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大街上,纖塵洗淨。
一輛黑色的卡迪拉克100房車,莊嚴而沉穩地在寬闊的街道上行進。
很像,曾經的那一艘鐵達尼號,在早晨的海麵上,月白色的浪花中平靜地破開前行道路上的波濤。
"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就可以見到楓了。"尹昭然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喃喃地說,他轉頭望著坐在一邊的江碧華,臉上露出了一個輕輕的微笑。那個微笑,閃現在他幹練的臉上的,居然很陽光。
這個表情,很像楓。
江碧華局促地笑一下:"是啊。"
"還在緊張?"尹昭然望著她鼓勵地笑,然後輕輕地環握著她的手,"他已經十八歲了,有權利了解我們的過去,然後,決定他自己的未來。"
江碧華望著他安靜而篤定的眼神,緩緩地點了點頭。
突然,一陣強大的衝擊從右側撞上了房車的車身。撞得房車橫向擦出了自己的行車路線。公路上,電火花四射。
尹昭然隻隱約透過車窗看到一輛重型的東風車像戰場上的鐵甲軍車,飛快地向自己撞來,頃刻間,自家的車子已經失去了控製。他反射般地一把抱過江碧華,把她整個地護在了自己的身體裏邊。讓她的頭深埋在自己的懷中。下一秒,房車已被誇張的衝擊力量撞得翻了個兒。
巨大的油箱被撞破,火星四射中,"嘩"地一下子被點燃。
巨焰衝天,燃紅了淡淡的夏的早晨。
空氣中波光洶湧。
帶來了死神的東風車,安然地打了個圈子,搖搖擺擺地從一團巨大的火焰旁駛離。
很像,久遠時代的霸道天下。
小苴在做噩夢。夢中,她像一個丟了鞋子的小女孩,赤著腳兒奔跑在迷宮一樣的森林裏,地的濕氣不停地從腳底向上蔓延著。她害怕,所以想呼喊爸爸和楓,可是那聲音卻淹沒在她的喉嚨裏,一點兒發出來。終於,她看到了遠處有一個茫茫然的出口,可是當她千辛萬苦地來到那個出口的時候,卻發現,爸爸和楓就立在那個出口的光芒中,虛幻,很不真實地對著她微笑,然後抬高了他們的手臂,向她輕輕地擺手作別。
怎麽回事?她痛哭,聲道就像是被鎖住了,所有的痛叫都被淹沒了。
於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那光芒中淡淡地隱去了。
那一刻,她像走入了一個不許喊痛的生離死別之中,痛的味道,幾乎讓身體裏所有的感覺都失掉了。
終於,她從夢中驚醒,全身無法扼製地顫抖,冷汗,已濕透了輕暖的被褥。
清清冷冷的夏的早晨,這一刻不知為什麽竟有種冰冰的氣息。
然後看到楓,立在她的床前,高高的身子逆著光站著,正拖著她的手輕輕搖撼著她的身體,而他的手,冰冰得沒有一絲暖意。
"小苴,起來穿衣服。"楓的聲音低低地,摻雜著一絲沙啞。
"幹嘛?"她有些被駭到了,傻傻地坐起來,心中充斥不安。
"聽話,快穿衣服。"楓的臉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有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持重和隱忍的表情在他的眼中閃現。
"怎麽了?"她還在傻傻地問。
"我們得去醫院。我的媽媽和你的爸爸剛剛出了車禍。"
她一聽更是傻掉了,回想起剛剛的那個夢,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下子就軟掉了。
楓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別怕,還有我,有我呢,別怕。"
"什麽意思?你為什麽這麽說?"她一字一字地問。
"車子當時就爆炸了,尹伯伯為了救我媽,當場就……"
聽不下去了,小苴隻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也被那突如其來的爆炸炸成了無數的碎片。
半個小時後,她隨著楓來到了楓丹白露私家醫院,一路上,隻會傻傻地拖著楓的手臂,本該很悲痛的,可現在的心境卻飄飄的,隻當自己是在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
走下賓士車,那圍上來的記者幾乎可以用驚濤駭浪來形容。
鎂光燈瘋狂地閃爍。並著那烈日,烘烤著隻有十八歲的少年和十九歲的少女。
"請問明楓少爺,您現在的心情是怎樣的?"
"明楓少爺,請你透露一下你母親現在的情況好嗎?"
"……"
楓不知所措,目光遊移著,幸好南宮潤帶著幾個家族衛兵衝在他前麵在拚命地幫他阻擋著洪水一般的媒體。
"明楓少爺,請問這一次的車禍事件是純粹的交通事件還是有人為的因素在裏邊?"
聽了這句話,楓的眼光一下子變得淩利了起來,他的雙眼幾乎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個發問的記者,爆發出銳利無比的光芒:"喂,你說什麽?人為的因素,你是知道什麽嗎?"
那個記者被他一瞬不瞬地盯著,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下直透了上來。眼前這位貴公子的目光,還真是有些讓他招架不住。
"這個,是我,我想問的問題啊。"
楓冷冷地又瞪了他一眼,然後拉著小苴在南宮潤的護衛下走進了醫院。
楓丹白露私人療養院的vip房間外,立著許多衣冠楚楚的商界巨頭和明氏亦悅集團所有的執行董事。
擁擠的走廊裏,人頭竄動,可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空氣,好像都變得沉重起來了。
如果不是今天恰好是楓的生日,這些重量級的人物都刻意地安排了自己的行程,相信得到消息後也不會這麽整齊地聚在這裏。
亦悅集團的執行董事兼副總經理鄭競璽是董事局副主席,也算是明氏亦悅集團的半個當家人,他立在最靠近vip病房的門前的位置上,厚厚的金絲邊眼鏡後,陰沉了一張臉。
當楓和小苴奔到頂樓vip病房前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抬頭看了看他們,看著兩個剛剛成年的滿臉悲痛和不知所措的表情的孩子。沒有人講話,他們都在心裏權衡著,連一句安慰的話都在考慮要怎樣說。
這是楓第一次感到屬於成年人的那種充滿了利益估量的交流。
一股無形的壓力沉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鄭競璽走過來,輕輕地拍拍楓的肩頭:"Dr。Li正在為你媽咪做處置,我們現在隻能耐心地等待。"隨後,幾個董事也走了過來,紛紛向楓致以安慰。
小苴卻感到楓握著她的手指,變得僵硬了。
怎麽了,他感到什麽了?她正腦筋有些不太清晰地想著,突然瞥見不遠處的角落裏,立著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正遙遙地望著他們,嘴角有著符號一般淡淡的笑,隔山跨海般的襲來。
季以陌。
他身邊還圍著幾個人,手中提著提包和手提電腦。
他來幹什麽?
對於現在的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中的人,她發現自己一點兒也搞不懂。正在這時,vip病房的門"嘩"地打開了。
一個高高個子的金發醫生走了出來,望著鄭競璽,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苴從那門的縫隙中,看到爸爸好像安然地躺在一張病床上,便一頭衝了進去。幾秒鍾後,那遲到的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嚎之聲在病房裏響了起來。
楓痛苦地咬著下唇,目光有些散亂地望著Dr。Li。
"明楓少爺,對不起,你還是盡快到病房裏見你的母親最後的一麵吧。"
楓已把下唇咬得滲出了血絲,雙手握拳,指甲幾乎要陷入掌心的肉裏邊了。幾秒鍾後,他終於艱難地說:"鄭伯伯,最好多幾個人和我進去,是不是?"
鄭競璽眉頭一挑,有些驚異地望著這個一直在他心目中是敗家子那種第二代的明氏小主人:"楓少爺說的是沒錯了,律師應該是要進去的,還有,我們這些一直為明氏效力的老臣子也想……"
"都和我進來吧。"
一片的潔白。
楓一步步地走進病房,然後看到眼前有一張床,那張床隨著他的走進變得越來越大。
床上,安然地躺著他的母親,蒼白色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可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到,媽媽的眼神溫和而安詳。
這張床的旁邊緊貼著另一張床,尹伯伯緊閉著雙眼,好像就睡在那張床上。
小苴暈倒在了這兩張床之間,他急走兩步,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可是頭隻一低,就看到了江碧華的手正隔了兩張床之間的空隙,拉著尹昭然的手。
很用力的,死死地,拉著。
他呆住。
"楓,對不起,媽媽不能陪你了,我的身後事早就安排好了,遺囑在以陌那裏。對不起,媽媽沒有時間等你再長大一點兒了。以後,你會很辛苦,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媽媽都沒有等你準備好。"
"還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你的尹伯伯,其實,就是你的爸爸。他也是,媽媽,一輩子,惟一,愛著的男人。"
江碧華講完這些話,嘴唇慢慢地合攏了。她那雙望著楓的眼,也凝固到了一個點上。
楓兩耳轟鳴,他好像想起了自己幾天前對江碧華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我腳尖的位置就是世界的中心,我會站在這裏等待你回來的那一天,就算生命將終止在那個時刻,我對你的愛也絕對不會改變。"
他突然感到一種撤骨的冷,莫非這隻是宿命中的一種安排,因為早就命定,他在母親臨終前連一句告別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看著她這樣決然的走開。
自己那華麗的孤獨,將無邊無涯。
小苴已醒來,掙紮著從他的懷裏下來,撲到了江碧華的床前:"江阿姨,你說楓是我爸爸的兒子,那我呢?我怎樣啊。你說說我啊,我又是怎樣啊?"她小心翼翼地拉扯著江碧華,可是躺在病床前的她,已老去。
小苴隻好回頭,望著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楓:"楓,那麽說,我們是姐弟,你,是我的弟弟。楓是我弟弟。對不對?"
說完這句話,她再次傻掉了。許多回憶一忽兒地在心頭湧起,想起他和她並肩坐在上學的車上,搖搖晃晃地渡過隻有彼此的青春。
還有,楓的告白。他說:我對著你,天天在講,和你講了十年的話,你為什麽沒有聽出那一句我愛你?
血色很快從她的嘴唇上褪了下去。無法相信地,她喃喃地又問:"我,和你,是姐弟?"
楓沒有回答,一個字都沒有說,剛剛咬破的嘴唇又沁出了鮮血,漂亮的眼睛蒙起一層泛著紅光的霧氣。幾秒鍾後,他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他去哪兒呢?不會又想撞掉自己的記憶吧。小苴心中升起無盡的恐懼,想要追上去,對他說,不管去哪裏,一定要帶上她,因為他是她現在惟一的親人了。可是腳還沒抬起,身子已像一隻破麻袋一樣地攤倒在地了。
夜,暗淡了楓葉葳蕤下,泉水叮咚中的明宅。
小苴呆呆地坐在大廳裏的躺椅上,頭頂那盞鳥巢一般的燈正發出溫暖的光芒,她被光芒包裹,像一個蒼白的娃娃。
六個小時前,當季以陌把她送回家後,她就傻傻地坐在這個座位上,把身體蜷縮成一團。
六個小時裏,她隻是不停地在想著一個問題:楓為什麽沒有回來,難道真的撞掉了自己的記憶,然後忘了回家的路?
窗外有星光,燦燦的,突然,她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好像也反射著星的光芒。她握著手指看,一隻小小的白金鑽戒套在她右手的中指上,小小的碎鑽像星子一樣閃爍著光芒。
於是想起,剛剛季以陌送她回家的時候,曾在她的中指上套了一隻戒指,還對她說:"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的話,這個戒指一定會有用。"
聽不懂他說的話,更,弄不懂他這個人。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當成要結婚的對象了。
亂亂的。
可是小苴實在沒有力氣想更多的事。
隨他了。
窗外的夜,每一天都是相同的寂靜沉默,可是窗裏看夜的人,每一天都不會有相同的看夜的心。
突然,那暗藍色的天際,劃過幾線白色的流光。小苴全身一顫,站起來,奔到窗前,於是又看到了數條流光,在東側的天際裏,一閃而逝。
原來,真的有流星雨,可是被報錯了時間。就像生命中那一次次的擦肩而過和啼笑皆非。
她站在窗前,任淚水模糊了眼。
水光波離的視線中,突然闖進一個男孩的身影,頹然地從夜的黑裏邊慢慢地走出。
是楓。
小苴連忙擦去臉上的淚水,飛奔出門。可是等她跑出門,卻發現楓沒有走過來,而是在庭院中那棵槐樹下坐了下來。倚著樹兒,他全身散散的,背對著暗夜中的家。
楓,你不想回來,還是沒有勇氣回來?
夜的星空,流星雨如顆顆飛星滑墜,像所有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隻能用一種隕落的方式,深深地,埋在不知名的某個角落。
小苴呆呆地立在門邊,任夜的風吹透每一寸衣衫,眼前,是那麽美的一片心靈風景。
碎掉的心靈風景。
楓的背影靜靜地藏在槐樹的背後。
槐樹的背後有高高的天和靜靜的夜。
靜靜的夜像一顆藏了千萬點星星的琥珀,又是怎樣的走過茫茫的時間隧道才會凝結成這一種渾然不覺?
小苴看著楓,楓背後的樹,還有樹背後那一片暗藍色的茫茫宇宙。
突然,淚水潸然流下。
終於明白,眼前的楓,是自己在這個很大很大的世界中的惟一的親人。惟一的弟弟。
於是輕輕地走過去。
走到他的身邊,然後蹲下來,看他的臉。他的臉,迷茫而嚴肅。
輕輕抬起手,按在他的肩上:"楓。"沒想到他一下子摔開了她的手,動作快得驚人,臉上全是受傷的表情。
"楓。"柔柔的喚他,人的渺小,總是從屈服於命運開始。
他不看她,孩子氣的娃娃臉上有著深刻的痛苦的表情。
我知道啊,小苴在心裏喃喃地說著,我什麽都知道,因為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樣的啊,於是繼續喚他:"楓。"
很快地,聽到他發出一聲輕輕地抽泣。那淚水,很快地也流到了小苴的眼中。她直起了腰,小心翼翼地伸開自己的手臂,把楓寬寬的肩膀攬在了懷裏,然後,用手輕輕地撫摸他的短短的頭發,這個動作,含了太多的話語。
楓已不再掙紮,脆弱地把頭埋在了她的懷裏,痛哭了起來。
夜,甩出流星般的眼淚,遠遠地,俯視。
高高的書架占了一麵牆,季以陌的書房還保留著許多哈佛法學院生活的痕跡。
另一側的落地窗外,有著劃動流星雨的夜空。
季以陌此時就正在看著窗外的流星雨。
目光冷漠。
林秘書走了進來:"少爺,夫人內線。"
"知道了。"他眉頭明顯地鎖出一種不快,可還是動作迅速地按動了網絡啟動器,於是占了第三麵牆的那塊巨形超薄的顯示器"嘩"一聲亮了起來。
季以陌對著屏幕前的女人微笑:"裴姨,有事嗎?"
"我和你的父親已經知道了明氏的事情,我們的想法是你作為代理法律顧問隻要做好你的本分就OK了,最好不要涉入太深。明氏現在的實權已落到了鄭競璽手中,他是條老狐狸,而且很有背景,你在幫明氏繼承人的同時,最好不要和他搞得太僵。好嗎?以陌。"
季以陌點點頭,支起了身子,"裴姨您講的我都想到了。可是,我也有我的幾點考慮。第一,江碧華把她生後所有的產權轉移交給我來辦理,因為明氏的國際影響,我想這個案子會很受矚目,如果我打的第一場仗就是敗的,我想我以後的發展一定會受限。第二,尹昭然是我的師傅,從情感角度,我必須幫助他和明氏平穩地改元立憲,而不是更名改姓,否則,相信界業的同行都不會對我有情感認同了。所以說於情於理,我都不方便坐視明氏不理。裴姨,你總不會想看到我灰頭土臉,一事無成地回到父親的身邊吧。"
他微微地笑著,眼波很真誠地望著屏幕前的美婦,那美麗的婦人也不含糊,笑容一絲都沒有淩亂:"ok,以陌,既然你有了自己的考量,就放心大膽地做吧,我會支持你的。而且,就算你一敗塗地,加州溫暖的陽光也隨時等待擁抱著你。"
"謝謝裴姨。"
視窗"唰"地一聲關閉了。季以陌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慢慢地凍結了,他握著桌上的原子筆,無目的地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桌麵,自言自語:"就算不想管,我也不得不出手了,誰讓你這樣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