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小苴睡不著。
手指輕輕地滑過那兩個名字:南生,蕭眉。
小苴細細地品,覺得那是兩個很文藝的名字。就是這兩個名字合在一起,才有了自己嗎?蕭眉,那是早早就知道的媽媽的名字,可是南生呢,為什麽那麽陌生?
聽尹爸爸說,媽媽是因為生自己難產去逝的,那麽,親生的爸爸呢?
這個想法在心頭一晃而現,很快就占據了所有的思想。小苴衝動地下了床,換上衣服,一刻也不想再擔擱,隻想盡快地找到自己的爸爸。
剛剛站起來,眼前一陣兒眩暈。窗外的暗藍色的夜,瞬間傾斜了。
小苴按撫著額頭,好一會兒才找回了清醒的意識。
病房裏是暗暗的,她緩緩地摸索著走到房門邊。輕輕一旋門上的暗鎖,然後微一推動,"嘩"地,走廊裏孤伶的燈光透了進來,映得她的眼前又是一片空白。
立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小苴的頭腦因為受到震蕩的關係一會兒清明一會兒胡塗。
低頭,看到門邊有一張長椅。長椅上散放著一張報紙,報紙旁邊還有一塊吃剩下的火腿麵包,她怔怔地望了一會兒,覺得這一切都應該和自己有些關聯,可是,腦子暈暈地,什麽也想不起。於是握緊手中的出生紙,緩緩地扶著走廊一側的牆壁走了下去。
找到親生爸爸,是她現在惟一可以確定的思想。
尋到電梯旁,她按動電梯的按鍵,然後把虛弱的身子靠在電梯的外壁上等待。
小小的身子,陷在電梯的暗影裏,孤伶得象一抹晚上稍縱即逝的霞。
走廊的另一邊,明楓匆匆地從衛生間走出,用紙巾擦拭著手上的水珠兒,坐回vip病房門邊的長椅上,轉頭向關得緊緊的房門瞥了一眼,然後嘴角泛起了一絲滿足的笑。那笑,好像在敘述著一句成語:珠盈蚌中。
電梯門"當"地一聲緩緩地打開了。小苴按著重似鉛塊的頭走進。
十步遠處的長椅上,楓"嘩"地一聲打開了報紙。報紙上,最角落,正是刊著尋人啟事的地方,他的眼飄乎地掠過。
徐徐地,電梯門合上,就像關閉了一道隔斷兩個世界的門。空氣中,宿命的味道淡淡,一如那窗外暗色的夜。
雖然手裏握著自己那張出生紙,可是小苴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找爸爸,所以當計程車的司機問她去哪裏的時候,她想了好久隻想起一個地址:水香榭105號。
於是車子在半個小時後把她送到了種了很多柏樹的那條小街上。
"謝謝你。"她友好地對計程車司機笑笑,下車準備離開。
"喂,你還沒給錢呢?說走就走?"一路上就覺得她怪怪的,司機師傅怕她黃牛,把頭從車窗裏邊探了出來,連聲叫著。
對啊,得給人家車錢。小苴痛苦地按著自己的額頭,覺得頭更暈了。
一隻白玉般的手突然伸了過來,遞了一張麵值很大的鈔票給司機:"這些錢夠了吧。"
"夠是夠了,可是,數目這麽大,我不方便找。"司機抓抓頭,有些為難地說。
"不用找了。"清朗的聲音沒有溫度地款款回答。小苴扭回頭,隻見一個穿著很絢的白襯衫的男人正立在自己的身後,月光星映下,就像是剛剛從水麵上幻化出來的會發光的那西索斯一樣。
計程車開走了。
小街恢複了寧靜和安適。
今晚的夜,出奇地靜和淡雅。
小苴望著麵前的白衣男子,因為腦子還有點短路,一時竟沒有想起他是自己記憶中的誰?於是那男子笑了:"幾個月不見,連我是你的未婚夫都忘了嗎?"
虧他提醒,小苴終於想起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自己已訂婚四年的未婚夫,是一個由不得她靜下心來用自己的數理邏輯因為所以一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季以陌。
"你不是去埃及了嗎?這麽快就回來了。"
季以陌保持著臉上淡淡的笑,伸手輕輕地把她一直按著頭部的手掌拉了下來:"你怎麽了?頭很不舒服。"
"嗯,前些日子被車撞了,今天剛剛醒過來,所以腦子不太靈活。嗬嗬,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如果不是被撞,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就認出你來的。"小苴眯眯眼,討好地笑著。
"你太不小心了。你剛剛問我為什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是這樣,楓幾天前動用了國家安全機構的關係,在埃及的一個小鎮上,挖到了我,然後和我視頻,對我說如果一周之內不回到你的身邊他就會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我於是想到了我們的四年之約好像期限已到,就決定回來和你結婚。所以,你現在看了我。"
聽他提到楓,小苴的頭腦裏又是一股陣痛襲來,好像聽到了楓用急促的聲音在和她說:"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們,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我剛剛去求證過,你其實是我爸爸領養的女兒。"
"回來結婚啊。那個,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吧。"她抬起了握著那張出生證明的手,"現在我不是我爸爸的女兒,你是季以陌,應該不會和一個來例不明的女人結婚吧。你看一下……"
說著,意識再也支撐不了虛弱的身體,她整個人向眼前這個閃閃發光的男人倒了過去。於是,輕輕地落在了他的懷裏,好似一塊雲貼到了一座山的半山腰上。
好累啊,身子累,思考也累。那麽就靠一下吧,至少,目前他還在可以依靠的那個位子上。
季以陌一怔,然後就感到她那軟軟的依靠,"你不會告訴我,你病還沒有好就偷偷地從醫院裏跑了出來吧。"
"沒錯,你怎麽知道?……我好想知道我爸爸是誰,想見他……"手裏拿著那張出生紙,不經意地放在了他的胸口上,那裏的左近,有一隻耀眼的金扣,白白燦燦的像天上的星星。
季以陌半攬著她的腰,扶住她的身體,然後輕輕地那張紙從她的手中抽了出來,兩分鍾看完,然後說:"我和你訂婚是因為你的爸爸的關係,可是我不喜歡變化。所以隨便你是誰的女兒,隻要是我未婚妻就將要成為我的妻子。"
"那我如果是個殺人犯的女兒呢?"
"隻人你沒有殺人就行了。"他回答的非常幹脆,"我的肩頭不打算給太多的女人靠。"
小苴的心驀然一動,發現無論是他的肩頭還是他的人,都帶給她很強烈的安全感。
可是就算是現在腦子暈暈的,她依然很清楚一件事,季以陌,並不是因為愛自己而要和自己結婚。也許是因為約定,也許是因為客觀需要,也許還有她並不清楚的一些理由,總之,他和她之間的故事,不是童話。
林肯車靜靜地停在小街的街尾。
淡雅的月光灑了許多月華在地上,像一尾一尾潔白的天使羽翼。
小苴靠在季以陌的肩上,心中數著數讓自己快點站起來,可是虛弱的身體就是做不到。
眼光突然掃到他正抬起手腕看腕上的Rolex金表,那麽他心中也在不耐煩的數數吧。自己這沒頭沒腦的投懷送抱還真是尷尬。
"拜托你扶我到門階前坐一下好嗎?"
"好。"
坐下來,感覺舒服了一些,這次撞車也不知道會給自己留下什麽樣的後遺症,自己一直用腦過度,這次看來是要遭報應了。小苴抱著膝,把頭靠在手臂上。
"你從醫院跑出來是因為要找你的爸爸?"以陌突然開口問。
"是啊。"她抬起頭看他,弄不清他為什麽會這樣問。然後看到他高高的個子逆著月光立在自己的麵前,全身的白金扣子在集體發光,很不真實的樣子。
以陌晃晃手中的紙片,"如果是這樣,我想你會需要我的幫助,因為隻有這一張紙,靠你自己的力量應該很難在短時間裏找到你的爸爸。那你要什麽時間才會有空結婚?"
她傻傻地盯著他看:"哦,那我就求求你了。"心裏想著,什麽嘛,幫人還在暗示自己是個律師。
以陌聽了她的話,點了點頭,隨即走向了自己的林肯車,小苴隻能坐在門階上,怔怔地望著他踩著一地的月光走開,心中思量著,以後是不是就這個樣子了。他是精明的,自己是傻傻的,照他的規矩,走進結婚禮堂。
那夜的月兒,有腳的。
當月兒在天空中走了一個手指的長度的時候,小苴覺得自己的頭腦清醒多了。
這時候,季以陌從林肯車上走下。
他倚著車門對著她揚起以陌式的淡淡的笑:"你怎麽會說得那麽準,你爸爸,真的是一個罪犯。"
小苴一下子怔住了,覺得他的笑像一抹破開了月華的古井水,深不見底。
許久,她喃喃地問:"他還在嗎?"
"不在了,據我查到的那些資料記載,你的爸爸是一個通緝犯,99年9月9日,他先是用手槍擊穿了自己的頭骨,然後從三十三層的高樓上跳了下來,畏罪自殺而亡。我還查到你有一個舅舅,在外飄泊很多年,四年前回國,現在住在一座近海的小島上。"
夏日的陽光,煦暖清透。
銀色的林肯車,穿行在金色的陽光中,虛幻地仿佛在穿越著時空。
雖然還沒有看到海,可是空氣中已蘊滿了濕潤的海水的氣息。
小苴望望身邊的季以陌,心頭升起了一起無奈的感覺。無論是明朗的楓,還是這個淡漠的季以陌,身上那股行動力都讓她無法適應。莫非所有男人都是這樣子想做什麽就立刻要付之行動嗎?
下意識地抬起手按著額角。舅舅,自己居然會有一個舅舅。
當自己失去了爸爸,楓,逝去了親生的爸爸和媽媽,居然多了一個舅舅。
他是傳說中的爸爸的弟弟,據說住在一座珊瑚島上。
午,終於來到了海邊。
帶著濃鬱鹹濕氣息的海風,迎麵地吹來。
碎在沙灘上的海浪的泡沫,很像陽光,像陽光下的霧,像霧中的小小的花蕾,像花蕾的短暫的不真實的夢。
小苴茫茫然地走近那片久違的海。
於是,那海的泡沫,輕細的包圍了她小巧而高挑的女鞋。
於是,想起曾經在這個海邊搭築過一座城堡,自己穿著白色的輕紗裙子,靜靜地坐在城堡的邊上,小小的年紀,已經開始懂得沾沾自喜。後來,遠處跑來一個小男生,也蹲在城堡的旁邊,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孩子氣的娃娃臉上寫滿了壞脾氣的表情。
城堡被他弄壞了。
她哭了好久。
於是,那一晚,海灘上築滿了他用來贖罪的城堡……
"船票買好了。"季以陌的聲音響起。小苴連忙收起心中那些久遠的記憶,轉過身望著以陌。
"去那座珊瑚島的船每周隻有今天的一班。我們還真好運,買到了最後的兩張船票。不過,就沒有頭等艙的福可享了。"以陌笑著,他那淡淡的笑容與海的一切都很契合。
"謝謝你。"小苴也對他笑,"隻是,我從來沒有坐過船,不知道會不會麻煩到你。"
他再笑笑,這一次,那笑中含著感情。
伸出了白玉般的手,他伸向她的。
海風輕輕地吹拂。
他白色的襯衫袖子在手臂上雲一樣地被吹動。
"別怕,有我呢。"他拖起她的手。
小苴發現自己的確很麻煩。剛上船沒幾分鍾,她就開始暈船。
一路從艙裏奔出來,她衝上甲板,雙手攀著圍杆,掏心挖肝地吐了起來。
折騰了一會兒,胃裏沒有什麽可吐的了,她就對著大海幹嘔。真是死掉一般的難過。以陌一直隨著她,拍撫著她的後背,讓她可以舒服一點。
"看到了吧,我是真的很麻煩。"她困難地說著,被甲板上的海風吹著,終於覺得胃部舒服多了。
以陌不講話,遞了水罐給她漱口,然後伸開臂膀把她的後背攬在了自己懷裏。
動作很輕,可是還是讓小苴整個人一跳,那礦泉水瓶從手中一滑,瞬間落入船翼那些不斷泛起的白沫中。
他的懷抱很暖,貼著她的背,擠走了微帶著寒意的海風。
"看來你是不方便回艙裏麵了,甲板上的海風太硬,互相靠一下沒關係吧。"
"哦。"聽了他的話,小苴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他不需要她的回答,雙臂環了她的肩,"我們是馬上就要結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我認為靠一下是沒有關係的。"
"哦。"她傻乎乎地又嗯了一聲。除了楓,還沒有一個男孩貼她這麽近,說實話,她很不習慣,不過因為分了心,暈船的感覺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
午後的海,好像蘊藏了許多熱情,連那波濤,都是金燦燦的。
"好一點沒有?"他問。
"哦。"
他笑了,那笑聲在他的胸腔震動著,毫無保留地傳到了小苴的身體裏,讓她越發覺得丟臉。
"你除了說哦,難道不會說別的了?是因為把肚子裏的食物都吐出來,所以才一直哦哦的嗎?"
"不是,如果不說哦,那我說什麽啊?"她決定講話,結果絞盡腦汁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來,說完後,還是覺得很丟臉。
船還在海浪中穿行,一圈月牙兒般的小小的珊瑚島在兩人的眼前晃悠悠地蕩赤。白色的珊瑚岩破開淡碧色的海麵,有種遺世的味道。
"你想不想聽故事?"沉默了一會兒,以陌突然說。
"好啊,是童話故事?還是傳說?"
"我也不清楚,是貝殼海與珊瑚島的故事,"以陌的聲音淡淡的,微喑的,象海風一樣動聽,"很久以前,有一群珊瑚蟲,它們遊了很久很久,想要找一塊自己喜歡的岩石,終於,它們遊到了貝殼海。這些珊瑚蟲很喜歡貝殼海的美麗和海底那些亮晶晶的貝殼,它們決定在這裏安家,可是當珊瑚蟲停下來,它們就一隻一隻地慢慢地結膠攀附,把自己的身體附在貝殼海裏的岩石上麵。貝殼海不願看到那些美麗的精靈一般的珊瑚蟲為了他而放棄自由和生命,於是它開始為它們哭泣,不知過了多少年,當這些珊瑚蟲結成了一株美麗的珊瑚樹,它們轉回頭來,卻發現貝殼海已經流完了最後一滴眼淚,最初吸引它們的那一抹深藍已變成了幹板的土地,隻留下一顆一顆的貝,毫無生氣地躺在陸地上。"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故事講完了。"
"可是這個故事在講什麽呢?"
"你沒有聽出來嗎?是自由。丟了什麽都好,絕不能丟了的自由。"
哦,小苴覺得一頭霧水,她聰明地不再講他不喜歡的那個哦字。
這片海域的珊瑚礁群非常多,每一座都像是天空中的星星一樣動人。那麽,這些美麗的珊瑚礁是因為失去了自由才佇立在海的中央嗎?從遊動的精靈到現在擁有這種懾人的美麗,它們做錯了嗎?
"我和你提過我的母親是吉卜賽人嗎?"以陌突然又開口說話,也許是眼前絢麗的的珊瑚礁群讓他變得感性了,小苴覺得他和以往不太一樣。
他現在講話,其實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這個故事是我媽媽給我講的。"
"故事很好聽。伯母現在好嗎?"
以陌淡淡地笑一下,眼光依然眺望著很遠的地方,手肘無意識地壓著她的肩:"誰知道呢,也許很好吧,反正是在這個世界的什麽地方上飄泊呢。"
天,他好重,小苴深深吸氣,暗想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船的圍欄了。哎,抗不住了,正想友好地提醒他一下,卻聽到以陌喃喃地說:"真快,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