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壞的沙雕如何重來,有裂痕的愛怎麽重蓋,隻是一切結束太久,你說你無法釋懷。貝殼裏隱藏什麽期待,等花兒開,我們也已經無心再猜,臉上海風鹹鹹的愛,嚐不出還有未來……
——周傑倫《珊瑚海》
海。
水天一線滄滄茫茫。
起風了。
海風像鋒利的刀子,穿破光軌淒迷的時空。
渝生緩緩地收網,然後沉默地捕捉魚網中每一條自投羅網的魚。
陽光催趕著清晨離開。
小苴坐在船尾,體溫早被海風徹骨的寒吹光,臉上的淚,一直在無聲地流淌。
"舅舅,你告訴我,你有良心嗎?"
渝生身子僵住,身子像刀刻的塑像。
"沒有吧。這世間有許多人生下來,就沒有那種高級的東西。"他冷冷地說。然後,坐到駕駛座上,發動了小船上的引擎。
小船靈巧地打了個旋兒,破開了平靜的海麵,向歸岸駛去。
擊飛的水花濺到了小苴的臉上,有著彈珠一般凶狠的力量,打得她的臉兒生痛。
珊瑚島越來越近了。
"還有一件事,就算是尾聲吧。四年前,我輾轉回到這裏。問了很多的人,終於知道我哥為什麽會自殺。於是在一個早晨,我開著一輛重型的東風車,撞翻了一輛卡迪拉克100."渝生用他那波瀾不驚的聲音繼續說,"姓明的,都該死。如果不是他們家那麽有錢,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轟!"小苴覺得自己的頭被炸開了,居然又是他,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與她有著很近的血緣關係的男人真是個魔鬼,他是瘋子嗎?還是他來自地獄?
她緊緊地咬著下唇,全身禁不住地痙攣,雙手握得太緊,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的肉裏。
"死的為什麽不是你?"她用顫抖如同風中落葉般的聲音說著。
"我也常常會這麽想。"他立刻回答。
小船終於靠岸了,渝生關閉了船頭的引擎,轉過身子用那雙陰鬱的眼睛盯著小苴。
小苴恨得心頭幾乎要滴出血來,"就算你是我的舅舅,我也會報警的,你等著坐牢吧。"
他挑了挑眉頭,"我知道你會。我決定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就是盼著你替我哥抓我坐牢,那麽這輩子我就還了他的情了。我討厭欠人情。快二十年了,我做一個窩囊廢一樣的好人早就做膩了。"
一隻手機遙遙地從渝生的手中向小苴遞了過來。
小苴驚異地抬眼望著他,發現那隻醜陋的蜈蚣後邊的眼是濕潤的。
一些她無法理解的情緒彌漫著。
她伸手接過那隻手機,或許錯覺吧,她覺得渝生整個身體都鬆弛了下來,而且心情舒暢,好像結束了困擾糾纏了他很久的大事。
不再看她,他扭頭向著海麵,和遙遙遠處的珊瑚礁群,自言自語地說:"和二十年前,是一般的樣子。"
以陌被一陣喧囂的警車聲吵醒了。
走下床,整理好衣服,他推開了南邊的窗子。
耳邊依然很吵,可是舉目四望,遠遠近近的還是一片沉寂的樣子。
垂下頭,他看到窗下的那條小街上,小苴正踽踽而行。正想喚她,卻發覺她有些怪怪的,腳下好像沒有跟,失魂落魄的樣子。
隻短短的一夜之間,她怎麽好像變了樣子?他微一沉吟,轉身出房,快步下了樓梯,沒有理睬老板娘那一張諂媚的臉,走出了旅館。
她沒有走多遠,兩隻手袖在藍色衫裙的口袋裏。淡淡的晨霧中,一背影的黯然。以陌沒有打擾她,尾隨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於是走著,走著……
有路的地方,她茫然地走著。
後來,走到了海邊。
她終於停了下來,茫然地望著眼前的海。
總不成,走到海裏去吧。
"喂,發生什麽事了?"以陌終於走上前,和她並肩立著,對她溫暖地微笑。
小苴轉頭看著他,想了好久,想不出該說些什麽。一股尖銳的痛又在腦中泛起,痛得她淚流滿麵。
"頭,很痛。"她喃喃地說。
"哦。"他應了一聲,然後抬起手,捧起了她的頭,大拇指按到了她左右兩側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按揉起來了,"痛啊,和我講就對了,怎麽一個人跑過外邊來呢?你以為海風是醫生嗎?"
小苴心兒一怔,如此親切的季以陌,還真是陌生。他的微笑,暖暖地,讓她的心驀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在那笑容裏,隱藏著一個遺失的世界,正一分分地向她開啟。
她本來就是傻傻的,這時,更是傻掉了。
這時……
平靜的海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然後瞬息間擴大,擴大成一架直升機的樣子,低低地飛行著,螺旋槳的氣流翻揚起海平麵上一圈圈的波濤。
那樣飛快地直衝過來,直衝向海邊緊靠在一起了兩個人。
以陌一把護住小苴,吃驚地望著那架飛速地俯衝過來的直升機。
直升機囂張的氣流帶動著海風,吹動著他身上的白襯衣雲一樣地翻湧。
他勉力站著,更緊地把小苴護在自己的懷裏。
直升機打了個旋兒,終於緩緩地在海灘上降落了。
艙門很快就打開了。
一個一身飛行裝束的男子從飛機上跳了下來,佇立在海灘上,一瞬不瞬地望著海灘上的兩人。
也許是下來得太快,他沒有站穩,身子一傾,眼見著就要失去平衡,帶著皮手套的手一把抓住了起落架的扶手,這才沒有摔倒。
用另一隻手摘下飛行眼鏡,他隨手丟掉,那一雙圓圓的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海灘上的以陌和小苴。
平息了一下頭部的眩暈,他一步一步地向兩個人走來。
三兩下扯下手套,丟在一邊。
打開頭盔的扣子,搬下頭盔,隨手甩到另一邊。
然後,他繼續不停地丟著他認為囉嗦麻煩,讓他不爽的那些飾物。
海風中,他的頭發飄飛。
楓。
"明楓,你在發瘋嗎?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做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如果不是我站得穩,一個不慎,就會被你的螺旋槳絞死的。"
以陌放開小苴,生氣地高聲斥責楓。直升機剛才的那個俯衝,實在是太危險了。
楓走到了他麵前,皺著眉,一言不發。眼波閃爍地望望以陌,再望望小苴。
"菊美人,跟我回家。"他抬手,一把抓住了小苴的手腕,冷冷地說。
菊美人。聽了這個久違的稱呼小苴的心一下子被帶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往事裏。他總是不停地喊著菊美人,為難她,討好她,用盡心思,小心翼翼。而她,總是不停地喊著彼德潘,遷就他,惱著他,被他寵成一個公主。
他的手的溫度,一點也不像是他的目光,灼熱而有力。
逼著她想他,想他的存在,逼著她思考,思考如何麵對有他的未來。
可是,她該如何麵對他呢?自己的舅舅,害死了他所有的親人,自己的爸爸,縱容著親人犯罪,害他家破人亡。在古時,自己的家庭與明家,應該算作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吧。
自己,要怎麽跟他回家?
再看他一眼,都好像是負罪。
委曲的感覺揉動著心,她的眼中一下子盈滿了淚水。望著楓,傻傻地,她再次流淚。這一天,她好像要哭盡一生的眼淚。
楓立刻慌了,一直以來,小苴的淚是他無法抵擋的最強大的武器。急忙俯下頭來,不知所措地露出了孩子氣的表情:"怎麽哭了?嚇著了?你不相信我嗎?我直升機開了十二年了,一個指甲蓋大的距離誤差都不會有,害什麽怕啊。我是著急要帶你回家。你還是個病人,你失去了那麽多的血,不好好地休息,卻跑到這種地方閑逛,我擔心一下,生氣一下不可以嗎?"
"你放開她,沒有看到她在發抖嗎?"以陌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楓一怔,轉頭望他,隻見他立在海風中,臉上不複那招牌式的淡漠微笑,望著他的眼神冰冰的。
"她是病人,可是一直在我的身邊,我可以照顧她,你有什麽好擔心的?"以陌緩緩地繼續說。
楓的眼神一緊,"季律師,我請你懂一件事,她,不再需要你的照顧。原因,我以後有機會慢慢講給你聽。"
以陌眉頭一挑,臉上閃過淡漠的笑:"楓,你在開玩笑嗎?你幾乎動用了中情局的力量把我找回來,讓我給你姐姐幸福,可是現在又說不需要。你的語言,讓我無法確定你現在的思維還處於理智和可分析的狀態。"
楓閉了閉眼睛,輕輕地放開小苴的手腕,然後轉身麵對以陌,鄭重地說:"沒錯。我是要求過你,那是因為她是姐姐,可是,現在她不是。你聽清,她不是我的姐姐,從來都不是。"
"我知道不是。四年前,我的確因為他是你的姐姐才與他訂婚,可是現在,隨便她是什麽人的姐姐,什麽人的女兒,我都要娶她。下個月。馬上。"
楓望著以陌,目光中散發出狂怒的光芒,許久,他冷冷地說:"休想。因為,她是我愛的人。一直。都是。"
小苴驚呆了。
眼前的楓,全身散發出一種決然的氣息,有些瘋瘋的,有些狠絕的。讓她的心不爭氣地軟和痛。
可是,不行,絕對不行,因為他和她之間,有著她一想就忍不住落淚的故事。
不能錯下去。
克製著心痛,她緩緩地走到了以陌的身邊,伸臂挽起了以陌的手:"楓,不要說傻話了,我和以陌有了四年的婚約,四年的感情。你,也有美麗的未婚妻。我們的未來,早就塵埃落定了。"
楓無法置信地望著她,"什麽塵埃落定?我告訴你,我的塵埃落定是因為聽了你的一句話,你問我千言萬語都說了,為什麽就是不肯說出那一句我愛你?然後,我對你發誓,我說我發誓,以後,會死掉的事情一件都不會做。還有,就算是被撞掉了記憶,也一定會拚命地找回來。因為,在記憶裏,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十年,是你陪著我渡過。尹苴,這些話,你都忘了嗎?"
"我沒有忘,可是我任四年的時光把這些話帶走了。我和你不一樣,我很現實。而且,我記得你說過要學會,怎樣做才能像想姐姐一樣地想我,楓,我早就學會了,怎樣像愛一個弟弟一樣地愛你。"
陽光如練。
海風輕細。
海鳥的叫聲低徊。
楓的臉色慘白。他望著小苴,那流光溢彩的眼波一絲絲地從她的臉上剝離。
小苴的容妍,是一如往昔的淡然如菊。
開放,由不得他。
她,從來,都不能由他強求。
他轉回身,一路地尋著手套,尋著頭盔,尋著眼鏡……
疲倦地彎下腰,拾起。
"這裏的遊船一周隻有一班,你們還是坐我的飛機吧。"
以陌沒有回答,感到小苴握著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力量大得他感到了深刻的痛。低頭,看到那隻小手,呈現了一種青白的僵硬的狀態。扭頭看她,竟發現她望著楓的背影的眼,已盈滿了淚水。
"你說的是假話對嗎?"他掃視小苴,目光清清淡淡,友好的,溫暖的。
聽了他的話,她慌了,"沒有。"
"我是律師。"他笑。
她盯著他,鬆開了拉著他手腕的手,怯怯地問:"那麽,你不肯和我結婚了嗎?"
他再笑:"也許是報應吧,我遊戲了婚姻,所以婚姻要遊戲我。可是沒辦法啊,就算你是想逃開什麽,也逃到我這裏吧。"
抬起白玉一樣的手,他拖起了她的手,拉著她走向楓的直升機。
蔚藍的海邊,三個人變成豔陽下三個緩慢移動的小點,遠的,是楓,近的,是小苴和以陌。可是,心的距離,要怎樣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