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雪衣人是埋伏在半路突然偷襲的,人數雖眾,好手卻沒有幾個。
鳳來閣雖然在人數上沒有優勢,但這些人都是閣中的精英,倉促之間吃了些虧後,很快就扭轉了戰局。
我看蘇倩宏青他們在敵群中進退自如,挺瀟灑輕鬆,應該沒有我插手的份兒,就收了槍,一腳踩住匍匐在輪椅前的那雪衣人的肩膀,準備等敵人退去後再審問他。
抱胸閑著沒事幹,我就對身後的蕭煥說:“閣主啊,我路上見到一個好像跟你有仇的家夥,他跟別人說你一路咳嗽,說得你仿佛隨時都會斷氣一樣。”
他應了一聲,聲音依舊淡淡的:“沒有那麽嚴重。”
我“噢”了一聲:“看那家夥說話的樣子,似乎他一路都尾隨著咱們的隊伍,應該是沒本事光明正大地挑戰,看你終於從總堂中走出來,防備不像平時那麽嚴密,想借機向你複仇吧?”
他淡然地說:“這類人應該不少。”
“哎!”我重重地歎了口氣,“想想你也不簡單,隻不過做了一年閣主,江湖中景仰你的人有之,妒忌排斥你的人有之,想要你腦袋的人就更多了,看看那些人的嘴臉,真是覺得精彩紛呈。”
“是嗎?”他隨口應著,頓了頓,問,“你怎麽會來?”
“這叫什麽話?”我懶懶回答,“咱們閣裏連閣主都出動了,我還能躲在一邊偷懶?”邊說邊回頭衝他笑笑,“連這樣重大的事都不想我參加,閣主不是這麽不想看到我吧?”
他愣了愣,抬起頭向我笑了笑,那雙深瞳中的目光卻異於尋常地渙散:“不是,隻是以為你還在京城,有些意外。”
我點了點頭,這才明白過來蕭煥原來並不知道宏青把他們的行程告訴了我,這麽說來宏青是背著蕭煥偷偷給我傳書的,我笑笑,轉過頭沒有解釋。
又仔細想了一下,覺得有些不對,蕭煥雖然給予屬下完全的信任,但是以他體察事態的精細程度,不可能宏青動用獵鷹來回往返了那麽多次,他卻一點都不知道。
正想著的時候,蘇倩他們已經把偷襲的雪衣人收拾得差不多了,收起兵刃圍攏過來。
我看也是時候審問被我踩在腳下的那家夥了,就鬆開腳,朝著他肩頭的傷口踢了一下:“混賬,給本姑娘爬起來!”
那雪衣人不但沒有爬起來,連動都沒有動。
這家夥一開始被我踩在腳下時還在顫抖抽搐,剛剛卻突然不動了,我還以為是他抵不過傷痛昏過去了,沒想到一腳踢在傷口上都踢不醒。
我連忙蹲下來,揪住那雪衣人的衣服把他拉起來,他的臉從積雪中露出來,血管盡凸,肌膚是一片詭異的藍綠色,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手腕突然被人捉住,蕭煥一手撐著輪椅的扶手,微微傾身,另一隻手拉住我的手:“不要碰他的皮膚!”接著問,“他的臉是什麽顏色的?”
我還有些恍惚,連忙回答:“藍色的,不對,藍色裏帶著點綠色,就好像孔雀翎毛的那種顏色。”
蕭煥皺了皺眉:“孔雀散?”
“我們方才擒住的那幾個,也都是這麽迅速地斃了命,似乎這些人在來之前都在嘴裏含了裝有毒藥的蠟丸,一旦被擒,就咬破蠟丸自盡。”宏青邊收劍邊走過來稟報。
“如此決絕,被俘之後寧肯死麽?”蕭煥的眉頭鎖得更緊,輕咳了幾聲,那雙深瞳中突然射出了一抹光亮,“這不是天山派的人,往後的路途,多加防備。”
宏青拱手領命,眾人都去重整行裝準備上路。
我低頭看了看蕭煥仍握著我手腕的手,腕骨和指節都有些突出,修長消瘦,冰雪雕成的一樣,再無其他顏色,就像他現在的臉色,冰雪一樣素淨潔白,卻隱隱透著枯寂的氣息。
似乎是覺察到了我在看他的手,蕭煥有些恍然地把手放開,淡笑了笑:“不好意思,忘記了。”
就這麽握著吧,握久一點也沒有關係。
我懶洋洋地笑著站起來:“閣主太客氣了。”
他笑笑,掩嘴輕咳了幾聲,沒有再說話。
一邊撐傘的石岩平平板板地插了一句:“風雪大,公子爺上車吧。”語氣裏還是帶著對我的濃濃的敵意。
也就是這位石岩,別人都改口稱蕭煥“閣主”,唯獨他說什麽也不肯叫,叫不了“萬歲爺”又不能叫“太子爺”,最後他自己折中找了這麽個稱呼。
我還沒來得及出口調侃他幾句,石岩已經飛快地把輪椅轉了方向,推著蕭煥走向停在一邊的馬車。
總算學聰明了,開始對我采取回避戰術了?我笑笑,跟過去。
這輛馬車還真像那青臉漢子說的一樣,門窗頂棚全都用毛皮圍了個嚴實,不過這馬車遠遠看去就挺高大,就算圍得嚴密,人在裏麵應該也不會覺得太過憋悶。
走近馬車,看到馬夫放在馬車前輪處那個三層的上車用的簡易小木梯,我總算明白一向以行動迅速聞名的鳳來閣這次為什麽會走得這麽慢了,駕著這輛豪華高大程度不亞於出巡用的龍輦的馬車,能走這麽快已經算是神速了。
輪椅停在木梯前,石岩收了傘,看樣子似乎是想抱蕭煥上車,卻被他搖手拒絕了,於是石岩就伸出一條手臂,蕭煥扶住他的手臂,慢慢地起身,上台階,再扶住車門,走入馬車中。
我在一邊抱胸看著,末了淡淡問石岩:“閣主不是還能走路嘛,為什麽要坐輪椅?”
石岩很是不屑地瞥我一眼,徑直爬上馬車前他自己的馬。
我翻翻白眼,從馬車旁走過,去找我的馬。
經過馬車的時候,隱約聽到裏麵傳出的陣陣悶咳。
還是老樣子啊,在人前就拚命忍著,隻有到了沒人的地方,才會稍稍放鬆。
我從車旁快步走過去。
馬車緩緩地開動,其餘人都騎馬跟上。
仿佛在故意放慢速度,馬車前石岩和宏青的馬簡直像在挪,我的馬在狂奔了半日之後,忽然見我鬆了它的韁繩,幾乎是在讓它散步,也不嫌冰雪涼了,甩開蹄子跳得分外歡騰。
這麽溜溜達達走了半個時辰左右,馬車的皮簾掀開一條縫,兩個字淡淡地丟了出來:“全速。”
石岩和宏青對視一眼,隻好夾緊馬肚,提高了速度,趕車的馬夫也一鞭子抽在拉車的駿馬P股上。
駿馬終於開始盡情奔馳,我們這一行人也不再像京郊那些踏雪尋梅的貴族一般晃晃蕩蕩,在茫茫雪原上疾速前進著。
也是我小看了那駕馬車,這車一旦全速行進起來,不但不比普通馬車慢,還要快上不少,幾乎有千裏駿馬一半的腳程。
這樣趕了一下午路之後,天色黑透時我們就到了一個維吾爾人聚居的小城鎮。
大家的午飯都是在馬上就著水袋中的水咽幹糧湊合著吃的,一到地方眾人就馬上下馬衝進鎮中的驛站,把所有的火爐和鐵鍋都包了,開始在沸水中煮隨行帶來的肉幹火腿。
我動作沒這些家夥快,拴好馬出來的時候,所有的火爐邊都坐滿了人,蘇倩和宏青估計是找驛官商量今晚的食宿問題去了,驛站門外隻有石岩一個人站著,麵有憂色地看著停在驛站門口的馬車。
那車的車夫早就卸了馬匹,跟著閣中的弟子湊熱鬧去了,蕭煥卻好像還沒有下車的樣子。
我走過去問:“怎麽了?”
石岩回答得很簡潔:“沒動靜。”說著,終於下定決心一樣向車門走去,“我去看。”
我一把攔住他:“你去算什麽,我是他妻子,我來。”
石岩一愣,我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快步走過去跳上馬車,一掀皮簾鑽了進去。
不出意外的,最先入鼻的是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我深吸兩口,然後打量了一下馬車內的陳設。
全是被褥和皮毛,這是我的第一反應。這間看似寬敞的車廂裏堆滿了無數的皮裘和錦被,銀狐、水貂、猞猁、雲錦、蜀錦、四色錦……蕭煥偏愛素淡的顏色,滿車的皮裘錦被更細分不開,堆在一起像是一座棉絨山,就是看不到一點蕭煥的影子。
車廂內沒有天光,車壁上卻有幾盞固定的油燈,把車廂裏照得十分明亮。我一頭紮進棉絨山裏,扯開幾件被褥裘皮,才挖到了蕭煥。
他正伏在一張小幾上,緊閉著雙眼,頭下壓著一張攤開的地圖,一隻手垂在小幾旁,另一隻手卻持著一方手帕壓在嘴唇上,正在昏睡。
這種別扭的睡姿保持久了,雙腿一定會麻木的。我歎了口氣,俯下身先把他的頭抱起,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然後移開放在他腿上的小幾,再拉來一張銀狐皮鋪好,小心地把他的身子放上去。
剛被我放平身子,似乎是一直蜷曲著的血脈突然暢通了,他的身子猛地一顫,悶咳聲就從嘴裏逸出,他皺著眉微微蜷了蜷身子,持帕的手下意識地緊緊按在了嘴唇上。
手帕上原本就有的暗紅血暈飛速地擴大,他的身子隨著咳嗽聲劇烈地顫抖,我連忙抱起他的肩膀,讓他稍稍坐直。
他坐起來後,移開手帕接連在衣襟上咳了幾口血,才深吸了口氣,張開眼睛,吃力地看向我:“小倩?”
“是我。”我有些生氣,口氣不自覺就硬了起來。
他又咳嗽了幾聲,勉強笑了笑:“抱歉……沒有看仔細。”
我點點頭,歎口氣:“得了,我看那咒你死的家夥說得也不算多離譜,你比他描述的好不到哪裏去。”
他笑了笑,似乎是內息凝滯,低咳了幾聲沒有說話。
我動了動手臂,拉來兩床棉被,墊在他背後讓他靠得更舒服,邊擺弄邊淡淡笑了笑:“我說閣主,依你現在的狀況,我如果真想要你的命,剛剛那會兒,你已經死了一百次了。”
他深吸著氣,努力想要調勻內息,卻還是咳出了兩口紫黑的淤血。
我不敢再說什麽,連忙托住他的身子,撫著他的胸口幫他歸順氣息,看到他湧上淡淡血色的臉頰恢複了一貫的蒼白,才鬆了口氣:“酈先生呢?你病成這樣,酈先生沒有跟來嗎?”
他挑起嘴角笑了笑,隔了一會兒才開口:“酈先生不肯讓我來,後來我執意如此,他就……出走了。”
還不是讓你氣昏了頭?我邊想邊撇了撇嘴,語氣薄涼:“連酈先生都棄閣主而去了,這叫不叫眾叛親離?”
他愣了愣,一笑:“你怎麽跟酈先生語氣一樣?酈先生負氣出走的時候,也是這麽對我說的,眾叛親離。”
說得這麽輕鬆,居然一點都沒有被揭到隱痛的樣子。
我“哼”了一聲:“我們英雄所見略同,隻是那位老被人家叛離的人,可不要悲痛欲絕。”
他笑著輕咳了兩聲:“隻要你們覺得如此很好,就可以了。”
他說這句話是真心的,和剛剛一直保持著的禮貌笑容不同,他的笑容沒有一點作偽,他是真的這樣認為的,隻要我們覺得好,就可以了。
他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卻怎麽樣都無所謂。
心裏突然刺痛了一下,我把臉別開:“剛剛是和閣主說笑的。”
他輕輕“嗯”了一聲,忽然問:“我們這是到哪裏了?”
我回憶了一下這個城鎮的名字:“鄯善。”
他點點頭,輕咳了幾聲:“離吐魯番很近了。”
“離博格達峰也不遠了。”我接上。
他點頭,問:“大家都安頓好了嗎?”
都這樣了還閑操心,我翻翻白眼:“放心,他們哪個人都比你手腳靈便。”
他勉強一笑,皺起眉似乎在思索什麽問題,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他們不會再讓我們平安走下去了,隻盼著今晚能夠平安。”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想起他白天說過的話,就問:“唉,那個雪衣人自盡時,你說他不是天山派的人,那是哪派的人?”
沒有回答,我一直扶著蕭煥後背的那隻手臂突然沉了沉,他的身子向後傾了傾,頭無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閣主?”我輕輕叫了一聲,低頭用另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想扶他坐起來,手背上卻突然滴上了一大片溫熱的液體。
我一愣,連忙扳起他的頭,他的雙目和薄唇都緊閉著,但是他淡白無色的雙唇間卻有大股暗紅的血液湧出,悄無聲息,卻快得驚人。
我下意識地去捂他的嘴,血液迅速流過手心,從我的指縫中湧出,鑽入我的袖管裏,留下一路灼燒一樣的痛感。
頭顱裏仿佛有個重錘在狠狠地敲打,什麽都想不了,我緊緊摟住他的肩膀:“蕭大哥!”
他的身子顫了顫,睫毛微微閃動,我像被驚醒一樣,連忙鬆開手抓住他的肩膀晃著:“閣主?閣主?”
他慢慢張開眼睛,深瞳中的霧氣更加濃重,他輕咳了一聲便抿緊嘴唇,血卻還是不斷地從嘴角湧出來,蜿蜒流過他雪白的下頜,有種觸目驚心的淒豔。
我再也看不下去,舉起袖子幫他擦拭嘴角的血跡。
他閉上眼睛靠在棉被上調息了好一會兒,才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對不起……添麻煩了。”
他一開口說話,剛剛平息了一些的內息就又紊亂起來,接連咳嗽了幾聲,嘴角又湧出了鮮血。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誰叫你來北疆的?看你自己半死不活的樣子!你拖著這麽個身子來,有什麽用?”
他皺眉認真地凝視著我,咳嗽著笑了笑:“添麻煩了……我不來不行……這是旅途顛簸所致,休息一下……會好很多。”
我把臉別開:“你就打算這麽一會兒昏死、一會兒咯血下去?有什麽藥沒?”
他遲疑了一下,咳嗽著:“車廂後的小格裏……有藥和水。”
我火氣更大:“剛剛說那麽多廢話,你怎麽不說?”
他怔了怔,咳嗽著沒有說話。
我爬起來踢開裘皮和棉被,找到車廂後那隻分成幾格的小箱子,從中翻出幾隻瓷藥瓶。
酈銘觴人是走了,但留下的藥不但分量多,每隻瓷瓶上還貼了紙條標明此種藥丸每日每次的用量,估計是怕蕭煥昏過去後別人不知道該怎麽用藥。
我把每種藥丸按量取了,又在小箱中找到了一隻用石棉和皮革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瓷瓶,打開蓋上的木塞,裏麵的水汽跑出來,居然還有些燙手。
我找了一隻銅碗倒上半碗熱水,過去把藥丸和水都遞到蕭煥麵前。
他遲疑地看看藥丸,咳嗽著:“把藥融在水裏吧……我化不開藥力。”
我點頭依言做了,找來一隻小勺子,把藥丸全都放在銅碗裏碾碎了融掉,後來藥汁太濃,又去添了些水。
我坐下來,伸臂攬住蕭煥的肩膀,讓他坐直,把藥汁送到他嘴邊。
蕭煥雖然已經很久都不再埋怨藥苦,但是這麽一碗濃黑黏稠,氣味刺鼻的藥汁放到麵前,他還是先皺了皺眉,才湊上來喝了一口。
藥汁剛入喉,他身子就顫了顫,低頭咳嗽著把一口藥汁混著血全吐了出來。
我皺皺眉:“喝太快了吧?”邊說邊撩開臉上的亂發,把一口藥汁含到嘴裏,吻住他的嘴唇,用舌頭一點點地把藥汁慢慢推送過去。
一口藥喂完,我抬起頭看看他,雖然麵頰上似乎有些潮紅,不過並沒有再把藥吐出來。
餘下的藥汁全都依法炮製,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這一碗藥汁才全都喂他喝了下去。
我把藥碗放在一邊的小幾上,咂了咂嘴:“這個酈先生,開的藥一次比一次苦,這碗可比上次在庫莫爾大營裏那碗苦多了!”
蕭煥垂下眼睛輕咳著,臉頰上還帶著些微紅,沒有說話。
“你別介意啊,閣主。”我笑著說,“我隻是喂你藥而已,全喝下去了吧,這法子還挺好的。”
他點頭輕輕笑了笑,還是沒說話。
我看著他的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突然覺得那次在山海關,庫莫爾調戲你,說不定不全是在演戲,你這樣臉頰紅紅含羞帶怯的樣子,簡直比大姑娘還惹人心動。”
他徹底愣住,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閣主,跟你說笑。”
我下手不輕,拍得他又一陣咳嗽。
等到咳嗽稍稍平緩,他側過臉去,慢慢地開口:“蒼蒼,你……”他突然停下,似乎在害怕隨著這句話說出口,就有什麽會消失了一樣,隔了很久,他終於緩緩說了下去,“蒼蒼,你怨我嗎?”
“不呀,”我笑笑,“是討厭。”
討厭你總是什麽都習慣自己扛;討厭你總以為把我保護在羽翼下我就會快樂;討厭你總愛把自己偽裝得滴水不漏;討厭你怎麽不認為不管還剩多少日子,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就會很愉快;討厭你怎麽不認為兩個人簡簡單單地牽起手來,就是完滿得不能再完滿的幸福……這樣的討厭,算不算?
他微微怔住,自嘲一般地低頭笑了笑,伸手按住胸口咳了幾聲:“是討厭……”他停了停,繼續說下去,“雖然名義上你是我的弟子,但我們並沒有行過拜師禮,再者,鳳來閣弟子的去留通常都很隨意,你其實不必一直留在閣中的,這次天山之行後……”他頓了頓,“或者現在也好,隻要你想離開,隨時都可以。”
我點點頭,表示明了。
他猶豫了一下:“這次天山之戰,是個危局,我也不能保證身邊的人的安全,如果你隻是因為自己是鳳來閣的一員而要參加的話……”
“這個我自己會選,”我挑起嘴角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用別人來決定。”
他一愣,點頭咳嗽幾聲:“這就好。”
氣氛突然變得沉悶,我站起來:“閣主剛喝過藥,還是休息一下吧,沒有什麽話要說,我就出去了。”
“蒼蒼,”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口,“我一直在想……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的話,也許會好很多。對不起。”
我停下,這是在希望得到我的原諒嗎?希望在離開的時候能夠安心一點?
我冷笑出聲:“別說這樣的話,你不覺得這樣的話很懦弱麽?什麽都還沒有做的時候就想著放棄?我認識的那個蕭煥可從來不會這麽想。”
我把臉轉過去看著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我看到現在的你,會覺得我認識的那個蕭煥已經死了,隻剩下這個叫白遲帆的人,活得苟延殘喘,無聊而無趣。”
他挑起嘴角,似乎是想笑,卻突然咳嗽一聲,慌忙用手按住嘴,暗紅的血順著指縫滲出來。
我側過頭,用指甲死死摳住掌心,我這是在幹什麽?明明他身子已經這樣了,還說這麽重的話?
鼻尖湧上強烈的酸楚,我蹲下來把他扶到被褥上躺好,拉過一領貂皮大氅,低頭把他的手腳都蓋好,也不管他聽不聽得出來我的聲音在顫抖:“閣主還是保重為好,你要做的事情不是還沒做完?”
匆匆說了這麽句撐場麵的話,我轉過身:“你休息,我去外麵守著。”
掀開皮簾跳出車外,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寒風冷得刺骨。石岩和蘇倩在車門下站著,看到我,石岩馬上迎上來:“怎麽樣?”一眼瞥到我袖口和衣擺上的血跡,臉色頓時青了。
“已經吃過藥,大概睡下了吧。”我一點也沒心思和他們廢話,徑直向前走,想穿過他們去拿我的那件猞猁裘大衣。
“站住!”石岩低聲斷喝,“你又激萬歲爺了吧?”
“嗯。”我含糊地應一聲,低頭想從他身邊走過。
石岩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手握得像鐵箍一樣緊:“你!你可知萬歲爺他……”
他忽然頓住:“你……”握著我手腕的手漸漸鬆開。
我甩甩被他捏得已經沒有痛感的手腕,擦擦臉上的眼淚,徑直穿過他們去找我的行李。
鳳來閣的弟子都很隨便,有幾個人看到我進去,就笑著招呼我過去跟他們吃煮肉幹,我笑著拒絕了,找到猞猁裘披風披上,拿了那囊烈酒,重新返回馬車前。
石岩已經不在了,隻有蘇倩還在馬車前站著,她看到我,抱胸淡淡一笑:“沒想到啊,我還以為你這種女人是不會哭的。”
我橫她一眼:“是女人都會哭,有什麽好奇怪的?”說完了,又問,“閣主吩咐說要小心戒備,馬車這裏由誰警戒的?閣主今晚就在車內休息了吧?”
“照例是石岩,不過這會兒他不知道到哪裏去了。”蘇倩淡看了看我,“得了吧,還閣主閣主地叫,假不假?”
這女人的刀子嘴真不饒人,我瞪她一眼:“我樂意,你管得著嗎?”邊說邊掃了掃車夫座位上的雪,一P股坐上去,“今晚這裏就由我守衛,你走吧。”
蘇倩的眼神依舊淡然到讓我想打她:“好,我走,省得打擾你對著馬車發呆。”
這女人不把話說透她會死啊,我轉過臉去不理她,蘇倩沒再說話,閑閑走開。
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我慢慢轉過頭,看向身後的馬車。
天色早就已經黑透,暗夜裏的雪花像是一隻隻飛撲而下的蝴蝶,悄無聲息地撞碎在馬車壁外的皮革上,然後疾速地下墜,墜落的雪片已經集成一小堆,安穩地臥在車壁邊,在黑夜中反射出微微清冷的光芒。
寒氣越來越重,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裏仿佛都帶著冰淩,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清晰地遠離了身後那一片喧囂,鼻前呼出的那團白氣不停地擴大、縮小,又縮小、擴大……
拔開水囊塞子灌了一口烈酒,還是微溫的,帶著酒勁兒熱辣辣地滑下喉管。
馬車裏聽不到聲音,皮簾很厚,在外麵很難聽到裏麵的動靜,但是這麽安靜,他應該是睡著了吧,難道是……
心髒猛地漏跳了一下,不能想,所有關於死啊、失去他之類的事都不能想。我還以為多來幾次的話我就會適應,沒想到還是一樣。那次在湯山附近的小村落裏,今天在馬車裏,隻是看到他昏倒,心裏就猛地冒出和那天他在太和殿前跌下台階時一模一樣的感受,像是世界都要死了一樣,世界都要跟著他一起死了,眼前隻剩下死灰。
這樣的感受,絕對不想再經曆第二次,但是他總能這麽輕易地就把我拉回到那個死灰的世界中,一次又一次,仿佛是擺脫不了的夢魘。
我不知道如果再來一次,他在我麵前逝去,再不回來,我是不是還能忍得住不跟著他走,像他希望的那樣好好地活下去。
難道他是知道的?突然有些恍然,他是明白這種痛苦的,所以一旦決定去赴死,就狠下心來不見我,無論如何也要把我從他身邊趕走,隻因為任何一種痛苦——被背叛,被拋棄,都比那種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既然不能給,那麽就一點也不要去貪戀,如果給了再奪走,反而更加殘忍。
雪花盤旋落下,無休無止,無聲零落。
怎麽會是這樣?為什麽要這樣?
眼睛是這麽枯澀,要是能像剛才那樣哭出來就好了。我真是笨蛋,應該趁著剛才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我能夠哭出來的時候真是越來越少了,可惡。
身後響起鞋子踩在新雪上的“嘎吱”聲,我猛地清醒,我真的在對著馬車發呆,被蘇倩那個女人說中了。
蘇倩的聲音淡淡響起:“別呆了,來喝粥。”
我揉揉有些酸痛的脖子回過頭去,蘇倩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站在雪地裏。
我有些尷尬地從她手裏接過粥碗,手合攏著貼在微燙的碗壁上,心裏有些暖洋洋的。
“沒吃飯吧?這粥是我煮的,味道不好就將就一下。”蘇倩挑了挑肩上的黑發,口氣雖然淡,卻全然沒有了平時那種冷若冰霜的感覺,“人不吃飯總是不行。”
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來:“閣主也沒有吃飯吧,要不要端一碗進去?”
蘇倩側了側頭:“不要去吵他了。”她破天荒地歎了口氣,“端進去也是不會吃的,自從出金陵以來,水米都很少進了,一天中的大半時間都在昏睡,醒了就咳血……”
我“嗯”了一聲:“我剛剛說他活得無聊又無趣。”
蘇倩呼出一大口氣:“你呀……”
我笑笑:“我知道我很渾蛋。”
蘇倩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我笑著捧起粥碗,咂咂嘴:“剛才酈先生那碗藥還真是苦,我到現在還滿嘴苦味。”
蘇倩突然轉過臉來:“你用嘴喂閣主喝藥了?”
我點點頭:“他自己一喝就會嗆到嘛。”看著蘇倩漸漸逼近的臉,黑暗中她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我哈哈一笑:“你不會是覺得這個法子挺好,下次準備用了試試吧?或者是你早就用過了?”
蘇倩的臉已經欺到了我的臉前,她喃喃自語般說:“你真是笨啊,難道你以為隻要是個女人,閣主就會容許她那麽做?”
我“嗯”一聲:“他不是挺好被占便宜的麽?反正我次次都沒見他反抗。”
“那是對你。”蘇倩的鼻子已經湊到了我的鼻子前,她說完話的下一刻,我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蘇倩用舌頭輕輕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圈,像是不滿足一樣,她翹開我的牙齒,把柔軟的舌頭伸到我的口腔裏。
良久,等蘇倩終於收回了雙唇,我還端著一碗熱粥,愣得像座冰雕。
“真的是他的味道呢。”蘇倩舔舔嘴唇,一笑,眼角彎彎。
“你在幹什麽?”我終於能僵硬地問出這麽一句。
“在你剛和他接過吻之後吻你,不就是間接地吻他?”蘇倩笑得十分得意,“還好趕上了今天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噢”一聲,長出口氣:“幸好。”
蘇倩瞥我一眼:“你幸好什麽?我這輩子都不會對你有意思好不好?我喜歡男人。”
我雞啄米一樣地點頭:“是,是,太好了。”
蘇倩極為不屑地“切”了一聲,白我一眼。
我當剛剛的吻是噩夢,低頭呼嚕呼嚕地喝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我覺得蘇倩的手藝還行,這碗肉粥嚐起來最起碼不像麵糠。
邊吃邊聽蘇倩在說:“待會兒吃完了,你到馬車內守著吧。石岩雖然總守在外麵,但他皮糙肉厚,凍不壞。你就不行了,你要是凍壞了,閣主可是要心疼的。”
我邊呼嚕邊點頭,這女人雖然耳朵尖了點,舌頭長了點,但是看得透,什麽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蘇倩繼續說:“外麵有我和石岩、李宏青呢,不會出問題。”
我接著點頭。
蘇倩突然輕歎了口氣:“你知足吧,你喜歡的人,想吻就可以吻到,不像我,還要從別人那裏感覺他的味道。”
我愣了愣,繼續點頭。
我知道,能夠遇到他,告訴他我愛著他,知道他也在愛著我,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不像那個笨蛋說的那樣,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他的話,會好很多。我明明是這麽不容易才遇到他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