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燒毀的小店原是顓蝶經營的,在秀山城郊,緊靠人來人往的“烏楊過江”碼頭。顓蝶叫管家汪春禾安排一個貼心可靠的人去經營,主要還是為了隨時掌握碼頭米行生意行情。汪春禾任賢不避親,挑了性情敦厚的表弟楊再吾來看守小店。楊家祖傳手藝是抽屜小籠包,由於選料講究,包子餡配生茶油,上灶蒸的火候把握的奧妙,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顓蝶怕店裏生意興隆過旺招災惹禍,引人注意,反而失去設置一個聯絡點的本業,遂叫楊再吾故弄玄虛地每天隻賣七八十屜,下晌午往往關門停業。恰逢武陵山區因鬧賀龍,商賈客商少於往年,路過的行人便跟著減少,小店的異樣經營並未引起人們的注意。近來,四大主寨與楊卓之、冉瑞廷等大土豪的矛盾因賀龍來武陵山區變得尖銳公開化,楊再吾亦變得小心翼翼,做事比平常更收斂。
從汪春禾口中得知近日賀龍與楊卓之等人,就要在倒馬坎拚個你死我活,且殃及顓家主寨。表哥將通風報信這樣重要的事相托付,足以證明表哥信任他楊再吾。所以,離開小店後,他一路急馳,不敢耽擱。天剛見亮,就已翻過老寨堡、熊家坡、六井壩三個寨子,前麵就是碓窩壩寨子了。
碓窩壩的大財主梅佐凡是個十分狡猾難纏的寨主,加之與南腰界的大土豪冉瑞廷交誼深厚,附近寨主遇事都懼讓他三分,而淳樸老實的山民們就隻有“談梅色變”!
不過,碓窩壩的確是個豐饒的寨子。眼前的土地平坦、肥沃、疏鬆,剛割完稻穀的水田,映襯著碧藍的天空。村民們將自己的屋舍蓋在自家田地中,每家宅院均是坐北朝南,為二進三進不等的院落,半人高的夯土院牆,幾乎每戶都有一口磚砌水井。院裏停放著自用的木輪車、石滾,自己編織的竹席、草鞋草帽、篾簍隨意散放著,拴的牛、喂的豬、養的雞,悠然自得地在院裏桑樹榆樹橘子樹下或飛或臥,彼此相安無事,恬靜怡然。偶爾,你在小路上會遇上撿拾牛糞的丫頭或老人。進到院裏,主人會熱情地邀請你到堂屋坐下,沏上自采的山茶,清香味淳,消渴生津。山民們用牛耕田地,用鐮刀收割莊稼,用石杵、石臼舂米,用石碾磨糧,用陶甕和竹筒裝水,用鐵鍋做飯。那份缺乏喧吵的平淡,在悠長悠長的歲月裏,同樣會煎熬出一絲細微的香甜來。
這一切如今卻翻了過來。自從楊卓之的“剿共精選隊”被梅佐凡邀來鎮寨後,碓窩壩的恬靜生活成了山民的回憶。二十多人的“剿共精選隊”由每戶山民管一天飯,輪流轉圈一戶不漏,由於每家人口和富裕程度的差別,蠻橫刁鑽的隊員口味愈來愈難以伺候。但凡有不如意的,梅佐凡即以同情賀龍私通紅匪為借口,籍抄院裏牲畜。山民們誰都不敢爭辯拒納。
楊再吾此時饑餓難耐,瞅見一架高大的水車旁,鬱鬱蔥蔥的橙樹下,有兩間簡易的木屋,為避免冒險進寨的危險,這無疑是最好的去處了。他低頭鑽進門去,這是一間廚房,另一間放置一些苦瓜、大白菜、落花生等雜物。楊再吾見屋裏沒人,便轉身退回。一個年約七旬精神矍鑠的老頭從水車房閃出,走進屋來。老頭看見楊再吾在屋後,並不驚奇,懶洋洋地問:“過路的?渴了餓了?”
“又餓又渴。老人家,搞點東西吃。”楊再吾掏出幾枚銅錢,欲塞進老頭手裏。
“又不是開酒店賺錢,用錢做麽子?我也沒過早(吃早飯)。多舀瓢水放把米,加雙筷子湊合一頓吧。”老頭轉身走到水車房裏,在石磨上用竹刷條掃了半箕碎米,返回屋裏。
楊再吾趕忙到屋外後溝處,抱出一捆雜木柴火,塞進灶膛裏,用吹火筒在膛灰中吹了吹,火星四濺,一股火苗躥出,柴火便劈劈啪啪地燃燒起來。老頭從鍋灶上方懸掛的一堆黑沉沉的物品中,扯下一塊鹽漬浸染過的熏臘肉,放在火灶將皮燒焦後,浸泡在灶邊的潲桶裏,稍許,又取出臘肉,用洗鍋竹刷洗滌幹淨。待翻滾的米飯半幹時,將洗過的臘肉放在米飯上蒸煮,蓋上鍋蓋。老頭沉默中掏出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來。楊再吾忙將柴火減少,幾根細小的樹枝零星燒著,直到熄滅,灶膛裏隻剩下猩紅的灰燼,這便是燜飯的最佳火候。
吃過飯,楊再吾早將一夜奔波疲乏拋之腦後。謝過老頭,再次掏出一塊光洋放在灶台上,見老頭慍怒地白了他一眼。他要表示一下誠意,便說:
“嫌少?多心?我得趕路,要不天黑走不攏屋。”
“你出不了碓窩壩。三條進出寨子的大路,白天都有‘剿精隊’的人把守。晚上沒了站崗的,趁黑走才行。到雜物間去睡一覺。”老頭說完,起身要走。
“你是講‘精選隊’吧?那幫棒二哥(土匪)幾時來的?賀龍的尾巴掃到你們寨子了?”楊再吾問老頭。
“頭場(上星期)來的,對頭七天整。現時梅財主家大院熱鬧得很,老寨堡的肖坤華、熊家坡的冉茂元、六井壩的楊利懷、學堂壩的陳顯之和吳魁考,枷檔河寨的陳河清。嗨喲,猴年馬月遇見一回,全聚攏了。梅財主家大院裏,家丁們成天猜拳鬥雞打罵不斷,都是大財主的家丁,一個比一個臉大,一個比一個會吹牛。我看個個都像笨蛋!”老頭似乎對這幫家丁不屑一顧,挖苦起來毫不留情。
“哦,‘精選隊’住外吃派飯,家丁住院裏。真是內外有別啊。來恁多人幹麽?”楊再吾不解地問。
“你真不曉得?”老頭壓低聲音,掃一眼水庫房外的河道上,說:“倒馬坎要打大仗了。梅財主在屯上寨安榮周的挑唆下集合人馬,想趁勢端了宿敵顓家寨的老窩。他們有川軍和楊卓之撐腰,還怕哪個?”
“安榮周這惡霸來了?”楊再吾立即憶起被安欺侮敲詐的遭遇,禁不住咬牙切齒。
“三天前夜裏來的,扛的地雷都有好幾箱,說是炸顓家的石板寨牆時能派上用場。你想,那地雷嗡隆一聲,像不像下雨前響大雷?”
“狼心狗肺狠到底了!要用地雷轟炸……”楊再吾熱汗直淌,坐臥不安,哪有心思睡覺。
“睡嘛,莫去想了。我也睡,這幾天被梅財主抽去大院打更,天天睡顛倒瞌睡。唉……雞和鴨鬥、魚和蝦鬥、貓和狗鬥,我看這回人和人鬥,好人要遭殃了!咋個趕上這個顛三倒四的世道啊!”老頭翻出兩床破褥子,拋給楊再吾一床,在雜物間北角躺下了。
“你想哪家贏?”楊再吾想摸老頭的底。
“顓老寨主是武陵山少有好人啊!可惜沒有結伴官府軍隊,再好再硬也敵不過火槍大炮呀……”老頭歎息道。
“聽說顓家寨與賀龍有些舊情。這回正好用得上,難道到這個關鍵口顓老爺還不用?非得等猴子過了火焰山才用芭蕉扇!你說呢?”楊再吾決心試探出老頭底細,套出梅家大院家丁的具體人數。
“賀龍的事早年有所耳聞。隻是他們來去無蹤,今天幫你用你,P股一拍走了。你祖根祖業在這點,過後你咋個與官府交代相處呢?你看那些逃跑出來的講,南腰界分田分地的山民,被冉蠍子殺個回馬槍,一排子炮斃了幾十人!天,幾十條人死啦……去找哪個評理?”老頭說著,就站了起來,從窗戶上往外瞅一眼。
“官逼民反,自古如此。隻有賀龍幫窮人出氣、申冤!武陵山區的窮人,哪個朝代敢同欺壓山民的官府軍隊頂撞?也隻有賀龍來了,委瑣的山蠻子們才把憋了幾輩子的怨恨宣泄出來。死就死嘛,哪個能長生不老?常言道:‘該死卵朝天,不死就過年!’分田分地翻天覆地鬧它一回,比受窩囊氣強!也不枉此一生!”楊再吾聽到老頭說“冉蠍子”就心裏有底了。
“老頭我一生行走江湖,今天算是頭回看走眼!沒看出小夥子還是條漢子。今夜我送你出寨,不然,七個套狼夾、八個落豹坑、九個射鹿弩弓架正等著取你的小命呢!”老頭重返回屋北角躺下。似想什麽來著,又問一聲:“英雄莫問來路。小夥子,去路可否相告?”
“實不相瞞老英雄,晚輩急於趕去顓家寨。”楊再吾如實相告道。“把碓窩壩的情況傳過去!叫顓老爺得多防一手。”
“他老人家恐怕已經曉得了。要單為這事,你就放心大膽挺一覺好了,下半天再喊醒你。”老頭那滿臉刀紋舒展開了,朗朗地笑起來。
“繞了半天,原來老英雄是……”楊再吾故意拖長語調,等老頭自報來路。
“冉少波神兵總壇手下安插的眼線。前晚一個身帶繩索錘的漢子,已探過梅財主的大院了。這漢子也在鄙處蜷了半宿。高人……”老頭自豪感顯露無遺。
“繩索錘……是推山掌。他從梵淨山回來了?”楊再吾問。
“麽子推山推磨的?他路過鄙處也是去顓家寨。老頭一生從未見過這麽性急的人?火燒火燎的……”老頭搖頭說。
“唉呀!原來如此……早該睡了。我還杞人憂天麽……老人家,我不走……”楊再吾話聲未落,鼾聲已響起。
“提得起放得下,是條漢子……不走就不走,正好寨裏缺個燒火煮飯的。”老頭咕噥道,一個哈欠打起,他也睡了。
好在這兩間簡易的木屋處於碓窩壩寨邊沿,又有吱呀不停的水車掩飾,要不然,屋裏兩人的雷鳴一般的鼾聲,一定會引來耀武揚威在寨子四周巡查的“精選隊”人員。好在,兩人一直睡到天色黃昏,什麽事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