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窗關閉了。
鬥室又陷在一片微暗之中。
那一線窗欞透出的淡淡的光軌中,浮動著很難分辨的粉屑般的微塵,淡淡的,燦燦的,很像,陽光的碎片。
訂婚?這兩個字是代表結婚前的那個儀式嗎,不會有別的意思吧。
小苴百思不得其解。
記得昨晚剛剛見過那個叫季以陌的家夥,當時她還禮貌地向他問了聲好,可是他正眼都沒有看自己哎。未來有一個很優秀的人陪伴,聽起來真是很不錯的說法,可是,就算做伴,也起碼得是個熟人吧。雖然,季以陌是個優秀的沒邊兒的人,能和他訂婚,是很多待嫁名媛的白日夢,因為在他麵前,公主也就是灰姑娘的檔次。不過,小苴一直很清醒,從沒有過做灰姑娘的打算。
算了,反正想不明白,那就交給時間來處理吧。
輕輕吐口氣,她舒展了淡淡的眉,起身打算離開。可是下一秒,她已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又推回到了座位上。
眼前,淡淡的微光下,是楓滿含不馴的臉。
"菊美人,你要訂婚了?"
煩哎,本來自己都搞不懂狀況,他又來胡鬧。小苴決定把自己的嘴巴封掉。本以為楓會繼續摻雜不清地囉嗦下去,可是他講了那句話以後竟再也沒有說話。雙臂把她困在椅子裏,他俯下身子前傾著,那雙圓圓的小孩子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眸中閃爍著寒光。
小苴突然覺得眼前的楓,不是她曾經認識的。
現在的楓,全身都散發出一種她不熟悉的危險的氣息,不再是那個說起話來就讓她昏昏欲睡的,有著孩子氣的微笑,孩子氣的快樂的楓。
小苴全身不自覺的繃緊,"楓,你怎麽了?"
"大家這麽熟,訂婚這種事為什麽不通知一聲?"楓的臉依然結滿了嚴霜。
"那個,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望見楓的表情,小苴的心驀地一痛。
"那是怎樣,你說?"楓像座化石一樣禁錮著她,嘴唇輕輕地開啟,聲音暗啞。
聲音讓小苴更是感到陌生。小苴開始害怕。楓不該這樣對她,那是種受傷的,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
隻因為訂婚那兩個字?
"你說,他是怎麽做到的?我對著你,天天在講,和你講了十年的話,你都沒有聽出那一句我愛你,他,是怎麽做的?"
我愛你?小苴的心"砰"地如同被硬物撞擊。
突然好像第一次看清楚眼前的楓,有著略顯孩子氣的娃娃臉,笑起來會很好看,不笑的時候就會很嚴肅。他有著粗粗的眉,右眉尖有顆淡淡的痔,讓多少女孩失魂的那顆痔啊。他的眼,不喜歡輕易去看別人,可是常常對著自己。
流光溢彩。
小苴的眼睛濕潤了。她覺得自己傻掉了,呆掉了,滿耳都是楓剛剛講的話。一遍一遍地循環流淌著。
"不講話,你隻會不講話,尹苴!你是聾的嗎?你的耳朵,還有你的眼睛你的心都是聾的嗎?我那麽耐心地等著你開出你的花瓣,可是你居然開給別人看。我不認識你,對,我要從來都沒有認識你。我得想個辦法,撞車會比較快,沒錯,我一定要把所有你的記憶都撞掉。我!現在不要有你的世界,也不要有你的人生。"
楓瞪得圓圓的眼睛因為激動衝了血,紅紅的一片,他一邊喃喃地講著,一邊甩開了小苴,然後推開門狂奔了出去。
那重金屬的門,發出"砰"地一聲巨響。
他要跑去哪裏?小苴心中立刻全被恐怖占據了,狂奔著追了出去。
飛奔在大理石的台階上。
看不到楓,沒有目標,小苴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隻是很害怕。
害怕楓真的找到一種方法,把她從他的人生中抹掉。
第一次發現,學院的操場居然這麽大,她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倒處亂撞。
這個該死的楓,他難道真的要去撞掉他的記憶嗎?
真是笨蛋,去撞車都是尋死,哪有會為了撞掉記憶的。
想著想著,小苴突然覺得汗水涔涔地落下,全身好像就要虛脫了一般。她連忙找了一個台階坐下,隨後就感到全身的血都流出了身體外邊。嘴唇隻餘下冰涼的一抹。
"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小苴沒有動,她很擔心自己動一下就會暈倒。
"那個,我看了你十多分鍾了,你可以告訴我,你在找誰嗎?"
是楓的聲音,好聽的低低的微微帶些磁性的聲音。
小苴驚得猛然轉頭,速度快得自己眼前一花。慢慢地,視線清晰了,於是真的看到了楓,坐在距離自己四五級的台階上麵,正盯著她看,用手托腮,一副思考的表情。
風,從他那邊吹過來。
一片樹葉,劃過了她的視線。
"你不是去撞車?"她腦筋現在不太靈光,於是傻傻地問。
楓伸長了腿,悶悶地回答:"是想去撞車啊,後來想到沒有拿鑰匙,就返回來想去找南宮潤。然後就看到你在操場上從這邊跑到那邊,一遍一遍地,像是在找人,又不太像,很怪異。我就決定坐在這裏先看看再說。你,是不是在找我?"
小苴扭著脖子,仰頭看著他,眼光迷離,覺得眼前的楓好遠,而且都快飄起來了。
"如果我說我是在找你,你可不可以坐過來一點兒?"
楓想了想,終於走過來,坐到了她的身邊。
真好,可以有個人靠了。小苴暈暈地想著,然後就把身子偎在了他的懷裏,軟軟的手臂輕輕地圈住了他的腰。安心地想,這個時候,就算暈倒也沒有關係了。
"你是瘋的嗎?怎麽都不聽我講話就走,哪有人對人家告白連答案都不聽的。"雖然暈暈的,很不舒服,可是該講的話是一定要講的,"還有,你是笨蛋嗎?千言萬語都說了,為什麽就是不肯說出那一句我愛你。"
楓丹白露學院的天空,宛如清澈的藍水晶。
台階上,樹葉上墜落的露凝了一雙人兒的衣袖。
南宮潤一路尋找他的小主人,終於在白馬庭後院的石階上找到了楓和小苴。
望著偎依在一起的人兒,微笑綻開在了他的臉上。
楓的那份期待,他不是也整整地看了十年嗎?
於是,輕輕走開。
知道,她飄得倦了,終於被他任性地捕到。
微笑,那壞脾氣男孩的許多的欲加之罪,應該不會再輕易地落在自己的頭上了。
"你在講什麽?我都聽不懂。"楓低低地說。用下頜試著她額頭的溫度,許是被冰到了,眉頭很快地擰到了一處,然後解開了外衣,把小苴用外套緊緊地裹住,"奇怪,大夏天的,怎麽會涼涼的?"
"不許去撞掉記憶,會死掉的事都不許做。我要你發誓。"她弱弱地說,因為剛剛的事,心中還在後怕。一直知道,他是有些瘋瘋的,所以一定要逼他許下承諾。
不想楓悶悶地說:"你還是不要關心我太多,你不是要訂婚了嗎。"
突然很想逗他玩:"如果我和別人結婚,那你連朋友都不要和我做了嗎?"
"不要。"他立刻硬邦邦地回答,而且立刻付之行動,身子就要撤離。
隻好用力抱他的腰,用鎖的:"我都說是如果啊,是永遠不可能的如果。"
他長長歎惜,聲音有些無奈地從高處飄了下來:"你在講什麽?說些我能聽懂的好不好。"
"楓,如果我說我跟本不清楚季以陌為什麽要和我訂婚,你會相信嗎?"
"什麽?"他大叫,驚得法國梧桐上的白鳥驚飛。雙手用力捧起了小苴的臉,那麽認真地瞪著她看。
他和她的眼,好像隻隔了一層光波的寬度。
那光波,明亮迷離。
"尹苴,你給我小心地講話。不要再耍我。"
"是真的,其實現在我和季以陌的關係,連朋友都談不上呢。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爸爸說要和我訂婚。"小苴廢然地解釋,突然覺得不是自己瘋了,就是那個季以陌瘋了。
而且,這種說辭,別人哪會信呢?
不過,楓,不是"別人"。他的娃娃臉很快就笑開了,眉尖的那顆痔也隨著眉飛而色舞了起來:"我知道。"
"哦?"
"他在暗戀你。"
"什麽?"有點離譜吧,那個可是季以陌哎。
"可是,我會隻許他暗戀你,因為從現在開始,你,隻能是我的女人。"他用力地收他的手,好像要在她臉上按出他的專用章來。
哎,又表現出"彼德潘"了。不過,隨他了,誰讓他是陪在自己身邊十年的楓呢?
"什麽你的女人,我不要當。"
"不要當,你敢!"
"為什麽不敢?你都不肯發誓,那麽將來你發起瘋來把自己弄得死掉了怎麽辦?"
沒有回答,淡淡的笑意閃現在楓的嘴角。第一次看到他的這種微笑,輝映著他眼中的光芒,讓小苴覺得整個人如同落在了一個巨大的光之域中。
輕輕地,他在靠近。然後,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額頭上,貼燙在那裏:"我發誓,以後,那種會死掉的事情一件都不會做。還有,就是就算被撞掉了記憶,也一定會拚命地找回來。因為,在記憶裏,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十年,是你陪著我渡過。"
陽光如細細的碎屑,從樹葉的縫隙間灑落。那落在她額頭上的吻,輕輕淺淺,宛如一片微笑的陽光。
後來,他又說:"你真的很冰。"於是,那吻又化成了一團小小的火焰,從她的額頭,滑落到了唇邊。
陽光輕輕踩踏著早晨的明宅。
夏的楓樹,葉子輕輕飛舞。
還有那淙淙流水,正羞羞地歌唱。
工人們雜亂的腳步聲,早已響起。
今天,是楓的慶生宴的日子。
一年隻一度。
還在沉睡中的小苴被門外撥啄的敲門聲吵醒了,痛苦地從鵝絨被中坐了起來,垂著頭兒,眼睛用力睜就是睜不開。哎,一定又是彼德潘在鬧,他們男生的體力要不要這麽好啊。昨晚那家夥吵著說在網上看到了流星雨的預報,拉著她在天台上候了一天,害得她吹了一晚上的冷風又不許睡覺,結果一直等到淩晨四點,別說流星雨啦,星星都不見一個,隻有一輪白胖的月亮懸在天上。
於是又得聽他聲討網絡信息的不負責,講些什麽過幾年等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他的權力的時候一定要想辦法懲治一下那些騙人的家夥。
最後還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無辜地對她說,他是要為她"出氣"。
氣得她無語,好像這一晚上是自己要求他陪著看那個流星東東的。
用力揉了好久才睜開眼,一把抓床頭的時鍾:七點正。小苴盯著鍾表的指針,心中所有的怒火像要燃燒起來了一般。他隻讓她睡了兩個小時!
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也不管身上還穿著白色的露著香肩的吊帶睡裙,小苴衝到了門邊,一把扯開了門,大聲說:"喂,你可不可以當我已經死掉了,讓我能睡一下。"
話衝出了口,她盯著眼前的人,呆住了。果然衝動會把人變成魔鬼,眼前的人,哪裏是那個用無辜掩藏頑劣的彼德潘,而是南宮潤,被她衝動的語言嚇出了一個很可憐的表情。
"對不起,小苴小姐,我實在是因為走投無路才會來找你的。"
"喔,我也對不起你,我剛剛說的話不是要和你說啦。你找我有什麽事?"
"小苴小姐,今天是少爺的慶生日,別人不知道,您還不了解嗎?這一天他的脾氣要比平日裏大上一倍還不止,我真是不知道他會搞出什麽事來說明他很不爽。所以呢,我就很沒職業操守地來請您出山了。麻煩您勸勸少爺,讓我們這些人平安地渡過這一天好不好?"
沒錯,楓總是會在這一天搞出一些事了。小時候她不了解,隻當他是個驕縱的壞小孩,可是現在她已知道那其實隻是楓對於自己華麗而又孤獨的生活的一種發泄罷了。
很少有哪個人的慶生會,會像楓的這樣隆重。也很少有哪個人的慶生會,像楓這樣,到場的人如雲一般熙攘,可是目的並不是為他慶生,而是為了見他的媽媽。
"楓在哪裏?"
"楓少爺的體力真是沒話說,今早我起來的時候他才剛剛睡下,可是現在,他已經穿好了禮服,無所事事地在大廳裏閑逛了。所以小苴小姐,對於吵醒你的睡眠,我報以十二萬分的歉意,可是,楓少爺他這麽早就整理好了自己,我真是無法想像他會做出多少讓我們嚇掉半條命的事了。"
明宅,寬寬如禮堂的大廳。
一個從酒店調來的宴會服務小弟,正坐在高架座椅上,擺放玫瑰香檳最上方的一隻高腳杯。整齊地碼放的酒杯一共有一百多隻,搭得像一座水晶一般的金字塔。
放好最後的一隻,他又取了香檳,小心翼翼地從最上方的一隻高腳杯中傾倒了下去。金色的泛著太陽光芒的酒液,順著酒杯,沿壁而下,像無數條小小的河流,從同一個源頭處,向四處流逝散開。
突然,他看到塔形杯盞的另一側,站著一個高高個子的少年,穿著雪白的小企領雁尾服,帥得像童話裏邊的王子,正用一雙明亮的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他辛辛苦苦搭起來的一人多高的水晶香檳。
明楓他當然認得,他是這價值上百萬的生日宴會的主角,上流社會裏出名的揮金大少,於是,坐在高高處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楓少爺您好。"
楓點點頭,目光並沒有從水晶香檳上離開,喃喃地說:"看起來碼得很不錯,我很喜歡。"
服務小弟受寵若驚得升級,香檳已經倒空了,手臂卻還是呈僵直的狀態。可是下一秒,楓已伸出了手,優雅地從最下邊的邊角處取了一杯香檳,握在了手中。隨後,握住香檳轉身走開了。
那一座香檳的小山,頃刻間坍塌了。落在地上,碎成一塊塊小小的玻璃碎片,像落在地上晶瑩的雨。
坐在高架椅上,服務小弟看著那一地的碎屑,傻傻地無法相信自己一早晨的工作居然化為烏有。
楓啜了口杯中的酒,隨後微微地皺起了眉頭:"酒就差得多了,果然隻是給人看的。"就在他怡然地享受著握杯的快樂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高高的二樓灑了下來:"明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麽幼稚!"
不用看的,就知道是小苴,楓扁扁嘴:"奇怪,你現在該是在睡覺好不好?怎麽……"抬頭向上看去,可是這一看之下,驚得他話隻講了一半就忘到了腦後邊去了。立在二樓樓梯上的小苴,居然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而且還是那種吊肩的輕紗一般的。
楓立刻感到一股火從心頭燒了起來。他咬緊牙,低吼:"大廳裏所有的人,都給我閉上眼睛,誰敢慢一點點別怪我炒你魷魚。"
此話一出,大廳裏數十人立刻閉上了眼睛,如果閉眼的動作可以發出聲來,一定是一致的"唰"地一聲。
小苴怔了,沒想到自己罵這家夥幼稚,他居然在員工身上發泄。正詫異著,楓幾步就奔到了她的麵前,然後脫下了他的外套,把她從脖子向下嚴嚴實實地裹住。
"幹嘛?"她傻傻地問。
"喂,菊美人,雖然你今年十九歲,還算是半個未成年少女,你穿成這樣是要給誰看啊?"
什麽?他居然在想這個。小苴從被他緊緊地拉著的外套下擺中艱難地伸出手來,用力地打他的頭:"喂,彼德潘,雖然你今年十八歲,可根本是個未成年的少年,誰允許你有這種色情的思想的?"
"你說我色情?"楓氣得眼睛幾乎瞪到了能力的極限,"你再說一遍,我會讓你見識什麽是真正的色情。"
小苴一呆,看到對麵的他眼睛已氣紅了,隻好嘟著嘴不講話。
"睡衣是睡覺的時候才穿的,你是大腦秀逗了嗎。穿著這個到大廳來?"
沒想到這個啊,自己剛剛是被吵醒的,聽了南宮潤的話,什麽也沒想就衝出來了。
"下次再敢穿成這樣子你給我試看看。"他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小苴用力地閉閉眼睛,沒想到自己家裏穿睡衣走走就換了他這麽多的話,實在忍無可忍,於是大聲說:"不要吵。我是故意的。"
嗯?楓呆住了,然後眉峰聚在了一起,"喂!尹苴。"
"楓,你剛剛做的事情很差哎,人家服務生好好地做事,你為什麽刻意去搞破壞,我跟你講啊,如果你再這樣壞下去,那麽今天晚上我就穿著睡衣參加你的宴會。"
"你威脅我?"
"沒錯,就在威脅你。"
聽了小苴的話,楓沒有回答,隻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慢慢地,他的眼中盈著淡淡的笑意。
"其實,穿著這個參加宴會也是個蠻不錯的意見呢,你一說,我心裏就開始期待了。"
這一次換小苴瞪大了憤怒的眼睛。
笑意從楓的眼睛蔓延到了嘴角,下一秒,他已把她摟在了懷裏:"我開玩笑的,這樣吧,我不鬧了,你也不許再鬧了。你現在本該睡覺,不困嗎?"
困,非常困。
聽他一說,她的神誌仿佛迷離起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她剛剛隻睡了兩個小時呢。
於是他的聲音從頭上方高高地飄了下來:"我就是說嗎,聽話,去睡覺好不好?"
嗯。她一點,把頭點在他的懷裏。
身子陷在鵝絨被裏,小苴暈暈欲眠,可是還是不忘叮囑他:"你不許再下去搗亂聽到嗎?否則我就真的真的生氣了。"
"囉嗦。"
這樣講話,說明楓是真的答應了。於是,小苴安心地睡了。
隻是,她沒有想到,當她一覺睡醒之後,她的世界竟然完全地變了樣。
變得不再明媚寫意。
而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