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很小,留心地看一下,會發現它還保留著一些很原始的東西。
灌木林,原木的房子,簡陋的街道,是這個小島的一切。
居住在島上的居民大都是麵呈醬色的漁民,靠日出而漁,日落而息生活。輪船一周隻來一班,所以這個小島雖然擁有美麗的景色,可是還處於半封閉的狀態。
一路尋去,傍晚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小苴的舅舅的住處,那是一間低矮的木屋。
小苴敲了好久的門,終於敲開了那扇厚厚的門。
暮色中,一個高大強壯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暗淡的光芒下,他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顯得更加深刻,象在臉上爬了一條蜈蚣。
氣息陰沉地,他凝望著立在門前的小苴。
"請問您是南生的弟弟嗎?"小苴鼓起了所有的勇氣向他開口。
男人一動不動,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是南生和蕭眉的女兒,請問,你是我的舅舅嗎?"她隻好再問。
不想那男人全身發出了一陣顫抖,隨即轉身回到了他的小屋裏,"啪"地一聲重重地合上了門。
這人真沒禮貌,小苴無奈地轉回身,望著站在不遠處的季以陌搖頭。
以陌笑了,向她走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裏奔出一個小孩子,一頭地撞到了他的身上,然後對不起也不說一句就跑開了。小苴連忙走上前,問他:"你有沒有事?"他搖搖頭,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手伸到口袋裏,許久才慢慢地伸了出來。
然後,他凝了眉頭看著她:"你現在口袋裏有多少錢?"
"我身上沒有帶錢。啊,那個小孩不會是小偷吧?他偷了你的錢?"
他很鄭重地點頭,然後說:"我們現在是兩個身無分文的人,如果要在這個島上渡過一周的時間,還真要有些勇氣才行啊。"
島上惟一的一家旅館,此時燈火通明。
季以陌和小苴仰頭望著旅館的招牌,在原地立了很久。
"我還從來沒試過住霸王房啊。"以陌喃喃地自語。
"我也一樣。"小苴接口,很認真地說。
以陌望著她,笑容在嘴邊上擴大了,那笑意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他一把攬住小苴的肩頭,"那咱們兩個今天晚上都要試一下了。"
"不行。我這裏是旅館,不是慈善堂。"聽完兩人的處境,立在旅館櫃台前的老板娘眼皮都沒有抬,直接下發逐客令。
以陌的臉一下子就灰了,他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沒有麵子。小苴一直在旁邊盯著他,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喂,我有個辦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什麽?"
"你身上還有很多錢,拿出來啦。"
"我哪裏有錢?"以陌愕然,然後瞥見老板娘的眼皮"啪"地挑了起來,好像在說:看吧,幸虧我沒有上這個小子的當。
"就在你的身上啊。"小苴張著大眼睛還言之鑿鑿地說著。
"哪裏有?"以陌快氣炸了,顧不得培養了十年的王子之風度,聲音高了起來。小苴一把拉起了他的袖子,笑著說:"扣子啊,嗬嗬,我剛剛想起來,你這一身的金扣,應該可以幫著我們平安快樂地渡過這一周的。啊,我現在終於明白你為什麽永遠都穿這一身衣服了,原來是為了防賊啊。"
袖口那一隻金扣,應著話音一閃,發出了一道白燦燦的光芒,好像在說:老大,讓我救你吧。
雖然這是個辦法,可是以陌很不情願,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狠狠心,解下了袖口的那一隻扣子。
小苴望著他,嘴角泛起一個淺淺的笑容,忽然覺得心裏暖暖的,相識多年,又訂下婚期四年,這是第一次,她看到這個男人的笑容,氣惱和不甘。
眼前的他,第一次走出了那一圈那西索斯的水域,變得真實了起來。
一隻金扣,在老板娘滿盈懷疑的目光注視下,隻為小苴和以陌換來了一間房間。一個晚上。
以陌坐在狹小的還泛濫著黴味的房子裏生氣,那張線條柔和的臉繃得緊緊的,很像一塊流冰。
小苴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對麵的床頭上看著他,很懷念他那原本冷淡漠然的招牌式微笑。
"她,居然……"以陌抬抬手,又無奈而氣惱地放下,"她居然……"
小苴想起老板娘在給他們開門的時候曾警告他們不許住一晚上就跑掉,她要連夜去鑒定這枚扣子的真偽,原來以陌在為這個在生氣。
"她不識貨嘛。"小苴對以陌微笑,不想以陌頭上的青筋一下子集體跳了起來:"我和你講,我去過許多的地方,再原始的狀況我都見過,可是都沒有像這個地方一樣的不友善。"
"哦哦。"看著他那種難得一見的怒行於外的表情,小苴隻有用力地點自己的頭,以證明自己和他是一國的,充分地理解他的憤怒。
夜色,從窗簾細膩地透射了進來。很晚了。
小苴輕輕地打了一個嗬欠,覺得自己現在累慘了。原則上來講,她還是一個病人呢。
"你困就睡吧。"以陌的聲音響起。
"那你呢?"小苴掃了掃小得一個人都要蜷縮著才能睡下的床。
"我在椅子上就可以了。"他淡淡地回答,隨後就合上了雙眼。
清淡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象一層幻紗,模糊朦朧了他的容顏。
他的語氣淡漠,不容爭辯。小苴隻好脫下鞋子,上了床,然後拉過毯子蓋在身上。她歪頭再看以陌,從這個角度看去,他好像整個人都陷在了月光裏。
睡不著,於是又想起他講給她的那個貝殼海與珊瑚海的故事。
夜了,許多繁雜的感覺都消融了,她好像有點兒懂這個故事了,珊瑚蟲的一廂情願的愛和貝殼海的心痛。也許是因為現實中有那麽的兩個人,才會有這個故事吧。
輾轉反側了好久,仍然睡不著,她剛剛想開始數羊,突然發現坐在椅子上的以陌的身子開始顫抖。他的手指,用力地扣著木椅的扶手,呈現了一種青白色的狀態。再看他的臉,也是青白的一片,整個身子都陷入一種無法自控的顫抖中。他的牙齒咬著下唇,唇角溢出了一些白沫。
小苴連忙下了床,奔過去,手指剛剛碰觸到他的身體,不防他一下子竟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全身抖做一團。
雖然沒有遇到這種事,可是小苴猜出他多半是癲癇病發作了。一把抓過床頭的枕巾,她把毛巾疊了兩下,然後攀著他的嘴想讓他咬毛巾,這樣才能讓他不至於咬壞自己的嘴唇和舌頭。
可是,他死死地咬著嘴唇,行為根本不受控製,唇角已現出一條深深的血痕。
"以陌,你不要咬了,快張嘴。"
他聽不見。
小苴無奈,隻好用手搬他的嘴,費了好大的力,終於把毛巾塞到了他的嘴裏。她的手,也被他咬傷了。
好痛,自己隻是被咬了一下,就痛這樣,此時的他呢,一定更加難過吧。
淡淡月色下,以陌的臉敷了一層白粉一樣,像電影中氣息迷離的吸血鬼一般。小苴跪在地下,將他不停地痙攣的身子用力拉入自己的懷裏,然後笨手笨腳的推拿著他僵硬的臉部,雙臂和胸口,用自己有限的急救常識盡力救助著他。幾分鍾後,他的顫抖終於不再那麽強烈了,肌肉也明顯地鬆弛了。
他緩緩地張開了眼,目光中閃爍著迷離的光芒。長長的眼睫微微地抖動著,望著小苴,好像忘了她是誰。
"你沒事了。"小苴對他微微地笑,然後幫他把嘴裏的毛巾拿了下來,幫他擦拭嘴角的血跡,心中暗自念叼著,這毛巾好像不太幹淨,忽略忽略。
"selina……"他盯著她,突然低聲喚。
是個女孩的名字吧,以陌把自己當成了她,是因為她也曾這樣子救助過他嗎?
"不好意思哦,你認錯人了,我是尹苴。"
"尹苴……"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
"有些失望了是吧"小苴笑著,"selina是誰?你心中的愛人嗎?"
他不回答,過了許久,才仿佛找回了失去的意識,艱難地從她的懷裏坐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打擾到你了。"他眼中有些閃閃爍爍的東西,就像心中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一個想要永遠埋藏的秘密,被她不經意地撞見了一樣地無措。
"你講什麽。"小苴安慰他,"你隻是在生病,我很高興在你發病的時候可以幫到你。"
聽了她的話,他有些吃驚地扭身望著她,"你真的這麽想嗎?不是和我客氣。我的病,是讓人很不舒服的病。"
"當然是真的,是病就會麻煩,怎麽有讓人舒服的呢?可是,人人都會得病,討厭病人就是厭惡自己,不是嗎?"
這一次他不講話了,眼神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眼眸裏散發了一種異常明亮的光芒。
"嗬嗬,還是你希望你口中的selina在你身邊會比較好。"小苴有點不適應他那灼熱的目光,連忙半開玩笑地說。
"哼。"以陌終於垂下了眼光,冷冷地笑著,"如果是她,我就該死了。"他按揉著自己的手臂,身體的局部還是有些僵硬。
小苴站起來,然後扶到他躺在床上,"你再睡幾個小時就應該沒事了,我記得書上是這麽講的。哎,你還真是重啊。"拉過毯子給他蓋上,然後象拍嬰兒一樣地拍拍他。書中也講過,照顧病人,要象照顧嬰兒一樣。
她想要收回的手,突然被以陌抓住。冰冰地,象扣在一隻鐵環裏。
"你要去哪兒?"
小苴呆呆地望著以陌,不知道他怎麽會問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我去哪兒,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啊。"
他哦了一聲,訕訕地把手放開了。
小苴忽然覺得那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季以陌不見了,眼前的睡在床上的他,竟然非常的脆弱。她於是拉著椅子,靠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托著腮望著他,"你睡吧,我不會把你丟下的。相信我,睡一覺病就好了,一切都會好了。"
以陌怔怔地望著她,突然說:"我現在睡不著,你要不要聽一個故事?"
又是故事?他的故事還蠻多的。
"好啊。"
"你知道阿拉斯加有一座雪峰山脈嗎?
她老實地搖頭:"不知道。"
他笑了:"不知道也沒關係,我以後會帶你去。幾年前,有一個男孩子帶著他的女朋友和一群朋友約好去攀登那座山峰,可是,爬山的途中,雪山頂部暴發了雪崩,男孩恰好那個時候生病了,一步也不能走,於是他愛的那個女孩和他最好的朋友丟下了他,跑掉了。"
他突然不講了,然後望了望小苴,"如果你在,你會不會丟下那個男孩子?"
小苴想了想,笑著說:"沒有經曆過,我不敢說,可是我平日裏就比較傻,如果那個男孩是我的愛人,丟下了他,我想不出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呢?"
以陌也笑了,"你一定會留在那個男孩的身邊的。這一點,我現在要比你自己都相信。"說著他緩緩地合上了雙眼,安然地睡去了。
"那個男孩後來怎樣了?"
"我困了,下次再講給你聽。"
以陌睡了好久,好像那個夜晚是一個讓他安眠的夜,放鬆了自己,把一切都可以丟下。
小苴本想遵守自己的承諾守在他的身邊的,可是天剛剛放亮的時候,一個人出現在了她的房門口。
他對她說,沒錯,他是他的舅舅,如果她願意和他去出海捕魚,他就把她父母親的所有故事說給她聽。
一道長長的疤痕印在他的臉上,好像爬著一條醜陋的蟲。
那天的海,在早晨的微光中,平靜得如同還在睡夢中。
小苴抓著小船的圍杆,迷茫地望著舅舅的背影,任他掌控著小船,一點點地把自己送入燦爛明媚卻又暗藏危機的海的深處。
一群群珊瑚礁在小船的左近搖擺。
海的藍光,波離的顏色殘碎而耀眼。
舅舅高高地撒出漁網,猶如釋放了一朵淡淡的蘑菇雲。
小船在海波中飄蕩,不知那暗波中的海裏又會有多少隻魚遊入了這張充滿了死亡氣息的網中。
"你長得很像你的媽媽。"舅舅轉回身,坐回舷艙裏,望了望小苴,"很漂亮,很有氣質,一看就是很善良的樣子。就像我剛剛放出去的那張網,一動不動地,就有把人弄死的力量。"說著他冷冷地笑,臉上那道傷口也神經質地跳動著。
"我和我哥從小就在這裏生活,我們的父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聽說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十歲之前,我是靠我哥活下來的,他呢,我不知道是靠什麽,他也從來沒有說過。我一直很討厭這裏,討厭這裏一天到晚都是死氣沉沉的樣子,走到哪兒都是一身的魚腥味。於是我哥就帶著我坐上了渡船,離開了珊瑚島……"
許多年前的那個城市,那個夜晚。
十六歲的男孩拖著十一歲的男孩的手,佇立地環形道上。
夜晚,黑暗中隱藏著囂張的機車尾氣的氣息。
很快,男孩被從黑暗中衝出來的十數輛機車圍住了。
"就是這小子贏了老黑嗎?"
"媽的老黑真是別混了。"
煊目的車燈光在男孩的眼前閃爍。男孩緊緊地拉著弟弟的手。
"小子,有沒有膽和我比一場?"一輛重型機車打了個旋,在男孩麵前停下。巨大的帽子後邊有一雙狼一般的眼睛。
"不要談比賽,和我談錢。"男孩回答,"因為我沒有車,要租車。"
口哨聲滿天飛響。空曠的夜引發了第二輪的騷動。
"不會吧,老黑被個租機車開的小子贏了。"
"難怪丫躲起來了。"
"這小子很拽哎。"
"倫哥今兒要不能挑了他,咱們車隊就別在這條街上混了。"
那雙狼一樣的眼睛玩味地看著男孩:"沒問題,我可以借給你車,你如果能夠贏了我,車就歸你,可是,如果你輸了,就從這條道上給我從頭跪著爬到尾。"
"沒問題。"男孩想都沒想,立刻應了。
那天夜晚,男孩比贏了那雙狼一般的眼睛,於是他被那群人泄憤般地打斷了兩根肋骨。
可是,男孩終於擁有了一輛屬於自己的機車。
幾年後,他成為那座城市黑暗中的車神。
"黑暗中的車神?"小苴忍不住問,對於現在傾聽到的這個世界,感到非常的新奇。
"就是非法的。"舅舅沉默了許久才回答,眼神陰鬱地望著她,"我們是在城市的邊緣裏生存下來的。我答應告訴你所有的故事,就一定會把最真實的東西講給你聽。你會怎麽想,或是怎麽做,那隨你的便。"
轉頭望向海天相交的地方,他又喃喃地說:"欠了的情,總是要還的。該還的債,也總有一天都會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