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車軸的吱呀聲中醒來的。觸目所及,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牧草,草浪隨風起伏,幾株筆直的白楊靜靜佇立在草原上,天色蒼茫,青山在天際連成一線,一眼望去,秋意蕭索。
這是輛走得很慢的馬車,我不知道照這樣走下去,什麽時候才能走到山海關。不過山海關離京師其實不遠,遞送戰報的快馬一來一回,也就是一天左右。
我側躺在這輛敞篷的馬車上,左肩的傷口已經不疼了,癢癢麻麻的,有隻手輕柔地按在那裏,正在抹藥。我舉起右臂,看到自己已經換上了一身粗麻布衣。拉車老馬的橐橐蹄音,連天的牧草,秋風,褐衣,我真的已經離開紫禁城了。
一瞬間我居然挑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醒了?”是在延春閣裏按著我的那個人的聲音,他轉過身給我的傷口上藥,拉車的那匹老馬沒人駕馭,悠悠地在黃土官道上溜達達地走著。
“一個女子被一個陌生男人解開衣衫撫摸著肌膚,一般情況下,你不是應該失聲尖叫,然後推開我的嗎?”那人一邊抹藥一邊說。
“尖叫什麽?這種荒郊野外,叫了也沒人聽到,我還是不用裝矜持了吧?而且推開你,碰到傷口我會疼的,你以為我那麽笨?”我舔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說。
“看來你很怕疼啊,很怕疼還要刺自己一劍,你真的那麽不想傷害那個人?”
“你會錯意了,我隻是不想被那個人親手殺掉而已。你以為憑這點小伎倆真能殺了他?到頭來我還要陪你們送命,不值,不值。”我悠然說著,在淡淡的陽光下微微眯上眼,享受著這懶散的時光。
“啊,不過是個懂點武功、會點馭火術的皇帝罷了,體質還很弱,你怎麽對他這麽有信心,他真有那麽難對付?”似乎是來了興趣,他笑問。
“這個,”我搖搖腦袋,想著該怎麽回答他,“看起來你想殺蕭煥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真的就沒摸清楚他的底細?”
“有些還是不清楚,你知道,大武蕭氏的子弟在把自己裝扮得高深莫測上都是行家裏手。”他笑著說。
“這句話說得好。”我曲起手臂支住腦袋,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那你總該知道,去年秋天在江湖上聲名大噪的那個神秘人蕭雲從吧。”
“噢?就是那個單槍匹馬闖入盤踞長江數十年的漕幫龍頭十二連環塢,逼死幫主鍾豐琰,赤手從天下第一劍客溫昱閑手中奪下勝邪劍,武林大會上劍挑執武林牛耳的江南四大山莊,挫敗靈碧教四大護法和光明左右堂主,讓靈碧教與江南武林簽下二十年不戰之約的蕭雲從?真是英雄出少年,一時名滿江湖。隻不過此後這位蕭少俠就銷聲匿跡,蹤跡難覓了,空留下一段佳話叫後人追思啊!這我怎會不知,京城茶館酒坊裏的說書先生,至今都在津津樂道地評講著這段往事呢。”他慢慢說著,語氣裏真有點悠然神往的意思。
“那個蕭雲從就是蕭煥。武林大會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所謂江湖豪俠想要他的命,殺手雇了有一車,蠱毒高手也不是沒有,是動不了他一根毫毛。你說,你們這麽兒戲似的弄件防火的袍子,點幾支香就想收拾他?”我晃晃腦袋,“不過,居然有人把那事兒編成評書說。”
“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敬仰的,就算他再怎麽想遮擋自己的光輝,早晚也要光芒四射的。”那人淡笑著說。他把藥塗好了,就拿出一卷紗布細細地幫我包紮傷口。
“敬仰?誰會敬仰那家夥?平時也算人五人六,怕苦就怕得要死,一提起吃藥,臉都能嚇綠了。”我輕哼了一聲。
“對他這麽了解?是做他的妻子之後才了解的呢,還是早就熟了?”
“還不都一樣。”我隨口敷衍,接著問,“其實我看你功夫好像也不錯,為什麽不和熒一塊兒去刺殺蕭煥,這樣勝算不是大些?”
“這個,”那人笑了笑,“我們兩個不能交手。”
“隨便你怎麽說好了。”我懶懶地打個哈欠,然後抬頭笑眯眯地看著他,“我說這位大哥,你幫我個忙好不好?不要把我送到庫莫爾的大軍裏了,反正這裏也沒別的人,你偷偷把我放了,然後跟別人說我在路上自盡了。你把我放了後,我保證立刻銷聲匿跡,我自己能養活自己的,我再也不會在京城露麵了,怎麽樣?”
“嗯?這種情況下,你不是應該懇求我殺了你,讓你免受淩辱嗎?”那人笑著。
“人不能那麽輕易就說死的,”我歎了口氣,“你不答應就算了。”
他已經幫我包紮好了傷口,轉身持起韁繩趕車,馬車走得快了許多。
沉默了一陣,他忽然頭也不回地笑了笑:“雖然不能放了你,但我還是有辦法幫你的,怎麽樣?”
“隨你。”我眯著眼睛,任由遼闊深遠的暮秋景色在眼前一一倒退,這樣什麽都不用想的時刻,真是舒服。
我果然是討厭紫禁城的,對於離開那個地方,或者說離開蕭煥,有著莫可名狀的期盼。
馬車晃晃悠悠,還是在黃昏前來到了山海關。
幸懿雍在宮中起事的同時,握有帥印的幸羽應該也已經率軍投敵了,可是在我們到達山海關的時候,山海關巍峨的城牆上並沒有換上承金國的三角金龍旗,遠遠地可以看到關前狼煙不斷,好像還在激戰。
那個人一揮馬鞭,老馬吃痛,奮蹄向關前的戰場奔去。
我連忙叫:“你幹什麽?那邊殺得正眼紅,我們不是衝過去送死?”
“不趁戰事還未結束,兩方混戰的時候過去,等塵埃落定,你以為我們還出得了關?”那人大笑了一聲,“小姑娘,你怕死人嗎?”
我愣了愣,連忙說:“不怕。”
“那就好。”他話音未落,就有一騎女真騎兵縱馬過來。這時雙方已經激鬥多時,那女真騎兵看到不是己方人馬,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呼喝著揮刀砍過來。
關外烈馬雄健神駿,女真騎兵尤其擅長短途奔襲,霎時間明晃晃的大刀就砍到了眼前。
“抓穩車板!”我還暈乎乎地想要抱住頭蹲在車板上,就聽到那人一聲厲喝。
女真鐵騎和殘舊的馬車瞬間錯開,幾滴溫熱的鮮血灑在我臉上,車輪下有什麽東西翻滾過去,依稀是一顆戴著鐵盔的頭顱。
我連忙抬頭,後方的駿馬上,那個女真騎兵的頭顱早不翼而飛,隻剩下一個手持大刀的軀幹,血霧從脖頸衝天而出,那軀幹猶自手握鋼刀,保持著俯衝的姿勢。
“別看了,往後就見得多了。”那人嗬嗬笑了一聲,笑聲裏竟然有著詭異的快意。他手裏橫提著一柄正在滴血的長劍,正是我的楊柳風。
他說著又趕了一鞭,老馬拖著馬車,車輪下碾著死屍,撞撞跌跌地向前衝去,不遠處三騎騎兵又揮舞著大刀衝了過來。這次的騎兵身著玄色鋼甲,是大武的將士。
我連忙上去拉住他:“這是我們大武的騎兵,你也要殺?”
“我的小姑娘,我們大武?你難道以為自己還是大武的人?”嗤笑中他忽然攬住我的腰,
“準備好,要換馬了。”
“什麽人?”看到是身著布衣的貧民,那三個騎兵先是大喝了一聲,並沒有直接舉刀來砍。
但是就在這個間隙,長劍揮舞成一道光屏,一名騎兵的咽喉已經被刺穿。抱著我,那人一腳踢在那騎兵的屍體上,屍體應聲落地,我們已經坐在了馬背上。
剩下的兩名騎兵見突生變故,都嗬斥著舉刀砍來。
那人輕輕低頭,躲過了他們的攻擊,接著縱馬奔出,那兩名騎兵繼續在馬後高叫著追趕。
我害怕他又撥馬回去把那兩個騎兵殺了,就搶著握住韁繩:“那個誰,馬也搶到了,我們快走吧!”
“好,謹遵皇後娘娘懿旨。”那人邊駕馬邊笑,“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叫歸無常。”
“歸無常?”
“對,人世無常,歸途無常,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歸無常說著,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我手裏,“抓緊,不要丟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連忙握緊刀柄。
說話間,我們已經衝到了山海關前。
關前的激戰十分慘烈,半開的大門前屍橫遍野,關隘裏雙方將士的屍體更是堆了有半人多高,血流浮屍,把護城河裏的水染得通紅。
歸無常也不管正在揮刀砍殺的雙方人馬,縱馬從間隙裏直衝到關前。
山海關城樓仍被大武的將士占據著,這時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來。歸無常把楊柳風揮舞成一個光圈,滴水不漏地將羽箭都擋了回去。
但是劍圈也隻能籠罩住我們兩個人的頭頂,還沒奔到城門下,我們的那匹棗紅大馬就一聲哀嘶,屈膝跪了下去,我和歸無常順著馬往前衝的力道摔了出去。
我正好跌在一具死屍上,鮮血黏糊糊地沾了一手,頭撞在那具屍體的頭盔上,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清晰映在我的眼睛裏。
我驚叫了一聲,還沒爬起來,歸無常就一把把我推開:“想辦法自保吧!”
把我帶到這鬼地方,還叫我自保?顧不上罵他,我慌忙舉起手中的大刀。從城樓上射出的快箭仿佛暴雨般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憑我三腳貓的劍法怎麽擋得開?我閉上眼睛揮出一刀,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了。
我的刀鏘然一聲,砍在什麽厚重的兵刃上,震得我手臂發麻。耳邊風聲呼呼,卻沒有羽箭射在我身上。
我連忙睜開眼睛,看到頭頂有一雙鷹一樣的灰色眼睛俯視下來。
我身前停著一匹純黑的駿馬,駿馬上一個披著金色盔甲的年輕人正揮舞著手中的長刀,一邊隨手擋開滿天的流矢,一邊低頭看我。
他在鋼盔下的臉棱角分明,薄如劍鋒般的嘴角掛著絲譏諷的笑意,兩條濃眉直飛入鬢,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隻是這樣在流矢中笑著,卻仿佛天下都已經在他的馬蹄之下。
“大汗,這就是大武的皇後了。”歸無常早跳到城門下,邊躲避亂箭,邊悠閑地笑著。
大汗?難道這個年輕人就是庫莫爾?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沒想到他還這麽年輕,單看臉的話,他應該和蕭煥的年齡不相上下。
“噢?那個漢人皇帝的女人?”庫莫爾感興趣地把頭俯得更低,嘴角的笑意更濃,“女人,你的刀法不錯。”
“大汗,”有個軍官打馬衝過來,對庫莫爾說,“軍士們已經死傷過半,天快要黑了,還要繼續打嗎?”
庫莫爾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驀地眯了起來:“戚承亮這隻狐狸,不打了。”說著他俯身把我拖到馬背上橫放著,長笑了一聲,“這次也不算沒捉到獵物,撤退。”
那個軍官得令,從腰間摸出一隻號角,長短不均地吹了幾聲,正在激戰的女真騎兵們紛紛撥馬回轉。
歸無常也跳上跟隨在庫莫爾身旁的軍官的戰馬,女真人雖然退卻,但是撤退得井然有序,毫無敗象。
山海關的城牆越來越遠,最終隱入一片暮色中。過了一會兒,前方紮滿了白色帳篷的營地就顯露出來,現在正是晚飯的時候,白色的帳篷間燃著篝火,炊煙一股一股地嫋嫋升起。
一眼望去,夾在山坳間的女真大營連綿不斷,幾乎看不到邊,看來女真對外宣稱的四十萬大軍並不是徒有虛名。
到了那頂塗著金粉圖案的帥帳前,庫莫爾將我挾在腋下翻身下馬,大跨步走進帳篷,接著把我扔到帳篷正中的那張狼皮毯上。
他取下頭盔,再也不看我,坐到上首的虎皮大椅裏,向歸無常笑了笑:“這次依歸先生的計策行事,本來能一舉拿下山海關,可惜漢人們早有準備,那個奸細還未投誠,就被戚承亮發覺,斬首了。我們雖然趁著漢人內亂打到了城下,但還是沒能攻下這關。”
“大汗不必憂心,漢人們坐享太平,早就銳氣盡失。大汗攻克山海關,直搗漢人的京城,這是早晚的事。就算這次不行,下次也一定能成功。”歸無常在一邊悠悠地說,他似乎很被庫莫爾敬重,當著其餘軍士的麵,也不對庫莫爾行禮,就這樣隨便地回他的話。
“先生說得對。”庫莫爾朗聲笑著,似乎一點也不以這次失策為慮,“還好先生到底還是把漢人皇帝的女人帶來了,那麽今晚就把她充歸到女奴的營房裏,歸我們女真的好漢享用,也好羞辱那個漢人皇帝一番。”
今晚?這麽快?我正想叫苦,歸無常在一邊笑著說:“大汗,其實依我看,還是不要把這個女人充做軍妓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庫莫爾對歸無常的意見很重視,很快問。
“漢人們號稱以詩書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這女人是一國之後,身份尊崇,大汗如果讓她充了人盡可夫的軍妓,漢人知道了這個消息,隻怕會群情激奮,反而加倍奮力抗敵。”歸無常一麵說,一麵有意無意地瞟著我。
我回瞪了他一眼。
“先生說,該怎麽處置這個女人?”庫莫爾笑問。
“大汗不妨把這女子收為姬妾,以此來羞辱漢人的皇帝,不是更好?”歸無常含笑回答。
他就是這樣幫我的?讓我做庫莫爾的姬妾?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這法子不錯。”那邊庫莫爾已經很有興致地走下虎皮椅,俯身把我臉上的亂發撥開,扳起我的臉讓我看著他的眼睛。
如果說蕭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總是讓我覺得無從把握,那庫莫爾灰色的眼睛則讓我有些慌張。我忍住心虛,展顏對他一笑。
庫莫爾好像沒有料到我會對他笑,有些驚訝地笑出了聲:“真是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歸先生,這個提議我喜歡。”
你喜歡我不喜歡。我一麵拚命忍住甩開他的手的衝動,一麵瞥到歸無常一臉看好戲似的表情。
我忽然明白了他遞給我大刀和把我推到箭雨中的用意,這家夥推開我時,一定是看到庫莫爾就在附近,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庫莫爾在亂軍中注意到我。
這樣想著,我一把摟住庫莫爾的脖子,放媚了聲音:“大汗,一路奔波,我肩膀還受傷了,好累啊!”
“受傷了嗎?”庫莫爾摸了摸我的肩頭,看那裏果然滲出了鮮血,就把我抱起來,吩咐左近的隨從:“赤庫,讓赫都帶上創藥過來。”
剛才在山海關前問庫莫爾要不要撤退的軍官一直跟在他身邊,這時得令退了出去,看來這就是赤庫,應該也是庫莫爾身邊的親信。
庫莫爾的帳篷用一道簾幕隔開,簾幕後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著一張大床,庫莫爾走進去把我放到床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媚笑:“大汗,你對我真好。你看,我有傷在身,你不會是想今晚就讓我陪你吧?”
庫莫爾突然嗬嗬地笑了,他把嘴貼到我的耳朵上:“你很聰明,女人,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就叫做‘懂得審時度勢’。你這樣挑逗我,難道想就這麽算了?”
他的氣息吹得我的耳朵癢癢的,我把胳膊架在胸前擋住他的身子,強笑:“大汗怎麽這麽說,難道喜歡看我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我們女真人有句老話——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庫莫爾忽然把嘴從我耳邊移到我的臉頰前,吻了吻我的嘴唇,“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風後幾聲輕咳,一個留著一把山羊胡子的老軍醫提著一隻藥箱走了出來,庫莫爾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我低著頭,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我這會兒應該是臉紅了吧,和蕭煥接吻行房事從來都沒有臉紅過的我,現在竟然臉紅了。
我抬頭飛快地瞥了庫莫爾一眼,這個年輕的大汗抱胸坐在一邊,鷹一樣犀利的眼神早就投向了遠方。
我用手背擦了擦被他吻過的嘴唇,很奇怪,和這個異族男子接吻的感覺,我不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