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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歌選的師父是軫水堂堂主宋蔚曉,軫水堂設在杭州,離歌馬上就隨著去了,我則正式成為了鳳來閣閣主的弟子,被安排住在一水院。

  一水院的侍女不多,而且個個都是啞巴,她們笑著帶我到分派給我住的房間,就退了出去。

  我環顧了一下屋內的陳設之後,推開窗子,窗外就是菡萏香飄的荷塘,水榭的一角咫尺在望,原來這裏和水榭隔得那麽近。

  那些侍女可不會替我這個普通弟子收拾行李、打掃房間衛生。

  我跑到雜役院,把我的那點行李搬過來,再掃掃地擦擦桌子,弄得差不多的時候天色已經接近黃昏了,開飯的鍾聲響了起來。

  鳳來閣隻有堂主以上的首領才會有人專門把飯菜送到房內,其餘的人都是到飯堂用餐,我循著鍾聲走出一水院,趕往飯堂。

  前幾天我因為在雜役院做活,飯都是在雜役院吃的,這還是第一次來到飯堂。四下打量了一下,人到得還挺齊。看到了幾個熟麵孔,那個總是一身黑衣的挽風一劍師任飛,那天領我和離歌去雜役院的程壇主——我現在知道了他叫程濁世,是使判官筆的高手。轉頭又看到舒壇主正和他的屬下方初雪麵對麵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吃飯。

  再怎麽說也是他把我招進來的,我走過去低頭抱了抱拳:“舒壇主好。”又向方初雪抱了抱拳,“方姑娘好。”

  方初雪抬頭看我一眼,點頭淡淡地說:“好。”

  那個舒壇主倒是放下手中的筷子,似笑非笑,語氣調侃:“難得啊,居然見到了閣主的高足。”

  我是給根杆子就順著往上爬,忙接口道:“哪裏,哪裏,還是全靠舒壇主提攜。”

  那舒壇主輕聲笑了起來:“得了得了,還是那麽油嘴滑舌。”接著問,“這幾天在閣裏,覺得怎麽樣?”

  我連忙點頭回答:“一切都還好,謝舒壇主關心。”

  “那天在玄武湖邊,”他忽然把話題轉了過去,“你根本就沒想到能夠被錄用吧?”

  我愣了愣,既然被看穿了,隻好點頭。那天看到前麵的考官那麽難對付,十個人有十個都讓他駁了回來,我根本就沒想到能從他手裏拿到木牌,因此就幹脆上去胡扯一通。

  “那麽你幹嗎要說我練的內功會致人殘疾,最好在三十歲以前改練少林寺的易筋經?我不覺得你是為了賣弄學識。”他繼續說。

  “看到了,就說了。你錄不錄用我沒關係,我既然看到了,總歸要提醒你一下。”我撇撇嘴。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想法。”他笑完,神情嚴肅了點,“很清澈,但是有些犀利;很狡獪,但是不世故。你叫淩蒼蒼對吧?你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所有眼睛中最奇特的,我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裏,你也能保持這麽一雙奇妙的眼睛。”

  我有些愣了,這次是真心實意地抱拳向他笑了笑:“謝謝。”

  他淡淡地點頭,笑了笑:“對了,我的名字是舒清歡,下次看到我的時候,不要再在心裏稱我為那個鬢發花白脾氣不好的舒壇主了。”

  我給噎了一下,半天沒說出話來。這個家夥,簡直就像會讀心術一樣,鳳來閣裏的人果然沒一個是好惹的。

  這個舒清歡雖然看起來不好相處,不過真正說上話了,才發現他雖然臉上總是冷冰冰的,但也還算隨和。

  我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又閑聊了幾句,就起身回一水院。

  出門的時候天已經昏黑,起了點夜風,現在還是初夏,夜風依然寒冷。我邊走邊尋思回去後要看看水榭的窗子關了沒有,靠近水邊,那裏的風會更冷一些,依蕭煥現在的身子,應該經受不住。

  邊想邊走,進了院子,居然在水榭前撞到蕭煥和蘇倩。

  蕭煥依舊是青布單衣,外麵披了件玄色的大氅。夜色映襯下,他臉色更加蒼白,薄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可是他這身打扮和臉上的神情,卻像是要出門。

  我堵在路上:“你要幹什麽?”

  蕭煥皺了皺眉:“你不覺得你太不懂規矩了?”

  還說我不懂規矩?上午連站都站不穩,晚上居然就要頂著夜風出門,我壓住火氣,笑著抱拳:“屬下剛剛是看閣主行色匆匆,問得急了。不知閣主要到什麽地方去,不要屬下跟隨麽?”

  他再次皺了皺眉,聲音冷硬:“不用。”

  我繼續賠笑:“屬下是閣主的弟子,閣主要出門辦事,難道不帶屬下出去見識見識?”

  蕭煥皺著眉,眼裏閃過一絲不耐,他身後的蘇倩突然低聲喚了句:“閣主。”

  蕭煥再不說話,繞過我繼續快步向外走去。

  他和蘇倩從我身邊擦過,一前一後,步調和諧。微冷的夜風在我手邊打了個轉兒,空蕩蕩的。

  “閣主!”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抬起頭,還是笑著,“閣主,讓我跟著吧!我想見見世麵,我不會誤事的,讓我跟著吧。”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我了一眼,似乎是為了趕時間,隨口答應:“跟來吧。”說完輕輕甩手,把我的手從袖子上震掉,又快步向前走去。

  我緊追兩步跟在他身後,他走得真是很快,分花拂柳,在庭院中匆匆穿過。蘇倩像一條白色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緊隨在他的身影之後。我邁著兩條腿在後麵追趕他們,不知道為什麽,腿有些酸,不遠處那個沉默的背影,仿佛漸行漸遠。

  跟在蕭煥和蘇倩身後來到院門口,早有人準備了馬匹等著。蕭煥一點兒也不耽擱,翻身上馬,我也趕快躍到馬上。

  夜幕下的玄武大街依然熙攘,蕭煥雙腿一夾,通體烏黑的駿馬奮蹄而出,直穿過人群向前奔去,我也連忙驅馬跟上。

  馬蹄聲響若滾雷,在金陵街頭的青石板上掠過。這次一行總共九人,蕭煥、蘇倩、我,還有六個身著黑色勁裝的鳳來閣弟子。

  馬跑得飛快,轉眼間一行人就到了東門。城門早就落下,蘇倩下馬去向守城的戍衛說了些什麽,那些人就把城門打開了一條小縫。

  馬一匹接一匹地從縫隙中穿過,借著城門下火把的光亮,我打量了一下蕭煥,他的嘴唇緊抿著,臉色蒼白至近乎透明,握著韁繩的手卻穩定而有力,脊背更是挺得筆直。

  出了城,依然還是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冷風刮過肌膚,我暗自慶幸自己的騎術還算可以,要不然在黑夜裏這麽沒命地狂奔,一個不小心跌下馬去,就算不跌斷脖子也要傷筋動骨。

  過了一會兒,馬匹漸漸奔進一片密林,五須鬆低垂的枝杈不時地掃到臉上,我不敢放慢速度,把身子俯到馬上躲避鬆針。

  還沒走多遠,前方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銳響,我左前方的那匹駿馬應聲摔倒,巨大的衝力把馬上那名幫眾摔得直飛出去,幸好他應變迅速,翻身蹬在道旁的樹幹上,“哢嚓”一聲,堅挺的鬆樹居然被他一腳蹬折,樹冠傾折。那名幫眾的身子從半空中直向下墜去。就在這時,空中突然閃出一道雪亮的刀光,血墨潑灑,暗夜中猶如一朵紅蓮綻放,那名幫眾的身體突然被撕裂成兩半,血霧衝天而出。

  我所騎的馬依舊向前衝,我在馬背上恰巧和那名幫眾的屍體交錯而過,血霧噴了我滿頭滿臉。

  一刹那間,雪亮的刀光就再次閃過,我身下的駿馬馬蹄一軟,發出一聲悲鳴,向一側倒去。

  我急忙從馬背上彈起,一腳踹在馬肚上,借力向路旁躍去。

  眼前的亮光如幻影鬼魅,危急之間,我才想到匆匆忙忙跟著蕭煥出來,身上寸鐵未帶。

  緊隨而至的鋼風凜凜,早已攻到了眼前。

  躲避已是無用,我迎著刀光上去,伸臂、錯開、收指、用力,刀光被我挾裹在手臂裏,“哢”的一聲,那人的小臂骨已經被我捏碎。

  內臂上這時才傳來鑽心的刺痛,刀刃終究是割中手臂了,我擊出一肘,錯手間,就把那人的刀卸了過來。

  那人被我一肘逼得退後幾步,撫著手臂罵了一聲,我指頭彈出,已經把刀柄倒轉入手中,握緊這把來之不易的刀,反身向他砍去。

  刀刃還沒落下,就撞上另一個刀刃,兩刀同時嗡嗡作響,我的大刀幾欲脫手。

  從側麵又閃出的那個黑衣人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手腕反挑,刀刃從我的刀背上擦過,拖出一道火花。

  大力的震動下,手臂上的傷口疼得像要被撕開,我再也握不住刀,大刀脫手,飛了出去。

  轉瞬間那黑衣人長刀輕回,對著我當頭劈下。

  清脆的一聲銳響,我眼前的那道刀光從中裂成兩半,劃開白光的那道溫敦柔和的清光宛若流雲飛瀑,絲毫不見凝滯,輕而易舉地就滑進了那黑衣人的咽喉。

  拔劍,鮮血四濺,蕭煥伸手把我拉到身後,聲音有些沙啞:“站著別動。”

  說著他站在原地不動,手中短劍的清光展開,周身一尺之內,已經再也沒有人能近身,唯有在無月的夜色裏不斷炸開的血花,冷冷地映著他手中短劍雪白的鋒芒。

  自剛剛被突然襲擊的慌亂過後,短短的時間裏,局麵似乎已經被控製住了。

  蘇倩白衣翻飛,進退自如地和幾名黑衣人周旋,五名幫眾背靠著背,組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劍陣,除了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斬殺的那名幫眾,我們基本沒有損失。

  那些黑衣人糾纏了一會兒,看得手無望,就退了回去。

  清理戰場,我們這邊隻死了一人,傷了三匹馬。

  因為還要急著趕路,除了留下一個弟子處理屍首之外,其餘的人都很快上馬。

  我的馬已經不能再騎,不得已必須和另一個人同騎一匹。

  蕭煥看看蘇倩,又看看自己的馬,我搶先說:“我不要和蘇堂主騎一匹馬。”

  蕭煥頓了頓:“那就和我吧。”

  我立刻跳到他的馬上,蕭煥等了一下,也跟著躍上。

  我早忘了手臂上還有傷口,笑眯眯地去拉韁繩,牽動傷口,猛地一陣刺痛,就忍不住“啊”了一聲。

  “怎麽了?”蕭煥邊問邊來拉我的手,觸到那裏濕漉漉的鮮血,他的手震了震。

  我笑笑:“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不怎麽疼,沒什麽。”

  眼前突然亮了起來,蕭煥擦亮火折,搖曳的火光中他把我的手拉起來,聲音裏驀地有了些慍怒:“這叫沒什麽?”

  我低頭一看,也嚇了一跳,足足五寸多長的一道傷口斜穿過手臂,血早把那條袖子都染紅了,肉翻了出來,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血。

  臉上一涼,蕭煥突然用手托住了我的臉,他手指有些抖,有些急切地想擦去我臉上的血。

  我這才記起剛才死去的那個幫眾噴了我一臉的血,想想現在我這樣子,應該很像一個血人,有些嚇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向他笑笑,他卻已經停了下來,他的手還停在我的臉上,那雙深瞳裏有什麽在迅速地明滅,他猛地垂下眼睛,放開手,伸指點住我手臂上的穴道替我止血,然後把火折交到我左手上,從懷中摸出一條手帕替我包紮傷口。

  他的手指很輕,盡量避開傷口旁的肌膚,動作也很快,邊包邊低聲吩咐:“這條手臂不要再亂動,等我回去後再給你仔細包紮。”

  我輕輕點了點頭,偷偷瞥了瞥他低垂著的眼睛。

  包紮完畢,他吹熄了火折。為了防止馬匹顛簸碰到我的傷口,他用手臂環住了我的腰,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這才驅馬前行。

  他的鼻息輕輕噴在我的脖子上,那種熟悉的略帶草木香氣的味道縈繞在我鼻尖。

  我稍稍坐正,擋住迎麵吹來的夜風。

  接下來的路途非常順利,我還以為第一次伏擊失手,對手一定會接著安排第二次第三次伏擊,然而沒有。駿馬一路風馳電掣,沿著官道筆直地奔向東方。

  失血過後有點頭暈,單調乏味的路途中我漸漸靠上蕭煥的肩頭,眯著眼睛就快要睡著了。

  就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身子下麵卻突然一震,眼前火光大盛。

  我連忙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讓人猝不及防,不知道什麽時候,炙熱的火焰已經在我們馬前的官道上燃起,噴薄的火焰宛若一道火牆,硬生生地截斷了去路。

  火焰騰起的刹那,我們腳下的土地也開始下陷,塵土木樁倏忽塌陷,紛紛落下,水聲嘩然,瞬間吞沒了土木,露出反射著火焰幽光的水麵。

  這片土地下麵,居然是不知深淺的暗流。

  在駿馬下落的一瞬,蕭煥攬住我的腰,踩住馬鞍借力,身形拔起丈餘,輕飄飄地就越過了那道火牆。

  火牆後是黑壓壓的人頭,時間隻停滯了一瞬,寒光猝起,如林的利箭齊發,迅捷無比地射來,就在此時,蕭煥的身子居然在空中折了一折,羽箭擦身而過,我們重新躍回了火牆這邊。

  火光映照的暗流邊上,蘇倩立馬站著。原來蕭煥一馬當先,一遭變故,後麵蘇倩和那五位幫眾就急急勒馬。雖然有兩三匹駿馬在急速奔馳中立足不住,跌入了暗流,馬上的幫眾卻應變迅速,躍了下來。

  看到蕭煥折回,蘇倩反手抽出身旁幫眾腰間的長劍,一劍揮平,直直地送了出來,正好接在蕭煥下墜之處,把離岸兩尺有餘的距離續上。

  蕭煥踏上劍尖,借力躍到岸上,左手還沒從我腰上放開,右手帶著勁風已經揮了出去。

  勁風似乎還夾帶著什麽粉末,所到之處,火燃猛地一熄,氣勢駭人的火牆在他這一揮之下驀然低了下來,露出了牆後那一排半跪在地上的弓箭手,他們搭在弓上的箭剛剛射了出去,雖然強弓在手,但慌亂之中還來不及射出第二箭。

  趁這空當,蘇倩手中冷光乍現,滿手的暗器毫不遲疑地飛了出去。對麵傳來幾聲悶哼,前排的弓箭手已經倒下了一半。

  這一切幾乎發生在一瞬間,火牆再次騰起,阻隔了視線。

  “躲開。”蕭煥短促地下令,拉著我躍入路旁的灌木叢中。

  果然,我們剛閃避開,火牆後就又飛出第二撥羽箭,箭尾帶火,把停在路上的幾匹馬射倒在地,駿馬悲嘶著打滾,地上的火焰不住跳動。

  我看得心煩,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我們到底在幹什麽?”

  那邊沉默了一下,也放低了聲音:“談生意。”

  我微微有氣:“談生意?這是拚命啊還是談生意?你平日裏都是這麽談生意的?”

  那邊沒有回答,握著我手的那隻手動了動,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不但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還在不斷地滲出冷汗。

  手上突然空了,他把手抽了回去:“平日裏就是這麽談的,你不是要見世麵嗎?好好學著。”

  火光漸漸暗了下來,火牆慢慢熄滅。

  “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暗流對岸似乎移過來了什麽器械,緊接著聽到“嘎嘎”幾聲,就從河對岸伸過來一塊厚重寬大的木板。

  木板搭在這邊的岸上,就成了一座連通兩岸的簡易木橋。

  很快地,兩隻寫有“聞”字的燈籠從橋上飄了過來,隨著燈籠的出現,一個清朗帶笑的聲音傳了過來:“原來是白先生親自駕到,得罪之處,萬望見諒。”

  蕭煥這才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出灌木叢,我連忙跟了出去,蘇倩和那幾名幫眾也都從藏身之處出來跟上。

  從正麵才看清楚,此刻木橋上站著一個儒冠輕衫的中年人,正在殷勤地拱手行禮。

  在他身後,那排弓箭手早已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駕彩旗高掛的華美大車,岸邊持燈的少女垂鬟羅衫,在她們身後,居然還有手捧金鼎香爐的使女,清雅的香氣在暗夜裏嫋嫋散開,蓋住了血腥和炭熏。

  蕭煥向那中年人拱手,淡淡說:“有勞聞莊主迎接。”

  那個被稱為聞莊主的中年人笑得溫文爾雅:“白先生不見怪就好,此地距鄙莊還一裏有餘,請白先生和同行的諸位上車前往。”說完,側身客客氣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殷勤有禮得完全像一個熱情的主人。

  蕭煥也不推讓,走過鐵橋就上了馬車,那聞莊主上了另外一輛馬車陪同,又牽來幾匹馬給我們乘坐。

  一路上沒人說話,一裏多的路很快走完,我們停在一座燈火通明的莊園門口,看到門外站滿了迎接客人的家仆使女。

  那個聞莊主下車,很殷勤地把我們一路從庭院裏請到大堂中。

  這個廳堂裏點了無數支蠟燭,亮如白晝,兩邊排開的高大座椅上,卻隻有右首最靠上的座位有個紫袍人坐著。那是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氣度儒雅,一身織金雲錦紫袍,他的身後則站著一排肅立的黑衣人,全都蒙著麵,背手而站,成拱衛之勢把紫袍人圍在正中。

  那紫袍人聽到我們進來,就放下正在撫摸手指上那枚玉扳指的手,抬起了頭。

  看到蕭煥,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微露詫異之色。

  經過了剛才的“歡迎儀式”,我們身上雖然沒有水漬和煙塵,卻在第一次遭受黑衣人的伏擊時沾上了血跡,怎麽說也有點狼狽,和那個中年人光鮮整潔的衣著一比,氣勢上先輸了三分。

  我瞥了一眼那個中年人的雲錦紫衣,雲錦號稱“寸錦寸金”,就算紫禁城中的妃嬪,有件雲錦做成的衣衫也是值得炫耀的事情。這個人本就氣質不俗,被燦若雲霞的雲錦一襯,就更顯得高貴脫俗,仿佛生就的天皇貴胄。

  我撇了撇嘴,轉頭看了看蕭煥。他的發髻梳得很整齊,用一個並不怎麽起眼的碧綠玉環扣著,他的玄色外氅早就除了下來,現在一身青衣,腰間是一條繡著蒼竹暗紋的碧色腰帶,也看不出繡工有多精巧奇麗,卻正好和那個綰發的碧玉環同色,再配上這件顏色沉鬱的青衣,整個人不顯絲毫華麗浮躁。

  不比還罷了,一比那中年人就成了徹頭徹尾的暴發戶,我暗暗偷笑,隨著蕭煥走進堂去。

  聞莊主趕上來,請蕭煥坐下。

  雙方分賓主坐好,蘇倩站在蕭煥的椅邊,我和同來的幾名幫眾在蘇倩身後依次站好。

  “兩位貴客駕臨,漱水莊真是蓬蓽生輝。”聞莊主客套著,他左看看那個紫衣人,右看看蕭煥,溫雅的臉上表情有點古怪,“兩位都是當世武林驚才絕豔的人物,真叫在下為難啊!”

  紫衣人冷冷地笑了,他說話聲慵懶優雅,卻藏著銳利的鋒芒:“莊主在通往貴莊的路上設起天火五行陣,為的不就是擋下那些不自量力的螻蟻之輩、選出真正的強者,現下人選出來了,莊主也不必繞彎子,接下來該怎麽比,請莊主快些明示。”

  聞莊主臉上的愁緒更濃:“白先生是鳳來閣之主,邢先生是七不塢之主,在下怎能挑起兩位爭執,哎,這該如何是好?”

  紫衣人臉上顯出不耐之色:“無論如何,漕河隻有一條,貨物隻有一批,莊主也隻會委托一方運送。在下沒有時間在這裏多耗,莊主明示!”

  他說是“莊主明示”,口氣卻強硬得可以。

  都說七不塢的塢主邢流嵐脾氣不好,現在看來不假。

  七不塢和十二連環塢一樣,都是長江上的漕運大幫,十二連環塢建幫年代已久,七不塢卻是後起之秀,這幾年風頭正勁,據說塢主邢流嵐手下有二十八個影子一樣的殺手。

  這二十八個人單論功夫也沒什麽特別的,但是二十八個人聯手出擊,則是江湖人聞之色變的四象輝天陣。

  三年前天下第一刀雲雪殘自恃武功精湛,獨闖七不塢總堂,遭遇了此陣。隻是瞬間工夫,這位十五歲成名、二十五歲獨步天下的刀客就在二十八柄快劍下化為了一堆血塊。自此之後,長江上就再也無人敢直攖七不塢的鋒芒。

  而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鳳來閣和七不塢在爭奪一批貨的運貨權,狹路相逢,一場惡鬥是少不了了。

  聞莊主打著哈哈:“邢先生說得是,說得是……”

  “你是沒有多少時間在這裏耗了,”進門後便一直沉默的蕭煥突然淡淡地開了口,“死人是不會有時間的。”

  邢流嵐臉色微變,按著椅背的手青筋畢露,他頓了幾頓,終於隻是冷哼一聲:“白先生好大口氣啊,不過是一筆生意而已,不值得鬧得兩敗俱傷吧。”

  他說話軟中帶硬,雖然有威脅的意思在,但畢竟還是畏懼鳳來閣的勢力,想盡量避免和蕭煥起正麵衝突。

  蕭煥冷笑一聲:“一筆生意而已?邢塢主座下的人偷襲我鳳來閣分壇,這筆賬怎麽算?今夜在金陵城外的伏擊,這筆賬又怎麽算?邢塢主,你既然能為這筆生意做到如此地步,我怎能不奉陪到底?”

  邢流嵐終於變色離座:“白閣主,你究竟要怎樣?”

  “簡單,”蕭煥冷笑,語氣卻是閑淡的,“那次偷襲,你傷了我十九條人命,還我就好了。”

  “好!”邢流嵐毫不猶豫地答應,“若能化解和白閣主的過節,在下馬上就將那次偷襲貴分壇的屬下的頭顱砍下十九顆來給白閣主送去。”

  “邢塢主會錯意了。”蕭煥說著,緩緩站起來,向廳中走了兩步,語氣依舊閑淡,“除了那天的十九條人命,還有今晚的一條。這一條,我要邢塢主項上的人頭來還。”

  邢流嵐目光閃爍,突然冷笑了起來:“姓白的,不要欺人太甚了,你以為我沒有勝算麽?”隨著他的笑聲,大廳門口、梁上以及窗口,突然鬼魅似的浮現出一條條黑色的人影,同時,跟在邢流嵐身後的黑衣人也悄然散開,仿佛一張大網靜靜地壓了下來,大廳之內的各個方位霎時被這些黑衣人占滿。

  “四象輝天陣。”蕭煥挑起嘴角,一字一字緩緩道。

  “不錯,四象輝天陣。”邢流嵐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嗜血的殘忍,“你料不到我把他們都帶來了吧?白遲帆,我知道你劍法冠絕天下,但在這誅神滅佛的四象輝天陣裏,再好的劍法也沒用,把你的命留下罷!”

  隨著一聲冷笑,他揚起的手掌無聲地劃下。

  這一刻,蕭煥還是垂著頭,淡漠的神情也沒有什麽變化。

  這一刻,廳內的二十八條黑影突然動了起來,一條快若閃電的黑影閃過,接著是百條、千條、萬條,無數條黑影猶如烏雲壓頂,紛亂地擊向站在廳中的蕭煥,眨眼間就要吞沒他的身影。

  烏雲下的那道青色身影突然動了,就在最濃重的黑雲向下壓去的那一瞬間,仿佛是一直來不及作出反應的那道身影突然動了。他一動起來居然就是無法形容的速度,光影倏忽交錯,清光破雲而出,仿佛是旭日初升之時,躍出深沉海麵陡峭山壁的那道燦爛陽光;又仿佛靈台澄明之時,佛前拈花不語的使者含在嘴角的那抹淡淡輕笑。清光裏的劍氣烈若熾焰卻偏偏又柔如春風,仿佛瞬間就填滿了廳內一絲一毫的縫隙。

  炙風刮過臉頰,血珠在陣中飄起,兩隻連在劍上的手以無法形容的速度直飛出陣來,狠狠地撞上雪白的牆壁,無力地打著旋,落在椅子下。

  空中的血珠這才噴灑開來,豔紅淒美,宛若淩空開放的花朵。

  和這朵血花炸開的時間隻隔了一瞬,妖紅的花朵突然接二連三地次第綻放,大廳之內居然成了一座開滿妖豔花朵的花園,不,這更像煉獄,那是隻有在地獄之中才能看到的殺神。

  那道肆意流淌的劍光,刺入咽喉、削下手足、剖開胸膛、砍下頭顱,劍刃上沾著的黏稠的鮮血和白糊糊的腦漿,轉瞬又在刺入下一具軀體前被甩開。揮劍的那個人眼中閃著殘酷的寒光,任由鮮血汙物淋在他蒼白的臉頰上。青色的布袍沾滿汙跡,在屍體和斷肢中翻飛。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蕭煥這麽殺人,雖然曾和他一起行走江湖,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麽殺人。實際上他很少殺人,除了那次他一劍把師父的頭顱斬下來之外,我不記得還見他殺過什麽人。

  那時候他不喜歡用兵刃,與人動手從來都留三分餘地,他手中的王風很少出鞘。

  可是他現在卻仿佛是從修羅場裏走出來的鬼神,嘴角有微微的冷笑,目光深如幽潭、不起絲毫波瀾,那是視人命如草芥一般的目光。

  斷肢和屍體橫陳一地,蕭煥把劍鋒放在早已被眼前景象震驚得不能動彈的邢流嵐的咽喉上,聲音冰冷如水:“邢塢主,十九個死,九個廢武功,我說過,不算你,我要十九條命。”

  冷冷的清光毫無掛礙地劃出,劍尖灑落的鮮血劃出一道淒豔的弧線,邢流嵐連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說出,沉重的身體頹然倒地。

  蕭煥轉過身,把目光轉向聞莊主,此刻這個老狐狸也駭然地望著麵前的這個修羅場,雙腳不自覺地發抖。

  “莊主,這次的生意,是跟我們做了吧?”蕭煥淡淡地開口,語氣依舊如片刻之前,溫和有禮,卻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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