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帷幕猛地被扯開,帶來一股沁涼的微風,蒙蒙的白霧隨之消散,清晰地凸顯出帷幕後那名英挺男子雕版畫一樣線條粗硬的側麵來。他是冷峻而優雅的,滿頭烏黑柔韌的長發鬆鬆地以一根綴滿碎寶石的發帶係住,順其自然地搭在光潔的肩膀上。不遠處爐火的微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膚上,反射出類似黃金的色澤,而他的人,也就像一尊自異域流傳而來的黃金酒爵,尊貴和野性如此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典雅彰顯,妖冶暗湧,不動聲色地就奪走了所有的目光。
劍唇微挑,他在嘴角聚起一個了然而不無戲謔的微笑,輕轉過身子:“走路滑了一下,啊,蒼蒼,敏敏,你們胸前怎麽有血啊?”
對麵沒有傳來回答,那兩個小姑娘被扼住呼吸一樣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一滴水珠從他沾了霧氣的額角滑下,一路滑過他直飛入鬢的長眉,笑意盎然的眼角,峭直如壁的臉頰,然後滴在他鼓起的胸肌上。水珠閃了一下,滑過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孜孜不倦地繼續向下滑去,再往下,不是平坦溫暖的小腹,而是另外一具讓人窒息的軀體。
他手臂裏抱著的是一個全裸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昏迷著,蒼白無血色的薄唇緊抿,睫毛長如蝶翼,安然地合在一起,眉角俊逸,自在地舒展著,長發並未挽起,微現淩亂地散落在英挺男子的臂彎裏。
他的身軀修長,略顯消瘦,皮膚有些蒼白,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如果說英挺男子是黃金酒爵,那麽他就是一塊白玉。
君子如玉。玉的光華不炫目,也不迷人,但是無論身處如何璀璨奪目的珠寶之中,玉總能溫和地發出淡淡的光華,含蓄卻絕不容忽視地散發出自己的光彩。
所以,驟然間看到這樣一個全裸的男子,你的心裏居然會悄悄泛起一絲莫名的安寧,就仿佛這樣無禮地注視著一個裸體的男子,不但不是什麽罪惡的事情,反倒是同簪花飲酒、漁樵對答一樣的風雅韻事。
這一個玉一樣俊逸的男子,卻是被英挺男子擁在懷裏。英挺男子站得隨意,但是他抱得卻很小心,手指緊緊地扣住俊逸男子的肩膀,臂彎用力,讓他的頭穩妥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這簡直像是母親懷抱愛子的姿勢。他這樣做,是因為顧及體弱的病人,唯恐再加重了他的病情,還是僅僅因為,他想把他抱得更緊?
不管是出於哪種原因,這一刻他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關懷,都是真切而不容懷疑的,那麽,他們之間的情意,又該是怎樣的?亦敵亦友?非敵非友?似真似幻?似有還無?
然而不論他們的感情到了何種程度,此時此刻的裸裎相對會給他們造成什麽樣的影響?那同樣得盡清核的兩具男性身軀毫無阻隔地依偎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心裏,會不會蕩漾起異樣的情愫?恰如飛花零落碧潭,刹那間碎影空移,波紋深處,那一池漣漪再也無從聚攏……
…………
庫莫爾故意似的轉過身子,把正麵對著我和敏佳,笑吟吟地看著我們。
敏佳早就緊捂著鼻孔瞪大眼睛,站得仿佛一尊雕塑。
我反應過來,嗬嗬笑著,向庫莫爾擺手:“好了,我們看過了,可以辦正事去了。”然後轉過身拉住敏佳很認真地看著她,“敏佳,小白光身子好看嗎?”
敏佳忙不迭地點頭。
“敏佳,我丈夫的身子我都讓你看了,我是不是對你很好?”我接著問。
敏佳繼續點頭,眼睛仍舊直愣愣地看著前方。
“看完了,咱們走吧。”我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拽著她就往帷帳外麵拖。
酈銘觴和庫莫爾千萬不要叫住我們,酈銘觴和庫莫爾千萬不要叫住我們……
“回來。”酈銘觴還是叫住了我們,“既然已經看了,就留下來幫忙吧。”
沒辦法了,我和敏佳老老實實地回頭,低頭走到酈銘觴身前。
“敏佳幫忙看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小姑娘拿張毯子在一邊等著。”酈銘觴緊接著吩咐。
我連忙抓起床上的毛毯,站到籠邊。
“不是這兒,澡盆那兒。”酈銘觴隨手指向一邊,我這才發現蒸籠旁還放著一隻裝滿藥汁的澡盆,就跑過去站著。
按說酈銘觴是很有點名醫風範的,名醫者,和名士一樣,都有點清傲孤高,簡單來講就是不大把人放在眼裏,隻見他指手畫腳,把庫莫爾和敏佳指使得團團轉。
依庫莫爾的性子,我挺怕他忍受不了酈銘觴的嘮叨,怒起拔刀,把這個總喜歡摸胡子的老大叔斬於刀下。所幸的是,庫莫爾始終任勞任怨,沒有表現出半點不耐煩。
酈銘觴讓蕭煥的身子在蒸氣中浸透,小半個時辰後,就叫庫莫爾把他移到藥水中浸泡。
敏佳也湊過來幫忙,七手八腳倒是把藥水弄出來不少。混亂中我看到蕭煥的長發還是披在肩上,怕他的頭發也沾上藥水,就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把他的頭發攏成個髻挽在頭頂。
挽頭發的時候摸到了他脖子上的肌膚,溫溫熱熱的,不知道為什麽就出聲笑了起來,還是熱的,太好了。
對麵的庫莫爾抬頭看了我一眼:“蒼蒼,你箭傷未愈,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還是先去歇著吧。”
我搖頭笑笑:“在床上也是幹躺著,活動活動反倒舒服。”
他也笑笑,就不再說什麽了。
在藥水裏浸泡的時間要長些,酈銘觴讓我把毛毯蒙在浴盆的沿上,防止熱氣外溢,然後就叫我們過去在帳篷中的小方桌前坐了。
幾個人懶懶散散地打了會兒趣,又就著獸肉喝了幾杯溫熱的東北高粱酒,兩個時辰就這麽晃過去了。
酈銘觴來的時候是上午,這會兒天早黑透了,入了夜,帳外的北風就開始來回呼嘯,外麵一幅天寒地凍的景象。
酈銘觴讓庫莫爾把蕭煥抹淨身子移到那張虎皮大椅上,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銀針,一路刺過正麵的任脈,又刺背後的督脈,最後把一根銀針插入諸脈會合的百會穴。
諸穴疏通過之後,就逼蕭煥吐出一直以來鬱積的淤血,等到吐出的紫血開始轉紅的時候,酈銘觴搭住蕭煥的脈搏,點了點頭:“脈搏有了,臭小子的命總算撿回來了。”
“救回來了?”我正在用手帕替蕭煥拭抹嘴角的血跡,聽到這話高興地問。
酈銘觴一挑眉毛:“這天下還有我酈銘觴救不回的人嗎?”說著拈須搖頭晃腦,“就算這小子命硬,這一趟也折騰得夠嗆,他大約還要昏迷三五天,我已經把這三五天裏要用的藥方寫下來了,等吃到他醒了,往後的藥方,要他自己開。”
我看他一副交代清楚就要走的樣子,趕快問:“酈先生,你不在這裏等著?”
“等什麽?診也出完了,我還不回去?”酈銘觴起身收拾藥箱,彈彈肩上的灰,“不行,這趟可真費心力,回去要上個折子,把這次的出診費要回來,非得要錢要得這小子肉疼,我才解氣。”他一麵說,一麵提著藥箱就要出門,隨手還向庫莫爾打了個招呼,“庫小子,後會有期。”
“哎,現在深夜,你怎麽回去?”我在他身後叫,可是他早就掀開門簾,隻穿著青布長衫的身影很快隱沒在了黑夜中。
“大半夜的也不怕野狼。”我隻好在後麵叉著腰說了一句。
“這位酈先生要想隻身闖到大營裏來,隻怕也沒人能攔住他。”庫莫爾忽然在一邊說了一句。
“難道酈先生也會武功?”我奇怪地問,酈銘觴可從來沒有在人前顯露過武功。
“以前歸先生也教過我一些漢人的功夫,以我來看,這個太醫的身手絕不在歸先生之下。”庫莫爾說。
我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提到歸無常,他好像在射了我那一箭之後就銷聲匿跡,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靜下來想一想那天的情形,真的很奇怪,歸無常在同時射出那三箭時,第一箭看似射向蕭煥,其實卻隻不過是要他分心應付,無暇顧及這邊的情況,射向石岩那箭道理也是一樣,隻是要讓石岩不能兼顧我的安全罷了,這麽說他一開始的目的就是要射我。但是他要我的命又有什麽用呢?而且如果他想殺我的話,帶我來女真大營之前,以及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有的是機會,何必在那天那種混亂而不好得手的情況下動手呢?除非他殺我是假,想以此來絆住蕭煥是真,這麽說他還是向著庫莫爾了?難道這也是庫莫爾授意的?想到這裏,我抬頭去看他。
庫莫爾一直盯著我,仿佛明白了我心裏的想法,開口說:“我初得汗位羽翼未豐的時候,全仗歸先生的幫助才能熬過來,我一直對他很尊敬,但是這次他傷到了你,下次看到他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想下手殺他。”
因為傷到了我?突然間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我臉上紅了紅,正好頭也有點暈了,我就笑笑,轉身抬腿想走回床上躺著,誰知道剛才隻關心著蕭煥不覺得,現在一步走出去,就好像踩在了棉花上,差點跌倒。
庫莫爾伸手扶住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我攔腰抱起,走到床邊把我放在床上。
我點頭衝他笑笑:“謝謝你。”
“如果是他抱你過來,你絕對不會對他說謝謝吧?”庫莫爾忽然說,然後笑了笑,“這種客氣話,隻有對不親近的人才會說,對於最親密的人,反倒是不用說的。”
我抬頭看了看他,猛地發現這個總是冷傲犀利的男子的眉間凝聚著一抹憂傷。
我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他:“庫莫爾,我真的很感謝你,很早就想說了,畢竟我隻是一個敵方的俘虜,謝謝你的關照,還有你能派人去請酈先生……”
“如果他就這麽死了,”庫莫爾打斷我的話,淡淡地笑了,“你一定會隨他而去吧?我不想你死,所以派人去叫那個醫生了,就這麽簡單。現在想想還是很奇怪,明明狠一狠心就可以讓你們兩個都死的,怎麽就狠不下心來?”
敏佳剛才出去清理銅盆中蕭煥吐出的血,不知道為什麽還沒回來,我沒有說話,帳篷裏一片死寂。
庫莫爾輕輕把手放到我的臉頰上:“真的喜歡的話,就去要吧,抓住了就不要再放手。與其在這裏一邊對我說著謝謝,一邊在心裏想辜負了我,還不如連我這份都加進去。要記得,有個叫庫莫爾的男人也在愛你,雖然可能沒有他愛得那麽深,但是我成全了你們,所以如果你們再吞吞吐吐的不痛快,我會覺得憋氣的。記住了嗎,蒼蒼?”
我點了點頭,一大滴熱淚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我拉住他的手,撲到他懷裏放聲大哭:“謝謝你,庫莫爾,這次真的是除了謝謝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謝謝……”
庫莫爾輕拍著我的背,歎息似的說了一聲:“難不成是我跟漢人呆久了,怎麽也開始多愁善感起來?”
“哥哥,蒼蒼,你們……”敏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帳篷裏,瞠目結舌地看看我和庫莫爾,又看看在另一邊昏睡的蕭煥。
我連忙推開庫莫爾,解釋道:“不是,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子……”怎麽會就讓她撞見了,這麽單純的擁抱,沒有一點男女之情在裏麵。
庫莫爾狠狠剜了她一眼:“死丫頭,不能晚回來一點?”
經過這番折騰,庫莫爾的大帳更是給弄得不像樣子,為了生火臨時搭起的灶台也沒有撤,幹脆在上麵煎起了藥,弄得滿屋藥香,煙熏火燎。
後來庫莫爾幹脆叫人把大帳隔斷成兩間,裏麵給我和蕭煥住,外麵帳門大開,用來煎藥做飯。蕭煥昏迷不醒,隻能吃些稀粥,就也在外麵熬了。
東北高參虎骨鹿茸這些貴重的藥材不缺,酈銘觴的方子又好,幾天下來,蕭煥的呼吸粗重了不少,皮膚也有了些血色。
這天中午剛吃過午飯,我把自己那份藥喝了。庫莫爾在議事帳,敏佳和使女出去看蕭煥那的藥煎得怎麽樣。
我跑到蕭煥床邊,拍了拍他的臉頰,然後在床沿上坐了,想著酈銘觴說的時間也快到了,他怎麽還這麽昏睡著。
正想著,身下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蒼蒼……壓到我的指頭了。”
我連忙跳起來,蕭煥微微睜開眼睛,艱難地說出了這麽一句。
我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蕭大哥,你終於醒了,太好了!這次的藥不用我和敏佳兩個人掰著你的嘴往裏灌了,太好了。”
他被我撞得輕咳了兩聲,因為聽到了“藥”字,本來就微弱的聲音加入了幾分顫抖:“要喝藥嗎?”
“當然要喝了,敏佳去看了,馬上就能端來。”我接口。
“啊……那我還是繼續昏倒好了……”
“想得美,不準再昏了。”我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高聲說。
他頓了頓,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蒼蒼,你在幹什麽?”
我在他的衣服上蹭蹭眼淚鼻涕,哼了一聲:“當然是在哭了。”我抬起頭給他看我的眼睛,“看吧,眼睛都哭紅了!你昏迷這幾天我都快擔心死了,現在你居然還想繼續昏,找罵啊你?”他愣了愣,似乎頗為意外地重複:“擔心?”
“是啊,擔心。”我摟住他的頭,在他的薄唇上吻了一下,“不過你總算醒了。蕭大哥,太好了。”
他那雙深瞳迅速地明滅了一下,抬手替我拭了拭眼角的淚珠:“都過去了,皇後還是不要哭了。”
我挑了挑眉毛看著他:“你是不是覺得剛剛我是說漏了嘴才叫你蕭大哥的?隻要你改口叫我皇後,我也就會跟著你改過來?”
我淡淡地瞥他:“我是故意的,不過,如果你喜歡聽我叫你萬歲的話……”我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臉。
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有些澀澀地開口:“如果我……”
“就算你喜歡我也不會叫,”我不緊不慢地打斷他,“天天萬歲來萬歲去,你不覺得煩,我都煩。”
藥香恰在這時嫋嫋飄來,敏佳帶著使女端著碗湯藥從外麵走過來,蕭煥的臉在一瞬間重新變得慘白,他掩嘴猛地咳嗽了幾聲:“我還是有些不舒服……”
“是嗎?找理由沒用的,我和敏佳照樣會掰開你的嘴給你灌進去。”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像他這麽怕吃藥的人,更別說是男人了。
“蒼蒼,”蕭煥突然握住我的手,放柔了聲音,“是你把酈先生請來的?”
馬上就想到除了酈銘觴沒人能救得了他了?我從敏佳手裏接過藥碗,點頭:“嗯。”
蕭煥的目光移到我手上,等他再抬起眼時,那雙深黑的重瞳蒙上了一層水光,明亮得異常奪人心魄,那些光彩又慢慢轉暗,他終於緩緩合上眼睛:“蒼蒼,你知不知道,如果是酈先生開的藥方,他一定會拚命給我開苦藥……”
敏佳在一邊看得不明所以,轉頭問我:“蒼蒼,小白怎麽了?還是難受嗎?”
“隻是拖延著不想喝藥罷了。”我轉頭看看敏佳,想起以往那些勸蕭煥喝藥的痛苦經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來推托,並且每到這種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慘痛得讓人心生不忍。我曾經想,如果讓後宮裏那些妃嬪和朝廷那些官員看到他這副樣子,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麽反應,這就是素來以淡定從容著稱,不管什麽時候臉上都掛著微笑的皇帝?
“敏佳,你先出去,我來喂小白喝藥。”我向敏佳笑笑,敏佳點頭出去了。
我把藥碗放在一邊的矮桌上,先把蕭煥扶起來坐著,然後重新端起碗問他:“不想喝?”
蕭煥瞄了一眼冒著熱氣的烏黑藥汁,垂下眼睛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聲。
我攏攏頭發,自己先喝了口,這幾天我早嚐了,這藥苦得簡直不像給人喝的,酈銘觴擺明了是在借機泄憤,整治蕭煥。
我含著藥湊到他嘴上,用舌頭撬開他的牙齒,緩緩把藥送了進去。
一碗藥汁,這樣一次次,沒多久就送完了。我舔舔嘴邊的藥汁,揚起頭看他:“終於一報還一報,扯平了,誰叫你那天逼我喝避孕藥。”說到這裏,突然想到,“對了,你這麽怕喝藥,怎麽那天喂我喝藥的時候,你都沒叫一聲苦?”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蕭煥的麵頰上竟然有些紅暈,他把眼睛轉向別處:“那天沒在意。”
“連藥苦都沒在意?”我笑睨著他,“是不是心裏也不舍得?還要裝得那麽冷酷無情,真是辛苦。”
他猛地把眼睛移回到我臉上:“你……”
我抱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從現在開始,隻要沒有旁人在身邊,我都會叫你蕭大哥,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都要這麽叫了。你知道,我有時候會很倔,認準一條路,就不會再回頭了。”
他遲疑了一下,也輕輕地抱住了我:“隻要你喜歡就好,但是我們……”
“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吧,蕭大哥。”我閉上眼睛,在他懷裏的感覺真好,四周很安靜,桌前的油燈芯在火焰裏劈裏啪啦地響著,放在我身上的那兩隻手臂漸漸收緊,蕭煥的聲音第一次聽上去宛若夢囈,空靈而縹緲:“好,不要再分開了。”
“當當當!”刀柄敲擊帳篷的聲音懶懶傳來。“要發酸回家去,這還是在我地盤上呢。”
我憤憤地收起眼淚回頭,看到庫莫爾抱著刀似笑非笑地站在帳篷口。
我隨手撿起蕭煥的一隻鞋丟過去:“你才發酸,殺風景,殺風景!”
“是嗎?我怎麽覺得我很應景呢?”庫莫爾一邊說,一邊含笑地看著蕭煥,“女人發的誓不能相信。小白,給你治病的時候,我們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我該看的也看了,該摸的也摸了,不如你還是跟了我吧。”
蕭煥平靜地看著我:“蒼蒼,幫我把另一隻鞋也扔過去。”
又在庫莫爾大營裏住著調理了幾天,蕭煥已經好了七八成,雖然因為天寒,有時還會咳嗽,但是基本上已經沒有大礙。
這天我們和敏佳庫莫爾兩兄妹坐在帳子裏,一邊切著獐子肉大啖,一邊喝酒。獐子是敏佳出營巡查的時候順手獵回來的,這幾天雪已經化盡,地麵上也露出了枯黃的牧草,兩方都偃旗息鼓,不再有戰事,野獸們就開始四下走動。
扯了會兒閑話,敏佳突然轉了話鋒:“蒼蒼啊,你就留下做我嫂子吧!我看你也挺舍不得我哥哥的,那天抱著他哭得那麽厲害。你留下來做我嫂子,我就能天天看到你了。”
這姑娘怎麽突然把那天的事兒扯出來了,我還以為她都忘了。
“抱著?”蕭煥正披了件寬鬆的大氅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喝酒,這時他轉動手中的酒杯閑閑地問。
“做我的妻子挺好,”庫莫爾就坐在蕭煥身旁的椅子上,也懶懶地開口,“反正小白也不肯跟我,我傷心得要命,能留他妻子在身邊,也算聊慰相思之苦。”
“這也能聊慰相思……”我扯扯嘴角,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這麽說我就要傷心了,如果不是礙著江山社稷,我也想留下來和你長伴左右啊。”蕭煥微歎著接住庫莫爾的話。
“罷了,罷了,此生有緣無分,能知道你也會為我傷心,我就知足了。”庫莫爾也歎息著。
敏佳抬頭看看她哥哥,又看看我和蕭煥:“蒼蒼,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們三個,到底是誰喜歡誰啊?”
“這個,”我還是扯著嘴角,哭笑不得,“鬼知道。”這幾天每到晚上,庫莫爾總會來帳裏,來了之後就找個理由把我支走,然後和蕭煥關在裏麵一兩個時辰,不知道說些什麽。每當我問起,兩個人就都含笑不語,或者當著我的麵說一些曖昧至極的話。難道這兩個人假戲真做,真的有點那個那個啥了……每次想到我就頭疼。
轉念想起紫禁城中的那幫女人,不回去還好,回去後鐵定還要和她們繼續龍爭虎鬥,嗯,是鳳爭鸞鬥。前路漫漫,要看好蕭煥還得再接再厲。
想到這裏,我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來挽挽袖子看著庫莫爾:“我聽你們T情都快聽瘋了,我們來公平決鬥,你贏了小白就是你的,我贏了就是我的。”
“你這是要跟我搶男人?”庫莫爾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滿臉忍俊不禁,“小白,這小姑娘真的要和我搶你。”
蕭煥“撲哧”一聲笑了,庫莫爾也開始哈哈大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敏佳看看他們,又看看我:“蒼蒼,我哥哥和小白都不喜歡男人,隻喜歡女人,他們是和你開玩笑的,你沒看出來?”
我略帶著赧地看了看敏佳,嘴上硬說:“什麽嘛……我也看出來了……我也是開玩笑。”
那邊庫莫爾和蕭煥笑得更厲害。
這下丟人丟大了,我好歹也算是在紫禁城混過的,怎麽就被這兩隻老狐狸給耍了。
日子過得再愉快,告別的時候還是到了。庫莫爾和敏佳把我們送到帳外,蕭煥說路也不遠,很多天沒出來了,走走也好,我們就沒有騎馬。
站在大營外,敏佳和我抱了抱:“蒼蒼,我會想你的。小白要是對你不好,記得給我寫信,我幫你收拾他。”
“好,好。”我一麵答應著,一麵想:該收拾,我自己順手就收拾了,等你從東北趕到京城,黃花菜都涼了。
和敏佳道過別,就和庫莫爾道別。庫莫爾對我笑了笑,沒說什麽話,忽然向蕭煥說了一句:“按我們說的,三天後退兵?”
蕭煥點了點頭:“君無戲言。”
庫莫爾笑笑:“我就信你一次。”
說完揮手上路,我們走出很遠,還能看到庫莫爾和敏佳在那裏站著目送我們。
我拉拉蕭煥的袖子:“唉,你跟庫莫爾說退兵什麽的,怎麽回事?”
他笑著看了我一眼:“就是庫莫爾每天去找我談的事情,他不再進攻中原,但是希望以山海關為界,往北劃歸為承金國的屬地。”
“你連這個都答應了?不打仗是很好,可是朝廷裏那些大臣會同意?這可是祖宗留下的基業。”我連忙說。不但那些大臣要說,後世的史書上也不知道會怎麽記載這段曆史,皇帝禦駕親征,結果還是割地求和,無論怎麽樣,都會是不好的評價吧。
“庫莫爾說,如果不是日子真的過不下去,百姓怎麽會造反。我朝沒在東北設郡縣,隻是加設衛所,依靠地方的都指揮使治理民眾,那些都指揮使出身軍營,一身草莽氣,往往隻顧燒殺搶掠,作威作福,自恃是天朝上官,連八旗貴族也不放在眼裏,才會逼得女真人鋌而走險。如今民憤難平,即使費力收回了東北,往後的管轄也很麻煩。況且東北不是膏腴之地,每年的歲供對國庫而言可有可無,還要兵部給駐紮的衛所劃去不少軍費。”蕭煥慢慢地解釋。
“仗能不打就不打,就看你怎麽說服那些老頭子了。”說了會兒話,我們已經走出了山坳,敏佳和庫莫爾的身影馬上就要看不見了,我最後回頭對他們揮了揮手。
蕭煥笑看著我做這些,等我徹底看不到敏佳和庫莫爾,又回過頭來了,他才接著說:“我也不是沒有條件,從此後承金國要對大武稱臣,名義上東北還是大武的國土,歲供比原先還要多,我們再不用派兵駐守,真是百利而無一害。”他說著,笑了笑,“庫莫爾那家夥,居然說對我稱臣還可以,對我兒子就不行,等哪天我死了,一定還要造反。”
“那你就和他比著活唄,都活得白胡子一大把,看誰先咽氣。”我說著,看到那邊山丘裏跑過來一騎單騎,我正想問蕭煥是不是他安排來接應的,他就已經站住了腳步。
那隊騎兵飛快地奔近,一色玄色鎧甲,為首的那人卻是一件玄色的盔甲,頭頂的紅纓隨風飛舞。這群騎兵倏忽就奔到眼前,為首的那人翻身下馬,單膝跪了下去:“臣戚承亮,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身後的騎兵跟著翻身下馬,動作整齊,口中的呼號也整齊劃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呼萬歲的聲音震得耳朵有些發麻,我悄悄伸出手,握住了蕭煥的手,他也握了握我的手,上前一步笑了笑:“戚總兵請起。”
戚承亮謝恩起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很快安排士兵騰出兩匹坐騎,我看了看那兩匹馬,握著蕭煥的手還是沒有鬆開。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著向戚承亮說:“一匹就夠了。”
馬匹牽過來,蕭煥先上馬,接著向我伸出手,笑著:“滿意了?”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跳上馬,不用想也知道現在自己一定是一臉傻笑。坐好了看看戚承亮和他帶來的士兵,都低著頭,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蕭煥持著韁繩輕輕夾了夾馬肚,駿馬不緊不慢地走出去,戚承亮帶人上馬跟著。
我側身坐在馬背上,摟著蕭煥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衣領上,低聲說:“蕭大哥,我在我家裏見過戚承亮,他去拜望過我爹。”
他點了點頭,笑:“這些我知道。”
我頓了頓,還是小聲嘀咕:“蕭大哥,我不喜歡他們叫你萬歲。”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壓低聲音:“我也不喜歡,忍一忍好了。”
我點頭,透過餘光,看到騎馬默默跟在後麵的戚承亮和那些士兵,我示威一樣地收了收手臂,把蕭煥抱得更緊。
想想真是可笑,我明明就是大武的皇後,為什麽卻覺得全天下都在反對我和蕭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