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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莊主誠惶誠恐地答應下來這批貨物由鳳來閣承運,接著熱情地備好車馬,送我們出門,那張溫文爾雅而又老於世故的麵皮下有掩藏不住的恐懼和厭惡。

  畢竟,這會兒躺在他莊園大廳裏的,是縱橫長江十數年的梟雄。而那些殘肢斷手,是曾威震江湖的二十八個殺手的,如今他們就像微塵浮灰一樣被輕易抹殺了。隻是瞬間的工夫,漕運大幫七不塢就毀在了那道劍光之下,這麽恐怖的力量,沒有理由不令人因畏懼而戰栗。

  蕭煥和蘇倩對聞莊主的異狀視而不見,他們仿佛隻要達到了目的,別的一概不放在心上。

  我隨著蕭煥匆匆走到了莊園外,台階下停著我們來時乘坐的那輛馬車,蘇倩不等蕭煥發話就斷然下令:“我和閣主乘車,其餘的人騎馬。”

  “我受了傷,頭暈,騎不了馬。”我連忙發言。

  蘇倩皺了皺眉頭:“那又如……”

  “一起上車罷。”蕭煥淡淡地說,彎腰先上了車。

  我向蘇倩攤攤手,跟著上車,蘇倩不再說話,也上了車,其餘的幫眾騎上馬,一行人又在夜色中動身。

  折騰了整整一夜,東方已經有些發白,車輪滾動的吱嘎聲悠悠傳來,像永遠不會停止一樣響徹清晨的荒野。

  莊園漸漸退遠,車外是樹木蔥鬱的原野,蕭煥沉默地靠在車壁上,側頭看著車窗外剪影一樣的遠山近樹。潑墨山水一樣的黛色風景飛快掠過,絲絲縷縷的晨霧滲透進來,晨曦裏他蒼白的臉頰上殘餘的幾點血汙更加刺目。

  我摸出袖中的手帕遞過去:“擦擦臉吧。”

  他微微怔了一下,伸手接過,仔細擦拭臉上的血點。

  嘴邊的話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麽要殺?製服他們不就行了,為什麽一定要殺?”

  他把沾染著血跡的手帕放到眼前,幽黑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情感,語氣平靜無波:“如若能製服,就不用殺了。”

  我把頭別開:“閣主,我剛入江湖的時候,有個人曾對我說,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奪走別人的生命。他是這麽對我說的,也是這麽做的,他真的沒有奪走過任何人的生命。我在想,如今那個人是不是已經忘了他說過的話。”

  那邊靜默了一下,然後開口:“沒有,那個人隻是發現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簡單。”

  “說得出卻做不到,這種人不是很軟弱嗎?”我轉頭看著他的眼睛,“這種人和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有什麽分別?”

  他挑起嘴角輕笑了一下,把眼睛轉開,聲音依舊是淡漠的:“是,沒什麽分別。”

  車外突然喧鬧了起來,車夫把馬車趕到路邊,停了下來。一直在車內閉目不語的蘇倩掀開窗簾探出頭詢問:“怎麽了?”

  “好晦氣,有人送葬。大清早地下葬,真是稀奇了。”車夫抱怨道。

  “那就先在路邊等一等。”蘇倩交代,揮手叫騎馬跟著的那幾個幫眾也停下。

  路旁是一座小村莊,正對著路的村口走出一隊送葬的隊伍,沒有靈幡,也沒有孝衣,幾個壯漢抬著一口薄棺,棺旁跟著幾個親屬一樣的人。

  車邊不遠的地方站著幾個看熱鬧的村民,從他們的竊竊私語裏,大概可以知道這是昨夜難產而死的一個孕婦,因為家裏人怕屍首放著晦氣,大清早就匆匆下葬。

  棺材出了村口,就匆匆地從車前經過,一直冷漠注視著車外的蕭煥突然皺了皺眉,低聲說:“停下。”

  抬棺材的壯漢猛然間聽到有人發話,都是一驚,看了過來,腳步卻沒有停下。

  蘇倩輕躍出馬車,落在棺木之前,伸手一推,那四個壯漢的腳步就生生定了下來,棺木卻平平穩穩地不見絲毫晃動。

  蕭煥下車走到棺木前,伸手摸了摸棺底滲出的鮮血,果斷地開口:“血是新的,人還沒有死,把棺蓋打開。”

  一個臉上有淚痕的男子撲過來護住棺木,驚恐地打量著我們:“你們是誰,你們要怎樣?”

  我也跳下車,向那男子笑了笑:“這位是大夫,你老婆應該還沒死,還不快把棺材打開?”

  那男子終於反應過來,慌張地找東西撬開封死的棺蓋。

  棺木被放在地上,蕭煥蹲下來翻翻棺中那個女子的眼瞼,又試了試她的脈搏:“還有救,快抬回去,把穩婆找來。”

  那男子眼裏閃出欣喜的光芒,連忙叫身邊跟著的家屬去叫穩婆,又讓抬棺材的幾個人趕緊掉頭回去。

  那男子的家離大路很近,穩婆也很快找來了。村裏的人聽說有一位年輕的神醫可以讓產婦起死回生,都聚在門口想看熱鬧,被鳳來閣的幫眾擋了回去。

  產婦被移到床上,衣衫也褪了下來,那男子有些猶豫地看著蕭煥:“神醫,你是男子,隻怕有些不妥……”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丟到門外:“一邊叨叨去。”

  那邊蕭煥伸指飛快地在產婦額頭至肚臍的穴位上按過,沉吟了一下:“胎位不正,去拿刀具過來。”

  蘇倩在一旁略帶猶豫地開口:“閣主……”

  蕭煥早運指如飛,把產婦周身的諸穴點過,點了點頭:“沒關係。”

  蘇倩不再說話,從身旁的弟子手中找來適宜開刀的刀具。

  刀具消毒後被送入內室,掛在門口的棉簾被拉上,蕭煥和穩婆在簾後救治產婦。我和蘇倩輪換著把開水端進去,把血水端出來倒掉。足足一個時辰過去,才聽到產婦微弱的呻吟聲傳出來,又過了半個時辰,一聲虛弱的啼哭從屋內傳出,穩婆把還裹著胎衣的新生兒抱出來,沾著血汙的臉上滿是褶子,笑得好像一朵菊花:“神醫啊,真是神醫!老身活了半輩子,從沒見過有人能起死回生。”

  還要給產婦縫合傷口,蕭煥又過了很久才出來,手上滿是鮮血,一身青袍比剛才還要汙濁不堪,他臉上有掩不住的疲倦,聲音卻是柔和的,向等在門口的產婦家人說:“暫時沒有危險了,我再給你們開個方子慢慢調理,應該就沒事了。”

  穩婆還在嘖嘖稱讚:“老實說,老身還從未見過神醫這樣的人,女子生產的時候,那些男人怕髒,都躲得遠遠的,神醫這般儒雅的人物,居然不避嫌,不怕髒。”

  蕭煥沒接那穩婆的話,在那產婦丈夫不停的道謝聲裏向窗前的桌案走去,想要找紙筆開藥方。他剛邁出一步,居然踉蹌一下,扶住了身邊的牆壁。

  蘇倩急忙上前一步:“閣主。”

  他扶著牆壁站好,抬頭向蘇倩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產婦的丈夫和家人從門外擁進來,屋內有人吵鬧,沒人注意到這邊的異狀。

  蕭煥分開人群走到桌案前,我連忙叫那家人找來紙筆鋪好,把蘸了墨的毛筆遞過去。

  他用蘇倩遞過的手巾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跡,接過筆,微一凝神,在紙上寫:人參六錢,白術五錢……

  他皺眉搖了搖頭,把字塗掉,寫:當歸三錢,酒浸微炒,川芎兩錢,白芍三錢,熟地五錢,酒蒸。又在下麵批注:每服三錢,水一盞半,煎至八分,去渣熱服。

  遒勁的小楷一個個從他筆下寫出,寫到最後一筆的時候,他的手腕居然抖了抖,筆墨差點點透紙背。我離得最近,連忙伸手扶住他:“閣主?”

  他把手中的筆放下,扶著我的胳膊站起來,低聲說:“走吧。”

  話音沒落,他就放開我的手,抬步向門外走去。

  屋內人的注意力都在新生的嬰兒和臥床的產婦身上,誰也沒注意到我們離開。

  剛走到院子裏,迎麵就跑來一個風風火火的漢子,他邊跑邊嚷:“孩子生下來了?小子還是閨女?”

  他衝得急,院子裏東西又放得雜亂,眼看直向著蕭煥撞過來,蕭煥側身相讓,居然沒有避過,那漢子的半個身子狠狠地撞在了他身上。

  “閣主!”在蘇倩的驚呼聲裏,蕭煥已經被撞得跌向路旁,背心重重磕在了門口那張木案的桌角上。

  青石路上驀然一片暗紅,蕭煥捂緊嘴,堵住了後麵就要噴出的血,挺直的身子深深彎了下去,指縫中滲出的血蜿蜒流過蒼白的手背。

  “閣主!”蘇倩應變迅速,五指伸出,已經扣住了那漢子手臂上的大穴,足尖連踢,把他健壯的身軀掀翻在地,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左掌成手刀切下,眼看就要削斷他的筋脈。

  “小倩!”蕭煥焦急製止,他的手剛從嘴邊移開,一大口血就噴在了地上,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不能……咳咳……他隻是……咳咳……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蘇倩目光閃爍,終於如夢初醒般放開了抓著那漢子的手,搶過去扶住簫煥,伸指封住他心肺間的大穴,用手指抵住他的靈台穴,想要輸送內力過去。她的手指才剛開始發力,蕭煥就嗆咳起來,又一口血衝出,全噴在了蘇倩胸前的衣衫上,他微微苦笑著搖頭:“沒用……咳咳……扶我……扶我上車。”

  被蘇倩打翻在地的那漢子突然跳起來,驚恐地大叫:“你們看到了,這個人本來就有病,不是我撞的,不是我把他撞死的……”

  “啪”的一聲,我抬手給了他一記清脆的巴掌:“閉嘴!”

  那漢子被我嚇住,愣愣地捂著臉,四周一片死寂。

  旁邊蘇倩身子一震,突然大叫了起來,一向冷靜自持的聲音驚慌失措:“閣主!”

  我連忙轉頭,蕭煥的手正從她的手臂間垂下來。一片寂靜中,他的咳聲輕淺而遲緩,像有回音一樣飄散開來。越過蘇倩的手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詭異空洞,無底一樣的深黑,死灰色正一點點在眼瞳深處擴散。

  一陣刺痛從心底傳到指尖,我猛地衝過去,推開蘇倩,拉住蕭煥的衣領,觸手居然是一片刺骨的冰涼,他的身體冷而僵硬,像是一具早就被奪去了生命的軀殼。我摸索著把手放到他的心口上,那裏還殘留著一絲熱氣。

  “蕭大哥。”我輕輕叫了一聲,沒有回答,手掌間的那縷熱氣迅速透過指縫散去。

  牙齒用力咬在嘴唇上,有血腥的味道在口腔裏散開,我揪緊他的衣領,一巴掌扇過去:“蕭大哥!”

  沒有回應。

  “蕭大哥!”反手又一巴掌扇過去,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殷紅的血順著他蒼白無色的嘴角流下來,那雙眼睛,一片死灰。

  “渾蛋,說句話啊……”冰冷的眼淚滑過臉頰,有血腥味陣陣襲來。

  我木然地提起手掌,照著他漸漸泛起五道紅色指痕的臉上扇去。

  手腕被捉住,蘇倩厲聲:“你瘋了?閣主是昏過去了。”

  昏了?隻是昏了?手下的那個身體動了動,有隻冰冷的手輕輕蓋在了我手上,他聲音低得宛若歎息:“蒼蒼……”

  我回過頭去,他幽深的瞳仁一點點清明起來,淡白無色的薄唇上也有了一抹粉色。他用力地盯著我的臉,仿佛在分辨眼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他費力地挑起嘴角笑了笑,那雙深瞳明明滅滅,像是風中隨時都會熄滅的火燭,連咳嗽聲都斷斷續續:“咳咳……咳咳……你能不能……咳咳……扶我上馬車?”

  我慌忙點頭,用力托住他的身子。

  他的身子不住地往下滑,我環住他的腰,半扶半抱地和他一起向門外走去。

  幸虧早有幫眾讓車夫把馬車趕到了村中,就算艱難,我們也很快來到車旁。

  蕭煥剛一上車,就用手帕堵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靠在車壁上艱難地喘息,另一隻手摸到留在車中的外氅口袋,掏出了一隻小瓷瓶,顫抖著拔出瓶塞。他的手托不穩,小瓶掉下來,瓶中淡金色的液體灑在車底鋪著的氈毯上,車廂內馬上充盈了一種極為香醇甜美的氣味。

  這氣味有些似曾相識,我用力嗅嗅,脫口而出:“極樂香!”

  蕭煥艱難地俯身去撿,我一把搶過小瓶:“這是毒藥,你不要命了?”

  他抬頭看我一眼,皺了皺眉:“放……咳咳……放肆,”吸了口氣伸出手,“不然我……咳咳……撐不到總堂,給我。”

  我反手把小瓶從車窗裏遠遠地拋出去,攤了攤手:“不給。”

  他咳出一口血,氣得險些昏倒:“你……”

  我低頭看看他:“很生氣?”他還沒有回答,我抬手又給了他一巴掌:“我更生氣。”

  他愣住,我伸手對蘇倩說:“他平日吃的藥呢,你有沒有帶?”

  蘇倩馬上從懷裏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白色的藥丸,遞過來。

  我拿起一粒藥丸放到眼前,想了想前不久看到他吃藥的情景,問蘇倩:“這藥丸是閣主自己配的?”

  蘇倩有些疑惑地點頭。

  我把藥丸放到嘴邊,伸出舌頭舔了舔:甜的。

  我冷笑一聲,氣得牙疼。我就知道,藥丸怎麽會有白色的?把藥丸表麵用一層糖裹起來……虧他想得出來!

  我接著問蘇倩:“這藥吃下去後,是不是有時還需要別人幫著用內力化開?”

  蘇倩點頭:“有時閣主內息太弱,藥力又慢,的確需要我用內力助其化開。”

  我二話不說,把藥丸一個個放到嘴裏,用牙齒把外麵的一層糖衣咬下來,最後把一堆表麵坑坑窪窪的黑色藥丸舉到蕭煥麵前:“吞下去。”

  他眉頭緊緊皺起來:“咳咳……你想……幹什麽?”

  “把毒藥從你嘴裏奪出來,然後給你吃苦口的良藥啊。”我皮笑肉不笑,“吞下去。”

  藥丸推到嘴邊,他終於放下架子,驚慌地搖頭,極力推辭:“我很好……咳咳……不用吃藥了……咳咳咳……”

  咳成這樣還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很好?我咧嘴一笑,把臉湊到他臉前,一字一字:“那麽,想讓我喂你吃?”

  “嗯?”他一頓,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卻搶著把藥都吞到嘴裏。

  他吞藥吞得太急,藥丸卡在喉嚨裏,嗆咳起來。我連忙扶起他,拍著他的背心幫他順氣,蘇倩適時地遞過一壺水來。

  我小心地把水壺中尚溫的水送到蕭煥嘴邊喂他喝下,等他示意夠了的時候,我把水壺拿開,用袖子擦了擦他臉頰上的水珠。

  經過這番折騰,他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紅,晶瑩的水珠沾在唇邊。

  我低低笑了起來,湊到他臉前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撐不到就撐不到,要昏就昏吧。”

  “你……”他愕然出聲,後半句話被戛然截斷,我再次湊上去,撬開他的牙齒,把舌頭伸到他嘴裏。

  深吻結束,我抬頭在他緊閉的眼睛上輕吻一下:“這樣就昏倒了啊,真丟人。”

  搞定了他,我揚頭問蘇倩:“這是哪裏?離什麽地方最近?”

  她沉吟一下:“這裏地近湯山,離總堂還有約六十裏路。”

  “湯山?那個有溫泉的湯山?”我眼睛一亮,“這家夥再趕六十裏路會被顛死,我們不回總堂,我們去湯山,去湯山的行宮。”

  蘇倩點頭,她終於抬起頭來正視我:“你……到底是誰?”她把目光移到昏睡著的蕭煥臉上,聲音中夾著酸澀,“或者說,他到底是誰?”

  我愣了愣:“他沒告訴你他的真名?”轉念一想,雖然蕭煥的名字是在大武絕對的禁忌,不容人提起,但是又有幾個人心裏不清楚自己國家的皇帝的名諱?告訴別人他的真名,不就等於明白地告訴別人他的身份?

  蘇倩的眼神黯了黯,我連忙打哈哈:“沒關係的,他沒告訴你我來告訴你好了。”

  蘇倩淡淡一笑:“閣主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的真名和身世來曆,我想他不說,可能是有什麽顧慮,也許我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看看她:“你從來沒問過他吧?沒問過他的名字,沒問過他以前是幹什麽的吧?”

  蘇倩點頭。

  我歎口氣:“你問了他就一定會說的,他雖然不想很多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不過如果是你問他的話,他應該會說。”

  蘇倩側頭看著我,目光閃爍:“你很了解閣主?”

  “算不上吧。”我老實回答,“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很多時候我也拿不準他到底想幹什麽,他的學識見解超過我太多,誌向心性也和我不同,我們更不可能在治國安邦這些大問題上誌同道合。認真考慮一下的話,我不怎麽了解他。”

  蘇倩轉頭認真地盯著我的臉,輕輕一笑:“即便如此,你還是知道他會告訴我他的真名?”

  我攤攤手:“沒辦法,就是這麽覺得。”

  蘇倩又是一笑,不再說話。

  我停了一下,開口:“他姓蕭,單名一個煥字。”

  “蕭……煥?”蘇倩一向平靜的聲音有了些震動:“德佑帝?那你是……”

  “淩蒼蒼啊,”我笑笑,“我可不愛用化名。”

  “淩……淩皇後?”蘇倩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她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淩皇後是你?”

  冰山融化,我頭一次見到蘇倩笑,仿若新月初霽,明珠生暈,她的笑臉竟是明麗動人。

  蘇倩笑了一下,挑起的嘴角馬上就收了回去,眼角卻還含著笑意:“我真沒想到,你知道嗎,人人都說淩皇後果斷多智,手腕毒辣,我真沒想到竟然是你。”

  果斷多智?手腕毒辣?這是用來形容我的詞?我覺得嘴角有些抽搐,幹笑幾聲:“口口相傳,口口相傳,不準,不準的。”

  “我還聽到過別的傳聞,”蘇倩笑著,“市井間流傳很廣的,說德佑帝其實是被淩皇後和輔政的楚王合謀害死的,皇後和楚王早就有奸情,他們害死德佑帝之後又囚禁太後,狼狽為奸,掌握了大權。”

  連這麽離譜的事都傳出來了?真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什麽亂七八糟的!

  “呐,”蘇倩忽閃忽閃著眼睛看我,“是不是真的?”

  這座冰山總算也顯出了小女兒氣的一麵,這會兒一臉對小道消息的期待……不過,她在期待什麽?

  “胡說八道!”我連忙叫,想要證明什麽似的把懷裏的蕭煥抱得更緊,“我隻喜歡蕭大哥。”

  蘇倩泄了氣,懶洋洋擺手:“好了,我知道了。”

  我眨眨眼睛,問她:“你呢,你喜歡蕭大哥嗎?”

  “喜歡。”回答出乎意料地幹脆,我還以為蘇倩這種人不會把喜歡這種詞掛在嘴邊。

  蘇倩揚眉,淡笑:“我很喜歡閣主,也許並不比你喜歡得少。”

  我點點頭:“明白了。”沉吟一下說,“你真喜歡他的話,最好還是主動點。他這樣的人,你就得主動撲上去,要不然他這個樣子,你一輩子都別指望能有什麽進展。”

  說完看到蘇倩開始發亮的雙眼,突然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我教她怎麽勾搭蕭煥幹什麽?

  看到我一臉懊悔的表情,蘇倩嫣然一笑,探出身去挑起車簾,吩咐車夫小心趕車,盡量平穩地把車趕到湯山去。

  馬車又搖搖晃晃地開始前進,我把蕭煥的頭放在懷裏,盡量避免馬車的顛簸再加重他的病勢。

  把他額上被冷汗沾濕的碎發拂開,我頓了頓問:“你是什麽時候遇到他的?從你跟著他以後,他的身子一直這麽不好麽?”

  蘇倩點頭,又搖了搖頭:“我在閣主沒有入主鳳來閣之前就已經跟著閣主了。雖然一直以來閣主的身子都不大好,不過這次病勢這麽嚴重,是因為他幾天前剛受了內傷,還沒有痊愈就出來奔波,才會如此。”

  “受傷?”我皺皺眉,“鳳來閣這麽多人,你們怎麽能讓他跟人動手受傷?”

  蘇倩看我一眼:“這次出來,你還沒看出閣主的脾氣麽?遇到敵人,但凡是還能出手的時候,閣主絕對不會讓部下動手。”她淡然笑笑,“鳳來閣規矩森嚴,臨敵時濫殺無辜者都要廢去武功。閣主曾對我們說過,舉起刀劍的時候,一定要謹慎,每一條人命就是一分罪孽,如果你沒有背負起這些罪孽的決心,最好就不要拔劍。所以,每當遇到昨晚那種必須要大開殺戒的事,閣主一般都會親自出手。”

  “遇到大開殺戒的事,就會親自出手?”我看著蘇倩風輕雲淡的神情,突然間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抱著蕭煥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我咬了咬牙,問:“他是在跟什麽人交手的時候受的傷?”

  “峨嵋掌門驚情,”蘇倩冷哼了一聲,“名門大派的掌門,使起卑劣的手段來,一點也不比下三濫的小賊差。那日驚情登門拜訪,說要和閣主公平決鬥,以求化解峨嵋和鳳來閣以往的過節。閣主答應之後,驚情不知從什麽地方得知閣主的體質極為畏寒,居然用注滿寒氣的冰針偷襲閣主,不過她也終究沒討得好處,被閣主強行散去滿身功力,隻怕沒有三年是恢複不了了。”

  “媽的,混賬,哪天派兵剿了她的破山頭,看她還敢亂動蕭大哥!”我氣得頭都昏了。

  蘇倩淡看我一眼:“如果能這麽簡單,就好了。”

  我訕訕地住嘴。是啊,武林人本來就是剿不完的,剿完了這幫,還有那幫人站出來,所以武林中的事也不是用剿就能解決的,朝廷的介入隻會越弄越亂。

  低頭看到我不自覺握成拳頭的手,生平第一次,我開始痛恨起這雙手的無力,如果我的武功能有蘇倩那麽高的話,我至少可以多為他做點什麽吧。

  湯山果然很快就到了,行宮就在山東,雕梁畫棟,樹木掩映,占據了最好的幾處泉眼。

  進入行宮方圓十裏之內,就有親兵上來攔截,我東翻西找,總算摸出了皇後印信來給他看。

  那親兵將信將疑,差點把我當冒充皇後的欽犯拿了,我揪住他耳朵叫他去找指揮使過來,這指揮使還算識人,連忙把我們恭迎進去。我囑咐他不要走漏我在這裏的消息,蘇倩打發跟來的幾個幫眾回金陵通知眾人閣主有事在外,幾天後才能回去,我們就在這個行宮裏住了下來。

  到了行宮之後,我們把蕭煥從馬車裏移到床上,他依然還是昏迷不醒。

  我差了親兵趕快就近去通知禦前侍衛蠱行營的人,然後盡量把那些藥丸喂簫煥吃下去,握著他的手一分一分地挨著。幸虧我們上午剛到行宮,下午就有兩騎快馬也匆匆趕到了。

  酈銘觴和班方遠滿麵風塵地走進屋來,酈銘觴隻知道我慌著把他找來,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情,還悠閑地彈彈肩上的灰,笑眯眯地就想把隨身的藥箱放下休息:“小姑娘,風風火火地把我們都找來幹什麽?”

  我顧不上跟他說話,拽住他的袖子就把他往內室拉。酈銘觴起初還搖頭晃腦,進了內室,還沒走到床前,就突然甩開我的手,丈餘的距離,他人影一閃就跨了過去,連藥箱都來不及放,他的手已經搭上了蕭煥的脈搏,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終於放鬆下來,他搖搖頭,籲了一口氣。

  我小心地湊過去問:“怎麽樣?”

  酈銘觴眼睛都不抬:“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在我手裏就死不了。”說著,他捏著蕭煥寸關的手突然發力,昏迷中的蕭煥眉頭一蹙,等他抬起手的時候,那條蒼白的手臂上已經多了幾道青紫的瘀痕。

  酈銘觴冷哼一聲:“詐死也就罷了,居然連我都敢瞞,還拖著這麽一副身子骨回來,當真是膽大包天。”

  未來幾天內蕭煥的藥都會很苦吧,很苦,極苦,非常苦……

  我想起另一件事,樂嗬嗬地問酈銘觴:“酈先生,蕭大哥這次還要不要像上次那樣,那個啥……扒光了衣服……蒸那個……”

  酈銘觴瞥了我一眼:“這次這小子身子太虛,蒸那個會死人的。”

  “噢。”我極度失望地歎了口氣,居然聽到不遠處也有人在微歎,抬頭看到窗邊站著的蘇倩,她一直守在屋裏,我和酈銘觴進來得急,都沒有注意到她。

  看到我們注意到了她,蘇倩大方地走過來,向酈銘觴拱了拱手:“這位就是銀針醫神酈前輩吧。晚輩蘇倩,現今是閣主座下張月堂堂主。”

  “閣主?”酈銘觴皺眉。

  我連忙解釋:“蕭大哥現在的化名是白遲帆,鳳來閣的閣主。”

  酈銘觴“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蘇倩:“你是天山老怪的……”他突然頓住,搖了搖頭說,“你能反出天山派,跟著這小子,很好。”

  蘇倩淡淡一笑,沒再說話。

  酈銘觴也不再開口,又把手指搭在了蕭煥的寸關上,我還從沒見他把脈把得這麽認真過,把過第一次還要再把第二次。

  酈銘觴臉上表情凝重,十分投入,我就拉蘇倩悄聲退了出去。

  不但把脈謹慎,這次酈銘觴采取救治措施時也十分謹慎,藥方改了又改,針灸活血時也出了滿頭大汗。

  酈銘觴用金針封住了蕭煥的穴道,因此一直到第三日,蕭煥才徹底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經在行宮之中躺了三天,神色有些無奈,但也沒說什麽。

  中午過後下起了細雨,天氣陰寒起來,我去看蕭煥的被褥夠不夠抵禦濕寒。

  推門進去,他卻已經下床坐在桌案前了,手裏拿著幾封這兩天從鳳來閣總堂送過來的書信。

  我心裏有氣,連忙跑過去把粥放在桌子上,埋怨道:“你怎麽下床了?”

  他笑笑,卻看著我問:“你手臂上的傷怎麽樣了?”

  “哦,那個啊,差不多了。”我這才想起來,這兩天早把傷口的事忘了,雖然那天被酈銘觴看到裂開出血的傷口,被他狠狠罵了一頓,但是後來包紮得好,上的藥也好,早就不怎麽疼了。

  他聽了,伸出手來把我的手拉過去,翻開袖子看到滲著血點的繃帶,臉色就沉了下來:“告訴過你手臂不要用力,到現在傷口都沒合上!”

  我打哈哈:“我身體這麽好,這點小傷算什麽,流點血不打緊。”

  “氣血虧損的弊端,非要到年紀大了才能顯出來,不要年輕時自恃身強力壯就不留意。”他真的有些生氣了,咳嗽了幾聲接著說,“那次在山海關,你也是這樣吧,胸前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就下地亂走。”

  我不敢反駁,吐了吐舌頭:“老了再說老了的事,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

  他皺緊了眉頭:“不準搪塞,你聽我說,往後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微微愣了一下,他的口氣居然十分嚴厲鄭重。

  我輕輕“嗯”了一聲,這時恰好門外有喧鬧聲傳來,蘇倩堵在門口:“你們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咦,你問我們是誰?我們都是那個……嗯,皇親國戚啊,你又是誰?”一個清脆的聲音帶笑接住話頭。

  這個聲音,是熒!

  我連忙衝到門口打開門,門外並排站著滿身水汽的熒和宏青。熒見了我十分高興,馬上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嘴巴甜甜的:“嫂子。”

  我嚇了一跳,一邊的宏青讚許地看看她,才向我行禮:“皇後娘娘。”看來熒這樣稱呼我,該是宏青教她的。

  我抱抱熒:“好,嫂子很高興。”突然想起屋內的蕭煥,連忙擋在門口,“不準再給你哥哥下毒了,不準你殺他。”

  熒狡黠一笑:“嫂子你說什麽?我那個皇帝哥哥不是早就死了半年了,屍首都在奉先殿放著呢,我還怎麽殺他?”

  我愣了愣:“你不殺他了?”

  熒“撲哧”一笑,似乎不屑於再跟我多說,拉我向屋裏邊走邊叫:“哥哥,你醒著?”

  蕭煥看到她,竟然也有些高興,坐過來點了點頭:“我醒著。”

  我徹底暈了,叉腰看著他們:“你們這對兄妹,還真奇怪。”

  熒瞥我一眼:“算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說也是枉然。”

  幾天不見,說話也會學大人一樣老氣橫秋了,都是宏青帶壞的,我氣哼哼地瞪她一眼,想起來問:“對了,你哥哥手上的極樂香,是不是你配給他的?”

  熒無辜地搖搖頭:“不是我,我一直都沒見他,大概是他自己配的。”

  我驚詫地看向蕭煥:“你怎麽會配那個?”

  蕭煥還沒回答,熒就接過去說:“你不知道?我的本領全是哥哥教的,極樂香雖然是我配出來的,但是他見過一次,大概就能猜出是什麽配方了。”她說完搖頭歎氣,“就說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說也是枉然。”

  我臉上有些抽筋,隻得保持沉默。不是我知道的太少,是你們這對兄妹的關係實在太詭異。

  宏青跟進來站在屋中,向我笑了笑說:“皇後娘娘,和我們一同來的,還有輔政王千歲。”

  我愣了一下,向門口看去,青玉階上的那人一襲白衣,正把手上的油紙傘合上,微笑著轉過頭來,素顏清如蓮萼,這一笑,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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