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那個年輕人微微揚了揚嘴角,似乎是在笑,他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向我,還是向庭內的眾人。
我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這是在做夢吧?用力晃了晃頭,一定是在做夢,不會再看到那個人了,再也不會了,可是那麽清晰地在眼前晃動著的人又是誰?目光已經模糊了,可是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卻依然鑽進耳朵裏:“時間倉促,茶水粗劣,還望諸位武林同道見諒……”
這是他在同庭內的眾人講客套話。
腦子裏已經什麽都不能想了,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叫:那是他,那是他,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活過來了……
有隻手輕輕地拍上了肩膀,慕顏的聲音難得地沉靜:“遇到你等的那個人了吧?”
我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不是碰一碰就會碎的夢境嗎?不是搖一搖就會不見了的幻影嗎?
半年了,我連夢都沒有夢到過他,我不敢夢,心要足夠冷漠才能活下去。在夢裏看到他,醒來又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我一個人麵對孤寂寒冷的長夜,這種感覺,我一次都不敢要,一次都不敢要才能在這個再也沒有他的世上活下去。
可是他回來了,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帶著淡淡的笑意站在眾人麵前,用他淡淡的語調說著淡淡的客氣話。
他回來了。
慕顏微歎了口氣:“沒想到,你等的人竟然是閣主。”
什麽閣主?他不是閣主,也不是什麽先帝和萬歲爺……他是那個笑著叫我“蒼蒼”的年輕人,把冰涼的指尖貼在我麵頰上的年輕人,在雪地裏抱住我的年輕人,在黑夜的燭光下向我慢慢展開笑靨的年輕人,對我微笑著跌下雲龍台階的年輕人……現在這個年輕人回來了。
我做了一件讓所有人側目的事情,我站起來,撞撞跌跌一路推開人群向他走去,詫異聲、質問聲、謾罵聲,一片片響起來,所有的目光都投了過來,鳳來閣的幾位堂主緊張地聚在一起。
我這個樣子,像是個滋事的瘋子嗎?
不要緊的,我隻是想確認一下,想確認一下那個身體是不是熱的,確認一下那個活著的、會笑、會說話的人是真的存在。
我知道,我知道我應該耐心等待,我知道我該耐心地等他把眼下的事情處理完,再悄悄地和他私下相認。可是我等不了了,每一個瞬間都那麽長,每一個瞬間都要千回百轉地質疑再確定、確定再質疑,我真的會瘋的。
“你是何人?是你,你……”白衣的張月堂堂主蘇倩攔了過來。
我越過她的手臂,去看那個仍舊坐在椅子上的人,他側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點陰影,他用手扶住桌子,沉默著,終於還是慢慢站起來,輕輕點了點頭:“讓她過來。”
我快步走過去,沒有猶豫,緊緊抱住他的身子。
這個身子是暖的,手感不會錯,他稍微胖了一些,他衣襟裏的味道還是那麽熟悉,暖暖的,夾著些微辛的藥香,不會錯了,這個人就是他。
心裏那個微小的火光瞬間膨脹了幾倍,暖得整個人都要燒了起來。
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蕭大哥。”
他的手臂沒有迎上來,他就站在那裏任我摟抱,既不迎合,也不拒絕。
我抬起頭看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久別重逢後的喜悅沒有,厭惡或嫌棄也沒有,他隻是那麽淡淡地看著我,如同一位淡定從容的江湖領袖,如同一個陌路人。
他把我從他身上推開:“你先去一邊休息一下。”
我有些暈眩,難道他忘了我是誰?他都忘記了?
他又開口,聲音依舊沒有起伏:“蒼蒼,先去等一下。”
他沒忘,我吸吸鼻涕,他卻已經轉過頭,聲音裏有了些暖意:“慕顏,你回來了。”
走過來的慕顏點頭:“嗯,我回來了。”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這位是閣主的……”
“一位故人。”冷淡而隨意的回答,那個人把深邃的目光轉到我臉上,“一位故人而已。”
蕭煥,這個冷冷的,眼裏依稀有江湖人特有的犀利冷酷光芒的蕭煥,淡淡地重複著:“一位故人而已。”
我把手從他身上放開,退後一步,笑:“好,我先休息一下,你們先處理事情,我等著。”
蕭煥不再看我,轉身對慕顏笑:“辛苦你了。”
慕顏低下頭笑,一向疏懶的臉上浮上一絲感動。
蕭煥走到前邊麵對庭中的眾人:“各位武林同道,我們今天就來把事情說清楚,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往下的事情發展得很順利,無殺站出來指證厲惜言才是那晚帶人去她家殺人的凶手,厲惜言被當場拿下,接著又牽出了不少參與此事的人。
最後真相大白,厲惜言因為不滿現任鳳來閣閣主,膽大妄為,居然想出滅掉近來跟鳳來閣生意上有些矛盾的鍾家滿門來誣陷鳳來閣的陰謀,希望在鳳來閣受到各大門派懲罰圍攻的時候,趁火打劫,撈到好處之後再脫離鳳來閣另起山頭。
厲惜言大概是沒想到無殺會在屠殺中生還,現在無殺一站出來,他的算計不但完全落空,他令人發指的惡行也隻是為他自己掘了一座墳墓。
有各大派掌門和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作證,鳳來閣總算是洗去了罪責,不過此事也算是因鳳來閣而起,殺人的也還是鳳來閣的弟子,所以鳳來閣鄭重地向在場的武林同道謝了罪,將綁好的厲惜言等人交由官府處理,並保證承擔鍾家被害人的喪葬事宜。
不過就算鳳來閣在處理這件事時態度誠懇,請來各大派的掌門作證,也決不推托自己門派的責任,但是門派內出了這麽大的醜聞,並且引發了這麽慘烈的血案,鳳來閣在江湖上蒸蒸日上的聲望肯定是要受點影響了。
這些事情說起來雖然簡單,但由於到場的武林豪傑實在太多,人多嘴雜,還是議論了不少時候。
我站在庭院邊上,看著熱烈討論的人群慢慢散去,他們都到鳳來閣為今日到場的群雄專門安排的宴席上去了。我一直沒有動,蕭煥讓我先等一下,我就先等著。
心裏已經慢慢恢複了平靜,經過一次次地確定,已經不再質疑了,他的確還活著,隻要他還活著,就好。
站了這麽久,正午熾熱的陽光的溫度漸漸降了下來,腳下自己的影子一點點變長,長過我腳下的台階,再長過不遠處的花壇,最後長過很遠處的假山,這一天快要過去了。
我一直站著,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會停下來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尤其是年輕漂亮的俠女,她們的嘴角都抿著曖昧不清的笑,有蔑視的成分在裏頭:這個當眾撲上前去抱住鳳來閣閣主的瘋女人是誰?真是不知廉恥。現在被人在這裏晾了一天,丟人啊,丟人。
我把目光移到她們蔥綠嬌紅的繡鞋上,不說話。
繡鞋、布鞋、麻鞋漸漸走遠,黃昏的陽光灑在我眼前的那方青石板上,有雙黑色的緇靴終於走了過來。
似乎是微微歎息了一聲,蕭煥開口:“跟我來吧。”
我抬起頭跟著他,腳站得有些麻了,動起來有些費力。
假山、回廊、小徑、荷塘,他一路帶我來到那座水榭中。
掀開珠簾,走進內室,他坐在案後的椅子上,然後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
我坐下來。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還好吧?”
這冷淡而客氣的語調,我抬頭看他,沒有回答。他應該也沒有期望我回答,他隻是想說一句話打破僵局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再見麵時該怎麽對你說,”他語調緩緩的,“怎麽說才能不讓你傷心,還有,讓你明白。”
我沉默著。
他的聲音淡然地繼續:“我想人都是這樣,為了一個東西奮不顧身,努力地去爭取,付出什麽也不後悔。可是再怎麽好的東西,你曾經那麽珍惜過的東西,總有一天也會讓你厭倦,會讓你停下來想,我為之付出了那麽多的那個東西,到底值不值得,我究竟還要不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什麽值不值得,”我的聲音有些發抖,“我不會覺得這跟付出和虧欠有什麽關係。”
他頓了一下,深黑的眼睛裏漸漸流露出憐憫的神色:“蒼蒼,你還想讓我給你什麽?”他歎息著把目光移開,“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大武的皇位我不會再要,如今我隻想做一些我想做的事。”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不要再拖累我了。
“一生保護你的那個約定,有生之年我依然會盡力遵守。至於現在的這個化名,就算是對以往的一個紀念罷。”他淡淡說著,卻沒有再看我。
我張了張口,我還能說什麽?我想說的,不想說的,全讓他說完了,再說下去,連我自己都會覺得我是個毫無廉恥的向他伸手索取的乞丐。
我點了點頭,扶著椅背站起來:“我知道了,沒關係,我隻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活著,這就夠了,再會。”
我抬腿想走,可是眼前卻黑了一下,膝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我連忙爬起來拍拍灰,向他鞠躬:“不好意思,對不起,我走了。”
我逃一樣地跑出那個房間,眼前有些模糊,天要黑了,院子裏卻沒有點燈,慌慌張張地也不知道摔了幾跤,這個院子還是大得跑不出去。
匆忙間撞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我的肩膀被人牢牢地抓住。
我抬起頭,是無殺,她靜靜地看著我,那雙大眼睛在夜色中竟然格外清冷,她的聲音也是冷的,敲在耳膜上,字字如刀:“淩蒼蒼!你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嗎?”
我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忽然笑了,甩開她的手:“我吃飽了撐的,跑一跑不行啊?”
她攤了攤手:“那就跑吧。”
手指依然是顫抖的,我捏緊拳頭,向無殺笑:“這跟密室裏那巴掌差不多吧,算你還我了。”
無殺抱著胸,嗤笑似的看我一眼:“誰說的?這聲吼可比你那巴掌及時多了。”
說完了,兩個人相視一笑。
笑過,無殺開口:“我是等著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我有些愣:“你要去哪裏?”
她攤手笑了笑:“不知道。”
“那慕顏呢?”我想起來問,“他不是殺害你家人的凶手,為什麽不跟他和好?”
“雖然跟他沒有直接關係,”無殺淡淡地說著,側了側臉,“但是這總是鳳來閣的人做的事,我看到他會有些不舒服。”
我沉默了一下:“你一個人走嗎?”
無殺笑笑:“從小到大,仔細想想,總是父母要求我做這個做那個,我從來沒做過什麽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去試試,不靠任何人,自己努力去做一件什麽事情。”她說著,笑了笑,大眼睛亮了起來,“我想,用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接受其中的艱難,為每一點成功而欣慰,也會是一個很好的經曆吧。”
我笑了笑:“你一定能行的。”
無殺點頭:“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無殺也笑,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我就走了,你也要努力,別落在我後麵了。”
我連連點頭:“那還用說?”
無殺點點頭,把手從我的肩膀上放開:“那麽我走了,後會有期。”
我笑著點頭:“我們以後都是朋友對吧?”
“那是當然。”無殺說著,瀟灑地向我揮手,孤單的白色身影轉身就隱入了茫茫的夜色中。
這個堅強的女孩子,我和她才認識了幾天而已,她就遭受了家破人亡的變故,由昔日被家人疼愛的掌上明珠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她都沒有灰心沮喪,我還有什麽好消沉的?
站在小徑的正中,我深吸了口氣,把垂著的拳頭握緊。
“想開了?”身邊響起一個帶笑的清越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蕭千清已經笑著站在了我身後,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
我把握緊的拳頭放到胸前,抬頭向他笑了笑:“蕭千清,你有沒有用盡全力地去做過什麽事情?”
他看著我,挑起嘴角輕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笑了:“蕭千清,我終於找到他了,可是剛剛我卻覺得很累。”
“累的話就放手吧。”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蕭千清平靜地開口,“太累的話還不如放手。”
我仰起臉,晴朗的夜空是那麽明淨,滿天都是閃亮的星星。“我就要去做一件事了,做一件值得我去用盡全力去做的事情。蕭千清,不管會不會覺得累,不管會不會感到艱難,我都不會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