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八年臘月二十一,在朝內的政局發生了微妙變化的同時,各宗室王集結起來的勤王大軍也已經浩浩蕩蕩地開始向京師進發。
大武的兵役製度使宗室王們並沒有掌握太多的兵力,因此這次打出“清君側,除奸黨”旗號開向京城的所謂勤王大軍也不過是各王府眷養的為數不多的家臣親兵。
宗室王們已經開始行動,最早的軍情急報將會在晚間抵達京師。等到那時,且不論勤王大軍兵力多寡,是否真的準備包圍京師,“勤王”這兩個字本身所透露出來的危險訊息就足以在帝國內掀起一場浩大的政治風波。
我記得這個白衣人的聲音,那天在茶庫外碰到的,就是這個人。
他也看著我,帶著笑:“這位就是皇後娘娘了吧?”轉頭向蕭煥,“那日見過皇上之後,在下曾與皇後娘娘有過一麵之緣呢。”
在下?他在對蕭煥說話的時候既不稱微臣也不稱草民,而是自稱在下,對皇帝以在下自稱,是太宗皇帝賦予大武蕭氏旁支子孫的特權。
蕭煥扶著樹幹慢慢地站起來,他的動作很慢,仿佛稍微快一些就會驚動什麽一樣,他低著頭低咳,聲音卻是清晰的,一字一字:“這麽幾天都等不了麽……楚王殿下。”
白衣人笑了起來,一雙鳳眼微眯,眼角中透出一點薄薄的笑意。他的眼眸是淺黛色的,瞳仁深處一片虛無,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到那一泓瀲灩無方的潭水裏去。這麽妖冶的一雙眼睛之下,是一張媚態入骨的臉,如果說蕭煥隻有在散開頭發的時候才會不自覺地露出一點妖媚,那麽這個白衣人的妖媚竟然像是天生的,眼角眉梢,全是渾然天成的媚態,這簡直就是天賜的一張魅惑眾生的臉!
他是楚王蕭千清!尚在少年之時,就以容貌絕美聞名朝野,在未繼承王位之前,被人稱為清蘭公子。傳說楚地的百姓為了一睹他的絕世容顏,甘願在他要經過的官道上等待三天,他坐駕所過之處,人潮洶湧,堪稱盛景。
他輕笑著,媚雅的聲音不急不緩:“是啊……等不了了,萬一皇上自己不死,那麽我怎麽坐上皇位?”
蕭煥沒有回答,他扶著樹幹,頭深深地埋下,雖然他在極力鎮定,但是他的肩膀抖得像是風中的燭火。
腦子裏不停地嗡嗡亂響,我猛地喊了出來:“藩王沒有聖旨擅離封地即是死罪!蕭千清,你好大的膽子!”
不管是多可笑無聊的話,也讓我多說幾句吧,隻要多說一句,就給蕭煥爭取一點時間調理內息。
“什麽?”蕭千清失笑,眼中浮現出一抹錯愕,那雙淺黛色的瞳仁閃了一下,他淺淺地笑了,“皇後娘娘……你莫不是瘋了?”
“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就這可以從這個戒備森嚴的紫禁城中逃出去嗎?”我握緊了拳頭,繼續大聲說,“就算你逃了出去,從此之後你也就成了喪家之犬,再也不是尊貴的王爺,而是十惡不赦的逆賊!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還不快把王風放下,從皇上身邊退開。”
“啊?”蕭千清笑了,媚眼如絲,“敗了自然就是逆賊,可是如果勝了,這座紫禁城就是我的了。”他頓了一下,突然挑起嘴角,“當然還包括你,愛打扮成小宮女的皇後娘娘,雖然我看你實在沒什麽姿色,但是如果高興了,也會勉為其難留你在身邊灑掃侍候的。”
我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誰?告訴你,這世上除了蕭大哥,別人就算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我也懶得侍候他。”
“真是忠心呢,”蕭千清真的拋開蕭煥開始跟我閑扯,他淡淡地笑著,“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從一而終?”
我冷哼一聲:“我管你是怎麽想的,我也懶得跟你解釋,我喜歡蕭大哥,所以什麽都願意為他做,就這麽簡單。”說到這裏,鼻子突然酸了,眼睛的餘光裏,看到蕭煥扶著樹幹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向我挑起嘴角,笑了笑。
這個傻子,我這麽辛苦地在這裏為他爭取時間,他怎麽還有閑工夫對我笑,傻子!
臉頰濕濕的,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流了下來,真丟人。
撲哧一聲,一邊的蕭千清竟然笑了出來,他的目光不知道是定在我臉上,還是定在別的什麽地方,有些心不在焉:“你不要指望皇上還能調理好內息跟我過招,製住我了,就算他身上無傷,我也一樣贏他。”
“說大話都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冷哼,一挑眉,“你既然有把握勝過蕭大哥,為什麽不堂堂正正地跟他交手,非要安排陷阱害他?你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怕他,以為我看不出來?”
“隨你怎麽說,”蕭千清並沒有被我激怒,他隨手一指,手中的王風指向在一邊想要伺機而動的石岩,輕笑一聲:“閑話就此打住,石統領,請你回去告訴太後,叫她一切聽我的吩咐,要不然,”他笑了笑,“蕭氏朱雀真的就要滅種了。”
石岩臉上青筋暴起,握緊了拳頭,僵在當地,既沒有退的意思,也不敢再動。
“石岩!”蕭煥扶住樹幹勉強站著,臉色蒼白如紙,輕喝了一聲。
石岩知道蕭煥是讓他不要逞強,趕快去通知太後,垂下頭啞著嗓子應了聲:“是。”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蕭千清笑看著蕭煥:“皇上也是個明白人。”
蕭煥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淡淡地看了蕭千清一眼:“王爺客氣。”
這時宏青走到蕭千清麵前單膝跪下:“主公,皇後如何處置?”
蕭千清微微笑了笑:“宏青,當初你求我饒皇後一命,我也答應你了。隻是這個小姑娘我看她實在不順眼,你就挖了她的眼睛,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好了。”他隨口說著,仿佛要處置的不過是一個被他厭棄了的布娃娃。
宏青的肩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最終還是低下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聲:“是。”
“你如果敢碰她,”蕭煥突然開口,他吸了口氣接著說,“就不用再想皇位了。”
蕭千清挑眉“哦”了一聲:“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裏,皇上憑什麽覺得我該聽你的呢?”
“你想得位得的正,就需要我立下退位詔書把皇位傳給你,那麽這個皇位除了我,沒人能給你。你以為除了你之外,就沒人想要這個位子了嗎?”蕭煥深吸一口氣說完,抬頭把他的深瞳對準蕭千清,輕笑了一聲,“我可以立詔把皇位傳給齊王老頭子,還有那個胖子劉王……”
“胡說八道!”蕭千清雪白的臉突然漲紅,揪住蕭煥的衣領,把他推到樹幹上按住,“那些豬狗,他們也配?”
被他推到樹幹上,蕭煥猛地咳出了一大口鮮血,蕭千清連忙放手躲避,但是雪白的衣袖上還是濺上了不少血滴,宛若一片怒放的紅梅。
靠在樹幹上,蕭煥一麵捂著嘴咳嗽,一麵冷笑:“真是不巧……你如果……還想我能活著給你寫詔書……最好對我客氣點,被你的手下……打傷之前,我的寒毒就已發作,我的心脈……現在……咳咳……隨時都可能會斷。”
聽到“你的手下”幾個字,宏青的肩膀又是一顫,深埋下頭。
蕭千清緊皺眉頭看著自己袖上的血跡,向一直坐在房頂上看好戲的熒揮了揮手:“給他些續命的丹藥,我可不想要一個死皇帝。”
熒咯咯笑了一聲:“你怎麽會以為我有什麽續命的丹藥?我隻管殺人,可不管救人。不過這裏倒是有一些極樂香,傷勢再重的人吸了之後也會突然恢複氣力,就像換了個人一樣,你要不要我給哥哥吸?”
“那種藥隻會暫時麻醉人的神經,藥效過後反而會加重病症,你想讓你哥哥早死嗎?”我忍不住出聲嗬斥。
熒又咯咯笑了一聲,神情依舊天真無邪:“嗬嗬,被看出來了,我本來就是一心想要殺了哥哥的嘛。”
“你……”我氣結。
“不要吵!”蕭千清皺著眉,盯著自己衣衫上那片鮮紅的血跡,擺了擺手,“好了,皇後的眼睛不用挖了,可以走……”
不等他說完,我連忙搶著說:“我也留下來做你的人質吧,人質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強。”
蕭千清淡淡哼了一聲,瞥我一眼:“隨你。”
我趕快跑到那株槐樹前扶住蕭煥,他還在捂著嘴不停地咳嗽,身子劇烈地顫抖。
“都說你休息就好了,幹嗎跑出來?”我的眼眶憋得發酸,但是現在不能哭,蕭煥受了這麽重的傷,隻有靠我想辦法讓我們從蕭千清手中逃出去了。
“這院裏血腥味太重,我們到養心殿去,李宏青,你在前麵開路。”蕭千清淡然吩咐,有意無意地,他淺黛色的眼眸在我臉上多轉了兩圈。
養心殿的宮女內侍都被趕了出去,整個院落闃靜冷清,空無一人,在陰冷的天空下顯得分外蕭瑟。
好不容易把蕭煥扶到了東暖閣躺下,他的咳嗽依然不斷,一聲聲的咳嗽裏,還帶出點點血星。
蕭千清似乎是沒有料到正好趕在蕭煥寒毒發作的時候讓宏青打傷了他,有些懊悔,又怕蕭煥真死在他手裏,讓他落下個弑君的罪名,就命宏青傳話下去,讓太醫院派個太醫過來。
酈銘觴不在,太醫院派來的是前幾天我在慈寧宮見過的楊太醫。
楊太醫倒也鎮定,給蕭煥號過脈之後就一言不發地退了出來。
我追過去拉住他問:“萬歲爺怎麽樣了?”
楊太醫看了眼倚在門邊也在注意聽著的蕭千清,歎了口氣說:“恕微臣直言,微臣行醫數十載,從來沒有見過損毀得這麽厲害的髒器。萬歲爺幼時體內就帶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聚集在心肺之間,因此萬歲爺的心肺比普通人原本就要弱上許多,如何還經得起這麽連連受損?如果微臣所料不錯,那麽萬歲爺的身子近段時間還曾受過一次頗重的損傷,雖然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心肺所受損害尤大,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萬歲爺今日又為人重手所傷,實在是……”說著連連搖頭。
怎麽醫生說話都喜歡這麽吞吞吐吐?我皺了皺眉催他:“實在怎麽樣,說啊?”
“微臣大膽,”楊太醫又歎了口氣,“依微臣來看,實在是天命已盡,大限將至了。”
“胡說八道!如果酈醫正在,也會像你這麽說?”我忍不住大聲罵了一句,說完後才想到蕭煥還在裏麵休息,連忙閉上嘴。
楊太醫搖了搖頭:“萬歲爺是酈醫正的弟子,醫術高過微臣十倍,對於自身的病症,隻怕比誰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瞞著萬歲爺了。”他頓了頓,接著又說,“娘娘,微臣本領低微,不敢說酈醫正也會像微臣一樣束手無策,但是天道輪回,並非人力所能左右。說到底,人之一己之力,總有窮盡的時候,娘娘不要太執著才好。”
我擺了擺手,不想跟他羅唆:“廢話少說,有什麽藥能緩解病症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給我開!”
楊太醫頓了頓:“人力已經窮盡,何況藥石之力,病本不治,單單鎮咳,也隻是飲鴆止渴,徒增憂患而已。”
“就是說要等死了?”我的聲音又有點大了,頭有點暈,我敲敲腦門,“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
楊太醫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多則三五日,少則……就在一日之內。”
我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身體似乎在止不住地發抖,我抬手指了指門:“你可以滾了。”
楊太醫沒有說話,躬身行了一禮,提著藥箱走了出去。
夜已經深了,臘月的寒風從洞開的屋門外吹了進來,軒峻得近乎空曠的養心殿裏燭影搖晃。隔著一層門板,暖閣裏蕭煥的輕咳聲隱隱約約,一會兒有了,一會兒又像沒有了。
我把手放在橡木門上,冷氣絲絲從外麵透進來,再慢慢地滲到心裏。我慢慢蹲下,把頭埋在臂彎裏,埋到大腿裏,眼睛和喉嚨都是幹的,澀澀發疼,有被灼燒的味道。
“我說你……”有隻溫熱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猛地甩開他:“你也滾,你們都滾,你們一個個都天天盼著他死,現在他真的要死了,都高興了,舒服了,稱心了?都滾!”
“我說你,”那個聲音笑了起來,“發簪掉了,你顧不得儀容,我可不想看人披頭散發好像女鬼一般。”
蕭千清的聲音依舊優雅,銀鈴一樣。
我鎮定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抬起頭,看到他手裏真的拿了一支銀簪,可能是我剛剛拍頭的時候不小心給拍掉的。
我接過發簪,道了聲謝,重新把發髻挽好,拍拍裙子上的灰塵站起來。
蕭千清慢慢踱到殿內的禦案前,伸指隔著桌上的刻絲黃龍桌布扣了扣桌麵,搖了搖頭:“不過是張花梨木桌,材質隻能算中等。”他轉過頭來挑起嘴角笑了,淺黛的眼眸在燭火下光亮迷離,“我衣服髒了,你找身衣服給我換,怎麽樣?”
我點了點頭,心想我怎麽敢不聽你吩咐,瞥了他一眼:“跟我來吧,快點,要不待會兒蕭大哥叫我我聽不到怎麽辦?”
蕭千清點頭,一時間竟然乖巧聽話得像個孩子,跟著我快步走來。
養心殿偏廂裏有間小室專門存放蕭煥日常穿著的服飾,天氣不好,屋裏昏暗,我點了支蠟燭進去找衣服給蕭千清替換。
蕭煥喜歡青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很素淡簡單,蕭千清高矮胖瘦和蕭煥差不了多少,很多衣服他都能穿,但我挑來挑去,怎麽也不願意把蕭煥喜歡的衣服拿給蕭千清,最後就抓起一件他飲宴時穿過的絳紗五龍盤領窄袖袍遞給蕭千清:“把沾血的衣服換下來吧。”
一瞬間蕭千清的臉色竟然很不好:“你居然給我拿這麽豔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嗎?這不是龍袍?提前讓你過過癮,不好麽?”我淡淡地看他。
蕭千清哼了一聲,擺擺手:“我寧願穿這件髒的。”他說著,忽然看著我笑了笑,“你認不認識羅冼血?”
“你知道冼血?”我有些奇怪他怎麽突然說起了這個,隨口問,畢竟三生堂羅冼血的名頭,在江湖上可以算是無人不知。
“三尺無華,三生冼血,無金不出,無殺不回,真是好劍法。”蕭千清輕笑著,“我殺他的時候,可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笑顏,那一顰一笑,宛若從畫中走出來,即便在暗影裏也絲毫不損顏色,我低聲重複了一句:“冼血是你殺的?”
蕭千清坦然點頭:“是啊,那個羅冼血,臨死前還握著一個白玉扇墜呢,那是你送他的吧?上麵刻著你的名字呢。”
我吸了一口氣,腦中還殘存著一絲冷靜:“冼血是被風遠江的人殺死的。”
“是啊,”蕭千清隨口說著,語氣輕淡,“風遠江那個人不喜歡自己動手,他手下又沒有人能殺得了羅冼血,所以我就去了,替他殺了羅冼血。再後來淩府的大公子想要殺了風遠江,但他自己沒那個本事,手下也沒有人能殺得了風遠江,所以我就替他殺了風遠江,再接著咱們的皇帝陛下,我的這位皇兄就去了,我嫌他囉唆,跟他過了兩招就走了。”他說著,掩口一笑,“我走了倒沒什麽,你是沒看到淩大公子印在咱們皇帝陛下背上的那記大摔碑手,你哥哥還真替你出氣呢,我如果不知道,還以為咱們皇帝陛下辜負的不是你,而是你的那位親哥哥呢……”
腦中嗡嗡地響成一片,他後麵在說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我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脆響在鬥室裏回蕩,他仿佛沒有料到我會打他,捂住臉看著我,有些發愣。
我從他身邊走過,走出房間,把手中的燭台扔到地上。
我還問這些事情幹什麽?我之前在意的那些都是什麽?冼血是不是蕭煥派人殺的?殺了冼血的那個人到底有沒有受到懲罰?杜聽馨為什麽會對我說那些話?蕭煥和杜聽馨到底是什麽感情?
居然曾經在意著那種事情……真是可笑,已經什麽都晚了。
什麽都晚了,我突然明白了太後那句話的意思,她說我總歸有一天,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什麽都晚了,還沒有等到我不再年輕的那一天,還沒有等我抓住那個我以為還能抓住的人,一切都晚了。
寒風吹過空蕩蕩的院落,卷起地上枯萎殘破的樹葉……冬天為什麽總要這麽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