會飛快撤退。

  我這麽想著,隨口就問:“江湖上現在是不是有人出大價錢買閣主的性命?”

  聶寒容總算肯正眼看我了,他挑了挑眉:“這是你得到的消息,還是你自己的猜測?”

  我好歹也是閣主弟子,他這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讓我很不高興,就冷哼了一聲:“能讓這麽多殺手和雜七雜八的各色人等如此前赴後繼的,除了錢還有什麽?用腳指頭想也能想得到。”

  聶寒容微不可見地挑了挑嘴角:“是,淩姑娘慧質蘭心,猜得不錯,近來有個來頭不小的人出十萬兩黃金買閣主的人頭。十萬兩黃金哪,神仙也動心了,何況那些嗜財如命的家夥。”他邊說邊伸出一根手指鉤住白皙的下巴,眼睛一眯,“說句沒骨氣的話,連我都有點躊躇呢。”

  他這個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笑,雖然知道絕對不可能,我還是趕快上前一步,擋在他和蕭煥之間,瞪眼:“沒義氣的財迷!十萬兩黃金有什麽好稀罕的,一百萬兩也絕對不準把閣主賣了。”

  聶寒容眯起眼睛連連點頭:“是,是,隻是躊躇一下嘛。”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想到也站雪地裏說了這麽會兒閑話了,回頭拉起蕭煥的手:“現在怎麽樣?累不累?”

  他點頭,笑了笑:“還可以。”

  他的手躺在我的手心裏,冷得就像握著一把雪,我忍不住把他的手抓起來,放到胸前的大衣裏捂著:“身上也這麽冷?”

  他又笑了笑:“還好。”

  又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我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子,他那件早就不再潔淨如雪的狐裘上有著鮮血和硝煙的餘味,我把嘴唇在他領口下的肌膚上貼了貼,感到淡淡的溫暖之後抬起頭:“還好沒騙人,這裏是熱的……”

  身後響起一聲輕咳,聶寒容低頭抱著拳,嘴角似乎掛著絲微笑:“閣主,我們是不是快點啟程回營地?”

  這才想到,這麽多雙眼睛都看著呢,我就當著鳳來閣這麽多弟子的麵對蕭煥又抱又親。

  那些弟子都低頭垂著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我輕咳一聲,把頭移開一點點,摟在蕭煥腰上的手還是不肯放開,反正剛才也都看到了,再多看一會兒也沒什麽。

  蕭煥點了點頭:“那就啟程……”

  “誰在那裏?”說了一半的話突然被一聲厲喝打斷,有個站在外圍的弟子刷地拔出劍來。

  眼前的白影隻是晃了一晃,聶寒容倏忽間已經閃向不遠處的一片小雪包後。雪包後突地竄出一道土黃色的身影,向雪原中疾奔。

  聶寒容冷笑了一聲,左手絲線彈出,那道黃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線,人已經倒在了雪地中。

  聶寒容閃到他身前,手指輕揮,輕細如風的絲線已經卷住了那人的雙臂,雙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來,利如刀刃的絲線割破皮袍,絞入血肉,那人的黃色皮袍上很快滲出道道血印。

  聶寒容把那人的頭拉到胸前,微微彎腰,聲音清冷:“說,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那人早疼得不住號叫,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這時忙不迭地回答:“我不是來殺白遲帆賺那十萬兩黃金的,我隻是來探路的……要殺他的人在後麵呢……啊……”又號叫起來。

  聶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拉得更高:“要殺閣主賺賞金的人都有誰呢?”

  那人此時正對著聶寒容的眼睛,見他這麽笑著,竟像是見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還是別的,全身猛地顫了一下,號叫聲也小了下來:“昆侖派何如輿、武當派神緯、關西岐天寨三個寨主、苗疆藍衣教……”

  “人不少嘛,”聶寒容仿佛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冷笑,“一群烏合之眾。”

  那人連忙點頭:“是,是,是……”他說話時滿口黃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氣就噴在了聶寒容的白色披風上。

  聶寒容皺了皺眉,絲線收回,隨手把他丟在地上。

  那人大喜過望地連連叩頭:“謝聶堂主不殺之恩,謝聶堂主不殺之恩。”

  聶寒容甩甩袖子看了他一眼:“你不會當我傻了吧,‘順風和佬’師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風,會甘心為別人探路?你那包打聽的順風耳難道沒聽說過,我手下什麽時候留過活口?”

  俯在地上的師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鮮血卻突然從他頸中噴射而出,那顆半邊掛在脖子上的頭顱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後背上,他身體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軟癱地倒在雪地中。

  聶寒容又甩了甩袖子,仿佛是嫌殺了這麽一個人弄髒了手,他還沒有走回來向蕭煥稟報,雪幕之後沉悶而密集的馬蹄聲已經像天邊隱約的雷聲一樣慢慢逼近。

  聶寒容皺了皺眉,果斷地揮手:“警戒。”

  著雪衣的鳳來閣弟子馬上拔劍在手,把我和蕭煥護在中間,我也趕快抽出火槍,填好子彈握在手中。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遠聽還不覺得,現在聽來,沿著我們的蹄印追來的人還真不少,至少有百人以上。

  寒風迎麵吹來,蕭煥低頭輕咳了幾聲,淡淡地開口:“寒容,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聶寒容剛剛殺師曾時毫不猶豫,聽到這句話,清麗的臉上也有些動容,抱拳答應:“是。”然後轉過身去飛快地下令,“結陣。”

  這些鳳來閣弟子都是在井木堂中被聶寒容訓練好的,聽到命令之後迅速分了一隊人出去,每二人一組,八人一個方位,站成蛛網狀,仔細一看,他們伸著手,相互間的手中都拉著聶寒容拿的那種鋒利無匹、可以劃開皮革切入血肉的銀華弦。

  這些人站好陣型,悄無聲息地滑向兩翼,擴展成一個口袋的形狀。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要幹什麽,一把抓住身邊蕭煥的胳膊:“你要全殺了他們?他們隻是財迷,別這樣!”

  他蹙眉輕咳,沒有回答。

  蹄聲從來沒有這麽近地在耳邊響起過,我聽到了馬蹄落在積雪中的聲音,馬上騎手訝異驚呼的聲音,然後是銀華弦劃破長空的聲音,無數條比最薄的劍刃還要細的銀色絲線撕開雪花紛飛的天空,無數細微的嗡嗡聲在空氣中振蕩,纖細而美麗,宛如死神的吟唱。

  騎馬的白衣劍客衝過了銀線,他的馬太快了,他想停,但是停不住。緊跟他身後的那個黑衣刀手也衝向銀線,他隻衝過去一半,衝到銀線這端的那一半身體,突然像一隻裂開的花瓶,黑色的瓷器片片碎裂開來,瓶內紅色的液體噴灑而出,化成滿天的紅雨。他前麵的那個白衣劍客的馬衝到我眼前幾步遠的地方,突然頓了下來,先是馬的左腿掉了下來,接著半個馬頭掉了下來,整匹馬從正中裂成兩半,騎在馬上的劍客也裂成了兩半,不是很整齊的兩半——頭和一隻胳膊連在一起,另一隻胳膊卻和腿連在一起,坐騎和騎手頹然地倒在雪地中,像一個陳舊的椅子或床架一樣,散成一堆分辨不出原物形狀的肉塊。

  屍塊中鮮血汩汩流動的聲音和著不遠處的喊殺聲、慘叫聲清晰地傳來,鳳來閣弟子的陣列衝進奔馳的人群中,銀華弦拖出道道血線,鮮血成片鋪灑,人們廝殺在一起。

  我不是沒有見過殺人,我也曾殺過人,但是今天不同,這是屠殺,一方蓄謀已久訓練有素,一方毫無防備猶如散沙,這不是力量對等的拚殺,這是屠殺,毫無人道和公平可言的屠殺。

  有殺紅了眼的人從鳳來閣弟子的包圍中衝出,戰圈漸漸擴大到了這邊,圍在我和蕭煥身邊的弟子也紛紛拔劍加入。

  不遠處那個血人一樣的刀客不知道哪裏來的勁兒,揮動大刀,一刀逼退幾名鳳來閣弟子,嘶吼著向蕭煥衝過來。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擋在蕭煥身前,一槍擊中那個刀客的頭顱。

  那個刀客軟癱地倒下,鋼刀跌落在我的腳下,他的眼睛依然圓睜著,有滴鮮血從他眼眶裏緩緩落下,滲入白雪之中。

  我忽然想起來,我見過他,在我還沒有趕上蕭煥時路過的那個驛站裏,一直出言中傷蕭煥的那個青臉漢子,就是他,他言談怨毒,流露著對蕭煥的怨恨。我站起來告訴他,如果是漢子就不要嚼舌根,堂堂正正地去找蕭煥公平決鬥。現在他來了,或許還帶著對蕭煥的深切畏懼,顫抖著穿過茫茫的雪原,整日策馬,為的也許隻是必敗的一戰。沒人給他這個機會,他的對手選擇把他連同其他一些和他目的相同或不同的人一起毫不留情地殺掉,如同拂去一件器皿上的無數灰塵。

  蕭煥拉住我的手退後一步,避過迎頭濺來的那蓬鮮血,輕咳著皺了皺眉:“小心。”

  我回頭,揚手,“啪”,耳光清脆地落在他臉上,我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血絲順著他蒼白無色的嘴角流下來,他伸出手指,輕輕擦掉血跡,把臉轉過來,笑容有些疲倦:“為什麽?由於我這幾天失蹤,想要趁亂取下白遲帆人頭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多到如果不殺一儆百的話,就會有更多的鳳來閣弟子為了保護我而送命。他們把性命交付到我手上,我把他們帶到天山來,不是為了讓他們在這些小事上丟掉性命。”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不見:“所以說,你與其在這裏怪我殘忍,不如好好地想一想,如果不是因為你一時義氣,把我拖在大漠中數日,形勢就不會如此失去控製,這些人也許就不用死。”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我把他留在大漠裏,這些人就不用死,就這麽幹脆地把責任全都推到我頭上來了。

  殺戮仍在進行,垂死者淒厲的呼喊聲還在響著,他們不想就這麽死去,他們還想活著,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父母、兒女、丈夫、妻子,現在這些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具屍體。

  我沒有一個能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因為我想讓自己的愛人休息,所以別人的愛人就要死?因為我貪圖和蕭煥在一起的時光,所以就該結束這些人的生命?

  他轉開臉,語氣依舊輕淡:“每個人在做每件事之前,都應該先明白做完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以及這些後果是不是你所能承擔的。我之所以一直都沒責怪你,是因為我容忍你,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我一樣容忍你,所以在下次衝動行事之前,請你先思考一下。淩蒼蒼,你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我握緊手,低下頭,然後笑了笑:“對不起,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從嫁入紫禁城做皇後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跟自己說,凡事三思而後行,要步步為營,不管心裏有什麽想法,都要先壓著。我以為我一直做得還算不錯,不過碰到你,碰到跟你相關的事情,腦子還是會控製不住地發熱,然後就會做些傻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低低地咳嗽,沒有說話。

  我抬起頭,收住笑容,抱拳:“閣主的教訓屬下謹記在心,屬下目無法紀,擅留閣主,致使耽誤大局,請閣主責罰。”

  喊殺聲依舊陣陣傳來,他掩著嘴咳嗽,過了很久才開口:“等回了營地,再作定奪。”

  我點頭,剛想放下手,他身子卻突然晃了晃,捂住嘴,暗紅的血從指縫滲出來,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我連忙抱住他,慌著問:“怎麽樣了?”

  他輕輕地搖頭,扶著我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給背後的鳳來閣弟子一個挺直的脊背。

  我明白他的意思,動了動身子擋在他麵前,不讓那些守在四周的鳳來閣弟子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呼吸急促而紊亂,隨著胸口劇烈的起伏,又一口血從口中衝出,噴在我胸前的衣料上,他用雙手抓著我的肩膀,低頭不住地咳嗽,脊背卻始終筆直。

  短短幾個時辰,他發作得一次比一次厲害了,我緊緊抱著他的身子,有些渾沌的腦袋裏慢慢冒出一個念頭:還有一點他是沒說的,如果不是因為我把他留在沙漠裏,馬車就不會被炸,那些維持他生命的藥丸也就不會被炸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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