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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佑八年臘月初九正午,得勝回朝的王師由大武門經過,過護城河,一路由承天門逶迤進入紫禁城。午門廣場上的八十一門禮炮依次響過,身穿戎裝的皇帝騎著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出現在午門廣場前的禦道上。

  文武百官在禦道兩旁候迎,這時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簇擁著從午門左右的小門進到紫禁城,王師在午門廣場上列隊站好。

  皇宮的內眷都在金水橋的內側,遠遠看到皇帝在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著頭的時候,我偷偷抬頭瞟了一眼,想看看蕭煥披著甲胄是什麽樣子的。等我抬頭的時候,正好看到午門旁的側門裏,有一輛馬車開了進來。

  那是輛翬車,車裏坐著的是後妃,過午門而不用下車,就算是從側門進來的,也算是極為尊榮的恩典。

  我猛地想起,皇貴妃杜聽馨不在候迎的隊伍裏,我怎麽會到現在才發現,我回來之後,從來都沒有在紫禁城裏看到過她。

  她隨駕出征了。

  我不想讓自己想,可是念頭不聽使喚似的飛快轉了起來:杜聽馨隨駕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關城內。當我和蕭煥在庫莫爾帳中的時候,她就在幾裏外的山海關城中;我和蕭煥回到山海關的時候,那個房間裏甜膩的薰香是她的;當我回到紫禁城後,她正陪著蕭煥和庫莫爾訂立和約;昨天晚上蕭煥急著要連夜趕回去,是因為她還在軍中等著他。

  心裏那個沙沙沙沙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鑼鼓齊響的大樂,靜道太監的吆喝,全都隱退到了這個聲音之下,我終於明白那條咬著我的蟲子是什麽了。

  妃嬪們依然沒有抬頭,我卻慢慢站直了身體,蕭煥騎著馬從漢白玉長橋的那一頭緩緩走來。

  同我想象的一樣,他穿甲胄也很適合。

  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黃金的鎧甲,被黃金鎧甲包裹的駿馬,都泛起了金黃的光暈。光暈的正中,他的麵容清晰,仿佛一個天神,從雲端徐徐走來。

  歸無常說得不錯,有些人,天生就是給人景仰的。

  駿馬越走越近,那個年輕皇帝的眉目也越來越清晰,我卻開始懵懂,這匹華麗的駿馬馱來的是不是那個在江南的秋風中對我微笑的年輕人,我曾以為他的那種溫柔隻屬於我的那個年輕人?

  蕭煥烏黑的雙眸撞上了我的目光,看到我的失儀,他的眼中卻沒有驚疑,他也沒有笑,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目光中有的,是淡淡的溫和。

  我身後是一片匍匐的人群,他身後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群,我看著他不曾從我臉上移開的淡定目光,忽然間覺得,他是在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河岸的彼端。

  黑色的駿馬從禦道上走過,我的目光追著他的身影,在我們就要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著身子的妃嬪宮女,考慮著要不要也回個微笑給他,腰上卻突然一緊,身子就騰了起來,等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了蕭煥身前。

  這可是在太和門廣場前,文武百官、後宮內眷和數千將士都看著呢。我嚇出了一頭冷汗,連忙回頭壓低了聲音:“你幹什麽?瘋了嗎?”

  他輕輕笑了,沒有說話,卻在馬肚子上一夾,駿馬吃痛,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直衝太和門。

  百官和妃嬪都還匍匐著沒有起來,禦道兩旁的儀仗隊因這突如其來的變而故震驚,都愣著不知道該幹什麽。餘光裏,我瞥到司禮監掌印馮五福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低喝一聲:“都愣著幹什麽,快跟上。”

  扛鹵簿的小太監聽了,慌忙拖著沉重的家夥小跑著跟在後麵,看上去有點狼狽。

  我挑起嘴角,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太和門轉眼就到,蕭煥在門前勒住馬,笑了笑,問:“高興了?”

  我笑著點頭:“不過我覺得你一定是瘋了,簡直像離譜的無道昏君。”

  “不錯,我也這麽以為,做了回胡鬧皇帝。”他笑歎著,自己先跳下馬來,然後把我也接下馬。

  馮五福領著小太監剛好緊趕慢趕地趕了過來。蕭煥放開我的手,退到禦道正中站好,我也退開,站在禦道旁分給內眷站立的地方。

  馮五福慌慌張張地喊了聲:“起。”這個字被立在禦道旁的小太監一連聲地傳了出去,跪伏在廣場上的人群才都起身,仍舊低頭,順著禮儀的程式,各自走到太和門前站齊。

  麵前這群垂著頭的人,有多少確切地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測剛剛發生的這一切的意義,而從明天開始,紫禁城內外又將有多少的傳聞?

  畢竟自蕭煥十二歲即位以來,不要說慶典祭祀這種大場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之間的應對,也從沒聽說他在進退儀容上出過什麽差錯。因為這一點,他在少年時還曾被拍馬溜須的言官盛讚為生有明君容德。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看了站在禦道正中的蕭煥一眼,他已經又神色凜然地目視前方,任由光祿寺那些禮儀官擺布了。

  凱旋慶典很隆重,隨後的大宴也熱鬧至極,因為這次主要是犒勞戎馬勞頓的將士,而軍官們大多要比文官豪放肆情得多,所以氣氛較之以往也輕鬆很多。

  觥籌交錯之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邊禦座上蕭煥的衣袖,他微微側了側頭,帶點詢問地看著我。

  我扳過他的頭頸,飛快地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他連忙輕咳一聲,坐直身子,臉上卻有些泛紅。我低下頭偷笑,管他幾個人看到,他們要看就讓他們看好了,隱秘的快樂充盈上來,這個時刻,連坐在蕭煥右側的杜聽馨投過來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坐好了的時候,殿下有道淡淡的目光投了過來,父親持著酒杯看著我,沒有表情,剛剛那些,他應該都看到了。

  我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續到華燈初上,太和殿內殿外點滿了燭火,照得殿前的廣場亮如白晝,紫禁城的夜晚難得這麽明亮溫暖。

  酉時剛到,內眷們就開始陸續退席,我也離席向蕭煥請歸,蕭煥點了點頭:“時候不早,皇後先回寢宮。”

  今天是逢十的日子,他沒說讓我早點歇息,就是說待會兒會召我去養心殿侍寢了。

  我點頭表示明了,行禮:“臣妾告退。”抬頭看到坐在蕭煥身側的杜聽馨眼神淡定如水,正靜靜地看著我。

  我突然想到,杜聽馨生長在紫禁城內,帷幄之間邀寵弄權的事,不知道看過多少,可那次陷害我的時候,她卻用了那麽容易被識破的方法。

  她是不是明白蕭煥一定會護著她,所以故意那麽做,以向我示威?

  難道那個時候,她就看出我對蕭煥還沒有忘情,知道總會有現在這麽一天,我會明白過來原來我不能容忍蕭煥身邊還有別的女子和他在一起柔情蜜意?

  她在那時就種了一粒種子在我心裏,而我直到那顆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撐得胸口發疼,才意識到它的存在。

  原來我一直都小看了杜聽馨,這個被膝下無女的太後誇讚為冰雪聰明,視為掌上明珠,十三歲就以詩名豔絕京城的才女,絕對不是一個隻是皮相光鮮的繡花枕頭。

  這一刻我應該妒恨交加的,但是我心裏那個沙沙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從內金水橋上蕭煥對我展開笑靨開始,那個聲音就沒有了。無論身處何處,無論頂著什麽樣的身份,那個笑容都沒變過,那是那個青衣儒冠的年輕人在江南的秋風裏給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這個笑容的時候,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個東西終於來了吧。

  我抬頭向杜聽馨笑了笑,我想這一定是我最燦爛的微笑。

  杜聽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換上了失神的驚愕。

  我轉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儲秀宮,卸了臉上的脂粉,換了便裝,估計時間還早,就倚在燈下看了會兒書。

  我興趣比較低俗,從小到大都隻喜歡看野史和筆記小說,碰到經傳詩文就頭疼,因此爹常說我胸無大誌,不學無術,我也不理他,照舊捧著我的傳奇小說看。

  這次看的是小山剛從宮外書肆買來的誌異小說,叫《鏡花緣》,內容新奇有趣,文筆也流暢詼諧,怪不得小山說這本書近來在市井間很流行。

  看著唐敖和林之洋、多九公在千奇百怪的國家遊曆,不知不覺夜就深了,看看桌上的西洋座鍾,已經過了亥時。我放下書,正準備沐浴等著養心殿的人來接我,馮五福就笑眯眯地來了。

  他行了個禮:“萬歲爺吩咐,就寢前還想和娘娘說會兒話,不必淨過身之後再去,另在養心殿備有熱水,待到寢時再洗。”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請馮公公先行。”

  馮五福一路把我請到停在儲秀門外的鸞轎上,等我坐好了,他忽然說:“萬歲爺離京月餘,積壓的事務很多,萬歲爺的身子卻經不起連夜操勞,待會兒到了殿裏,還望娘娘能設法提醒萬歲爺早點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挑眉毛,馮五福交代這種事情給我,已經有點把我當成自己人看的意思,於是我笑著點頭:“那是一定,就算公公不說,我也會提醒萬歲的。”

  馮五福一邊笑著應道:“這就好,這就好。”一邊把轎簾放下。

  轎子離地,搖搖晃晃七拐八繞,最後終於停下,我裹著鬥篷從裏麵艱難地鑽出來。紫禁城裏就是麻煩,儲秀宮到養心殿這點路,我抬抬腿就到了,還要坐轎子,真是養的閑人太多,非得找點事兒出來才行。

  養心殿前殿東暖閣是皇帝的臥房,西暖閣就是禦書房,屋裏的南牆上裝著玻璃窗,以便采光,蕭煥通常都是在窗下的軟榻上批閱奏章,看書寫字。

  我剛下轎,就在門外看到了窗裏的燈光和蕭煥模糊的身影。

  石岩照例守在門口,我向他點頭笑了笑,就走了進去。

  暖閣裏隻有蕭煥一個人,他坐在窗前,正伏在榻上的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一巴掌把他手裏的折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會的人來了,還不快放下這些無聊的玩意兒?”

  他抬頭笑了笑:“看得忘了,這麽晚才叫你來,等的急了嗎?”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小說,時間也過得挺快。”我笑了笑。

  “噢?是什麽?”他用手支住頭,淡笑著問。

  “一本市坊間新流行的小說,你肯定沒看過。”我笑著向他眨眨眼睛,“如何,你的皇後這方麵消息很靈通吧?”

  他笑了笑:“說起來我年少時也曾迷戀過一陣筆記小說,覺得其中微言大義,比四書五經中的義理有趣多了。後來老師說身為天子,那些小說家言,看點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沒有再看。現今就算想看,也沒這工夫了。”

  他雖然稱父親為淩老師,但其實那時父親已經貴為內閣首輔,隻是領個虛銜,並沒有真正授教於他。他現在說的這個老師,是時任負責輔導太子的詹事府正三品詹事,真正教導他十年有餘的吳甫名,不過吳甫名已經在德佑三年染病死了,要不然現在蕭煥親政,肯定會對他委以重任。

  我從來沒聽蕭煥在人前提起過自己小時候的事,就笑了笑:“反正我整天也沒事,要不然我把看過的講給你聽?”說著挑著眉毛看他,“對了,你不是說有話跟我說?什麽話?”

  夜已經深了,窗外沒有風,殿內殿外都闃靜無聲,他默然地看著我,跳躍的燭火下,那雙深黑的眼睛裏隱隱有細碎的光亮,亮光漸漸匯成一抹笑意,從他的眼角流溢出來,終於占滿了整個臉龐。他輕輕笑著:“突然忘記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燦爛的笑臉,再眨眨眼,然後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耍我是不是?”

  他輕笑出聲,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際回響,仿佛有排流蘇從那裏撫過,癢癢的。

  我把手從他脖子上滑下去,滑到他的後背,輕輕環抱住他。

  靠在他的肩頭上,有個念頭悄悄從我心底鑽上來,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蕭大哥,我們一起洗澡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兩聲,最後輕聲說了句:“好吧。”

  一個大男人,怎麽比我還容易害羞?怪不得會被庫莫爾當做孌童調戲,老這麽溫溫吞吞的下去不行,我決定今天晚上就把前幾天向老宮女請教過的閨房秘術使出來。

  洗完了澡上床,這天晚上下來,我明白了兩件事情:第一,“那個”原來不是每天晚上隻能做一次;第二,做“那個”原來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的時候,我把頭埋在他胸前:“蕭大哥,這麽下去,我真的會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給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輕輕放在我頭頂,問了句:“是嗎?”

  我把臉靜靜地貼在他胸前,沒有回答。我臉下他的皮膚有些凸凹不平,是我刺中的那劍留下的疤痕,綿綿延延居然有兩寸多長。

  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我眼裏滑了出來。等我生育出了皇儲,父親會不會想要弑君立幼?目前為止,蕭煥已經從他手中搶走了太多權力,他已經發現了吧,這個年輕而看似文弱的皇帝完全不是他能夠控製的。

  能不能不要再爭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因為我明白,就算說出來了,那兩個人的腳步也不會就此停下,他們早已陷入深淵,再也無力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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