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春禾一口氣講了三個時辰,除大人兩眼炯炯外,半大細娃們早就打起哈欠,懷中孩子有的已撒過三泡尿了。山外的稀奇事激起人們濃厚的興趣,尤其賀龍的事,最讓人們關注。他們紛紛問起賀龍是否真來武陵山區,到不到顓家寨來,要是來了又招不招待賀龍?一時寂靜的飯廳,又吵嚷起來。
突然,飯廳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人們還未緩過勁來,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跌跌撞撞衝進廳裏,見到顓老寨主後,哇地一聲哭喊道:“終於找到您老人家了……”
那幾個跳花燈的哭訴著,將花燈王石三帶他們路過湧圖村時,被陳化龍的駝背管家撞見,隨即叫來楊卓之的“剿共精選隊”,把他們抓到楊卓之家大院裏毆打,又送到南腰界冉蠍子處,石三慘死葬身異鄉的經過講了一遍。幾個花燈崽已是聲嘶力竭了,聽的人無不義憤填膺!霎時,飯廳靜悄悄的,人們的目光都聚集到顓老寨主身上。顓老寨主站起來,叫人扶起那幾個哭暈在地的花燈崽,巡視飯廳裏的人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仇攢積不是一天半月了。石三兩次被人打壞,已是忍無可忍。這次又是無中生有,活生生一個人,竟被不明不白的借口就整死了!這還有點天理王法沒有?傳我話,明天上午大小三十六寨當家的到我的議事堂。都息去吧……咳咳咳!”
見顓老寨主接連咳嗽起來,幾個長者急忙上前,但顓老寨主身邊的幾個壯漢,早將一件皮袍子披在老人身上,扶起他往飯廳外就走。汪春禾對大家講,不要送寨主了,回家息去吧。汪春禾也隨後跟過去。顓老寨主示意汪春禾不用跟去,就在老家住幾宿與故人敘敘舊。汪春禾眼裏閃著淚花,點頭應允。目送顓老寨主一行五人,出了天井,順著回廊走去,背影一直消失在一片空曠的田疇中。
一條黑影也從後麵跟蹤上去。這人就是潛伏在飯廳廂房小屋裏,偷聽了一晚上的算命風水先生張雲梯。他竊喜之極,以為找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就這麽三五個顓家寨保鏢,哪是他張雲梯的下飯菜。他咬牙中腳一蹬,背上裝著浸染過毒液飛鏢的皮口袋,夜鳥一般撲向顓老寨主一行人去。剛好一堵磚牆橫在前麵,張雲梯躍起輕落在牆頭上麵,他身子一歪,感覺兩腳似踩在一塊鬆散的磚頭上,他急忙雙手上舉,抓住牆上斜伸的一根樹枝,蕩了兩下,身子才緊靠樹幹蹲了下來。
他朝下方望去,見幾個人影剛從磚牆那邊繞過來。他見隱隱約約一行人中,前後都有人提著燈籠,那中間的第三個人肯定是名滿武陵山區的顓澤恩老寨主了。哈哈,沒想到這老家夥今晚會不明不白死在老子張雲梯的飛鏢下,這真是老天助我也,這麽輕而易舉地鏟除一個大敵,冉瑞廷楊卓之歐廷獻渝州無常和“大哥”那裏,田鍾毅旅長眼裏,甚至劉湘心目中,我張雲梯的形象從此將……
那一行人剛走近牆腳,離張雲梯不到十餘米的地方,竟然停下來,好像是燈籠有點什麽問題。張雲梯立即感到,這是下手的最佳時機,他伸手朝脅下皮口袋摸去。突然,張雲梯渾身一驚,差點驚呼起來,原來那從不離身的皮口袋沒有了!他兩手又渾身摸一遍後,確信無疑皮口袋不在身上後,張雲梯冷汗直淌,他極力鎮靜自己,是否將皮口袋遺忘或錯放在什麽地方了。他的強項是暗器喂毒飛鏢,拳腳功夫差點,轉念間,他屏氣抽身往牆這麵躍下,貓一樣悄然折回小屋,進到睡床邊一翻,又全身一震,除了身上的夜行服,那套算命風水先生的行頭全都不見了!
張雲梯這才意識到,不知著了哪位高人的道兒了,他離開南腰界這幾天來的行蹤,被人在暗處觀察得清清楚楚。小屋是待不住了,這個大天井壩的一房人,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算命風水先生變成了一個夜行裝扮的人!他抽出門閂,閃身出屋,低腰從回廊上跑過,越過半月門,怕迷失方向便爬上牆,飛奔在寬闊的寨牆上,眼看就要到南石龍門了。忽然,他腳踏在一軟滑處,沒收住急馳的步子,身子前傾,咣地一下頭額叩在牆地上,頓時感到額頭上火辣辣的,疼痛難忍。但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他忍耐著,繼續奔跑直到站立在南石龍門處,他躲在巨石雕琢的翹角後,靜聽一會兒,見萬籟俱寂,唯有山風嗖嗖,山下小碼頭上流水潺潺,才放心她從龍門上躍下。誰料到,他雙腳剛好落在一根圓滑的木頭上,失去平衡中身子重重滑倒在巨石砌起的石階輪廓上,把兩個膝蓋都磕碰得皮開肉裂,鮮血染紅了兩條褲子。
張雲梯氣得咬牙切齒,痛楚得齜牙咧嘴,還不敢停下來端詳那根可惡的圓木,嘴上日他媽八輩祖宗罵個不停,他沒敢去到小碼頭處,而是繞道往溶溪方向跑去。
這時,從夜幕中走出一個人來,他嘿嘿地笑了幾聲,便朝石階下麵的小碼頭走去。剛到小碼頭上站定,河麵上劃過來一艘色彩斑斕的漁船,船上傳來一聲輕微呼喚:“請張連長登船檢閱。”
“二排長,還沒到檢閱的時候。”張素清答道。
“連長,你怎麽老在暗中捉弄那個算命的?”船停泊小碼頭後,那個站在船頭的小夥,輕聲問張素清。
“那小子太卑鄙了。要是真打,他不是顓長老的對手,何況身邊那幾個壯士。那小子想用浸染過毒液的飛鏢,被我繳獲過來了。接住放好了,改天要還給那位算命先生。”張素清跳上船後,將一個皮口袋拋給二排長,低頭進艙去。
“顓長老是誰?”二排長問。
“賀軍長的故友,是我們來武陵山區需要依靠的力量。軍首長有指示,一定要協助山民兄弟保護好幾個長老的人身安全。”張素清將衣服換成便裝後,他又說:“走吧。目標漢葭碼頭。”
“遵命!目標漢葭碼頭。”二排長答道。
下烏鴉壩,陳化龍財主家。
駝背管家進到陳化龍的臥室裏,見他的老爺正在吸食大煙,吞雲吐霧間,室內的空氣顯得十分汙濁。兩個胖丫鬟正在寬大的床榻上,一個給陳化龍捶背掏耳,一個在給陳化龍長長的煙杆點撥煙頭,而陳閉著眼,舒適地側臥在床席上。駝背管家輕聲呼叫一聲:“老爺。”
“嗯。是哪個?哦,管家呀!”陳化龍聽到有人叫他,便將身子仰麵八叉地平展著,睜眼瞅著立在床榻前的管家。
“老爺,已到春分了。冉鄉長大病後,我們還一直未登門探視,從兩家的交情看是說不過去的。再說,這次廢了石三花燈,冉鄉長又替老爺您出了一口惡氣。……是不是……”駝背管家感覺說得夠清楚的,再說下去就不符合管家的身份了。於是,他低頭靜候主人的回音。
“外麵太平了?顓家寨那邊有些麽子響動?”陳化龍示意兩個胖丫鬟回避,他骨碌翻起身,叫管家插上門。說:“你看哪天去探視合適?”
“當然是清明前去好了。回來啥子都不耽誤。”駝背管家拾起床鋪上一件背心襖,搭在陳化龍肩頭上。
“不擇個黃道吉日?遇上黑道凶日啷個搞(咋辦)?”陳化龍問。
“我看了,這幾天就趕上黃道吉日。”管家回答道。
“要得。你去悄悄準備,明晚上動身。記到起,挑幾個使槍好手隨行,派個人去盯住顓家寨動靜。”陳化龍叮囑道,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放心了。有我隨老爺,一萬個放心!”駝背管家見主人同意他的籌劃,十分愜意,盡量挺身表示決心。
第二天晚上酉戍交替時,下烏鴉壩一行十餘人從寨子後柵欄門無聲無息地出來,不一會兒就融於垂天的夜幕裏。陳化龍走在靠前的隊伍中,他心裏仍是忐忑不安,感到死對頭顓家寨的什麽人,正在暗處監視著他們一行人的舉動。走一段,他叫停下來,支起耳朵諦聽半晌,才又叫前行。就這麽走走停停挨近天亮時,正好走到學堂壩地界。陳化龍讓管家領兩個家丁,快到本家陳顯之的寨樓上通報一聲。
看到陳化龍這一行人風塵仆仆的狼狽不堪樣,一向嫌棄陳化龍的陳顯之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指著本家揶揄說:“當下春暖花開時節,乾坤朗朗,風和日麗。你他媽半夜三更走夜路也不怕碰到鬼,是到月宮裏去偷蟠桃嗎?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一百架飛機沒來武陵山……哈哈哈!”
見陳顯之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陳化龍似乎並不在意。他辯駁起來,說:“多事之秋,小心可行天下。莫見怪,各人的處境不同。”
“多事之秋。這不才春分嗎?”陳顯之不愛答理了,吩咐家傭準備早餐,手一拱徑自走了。
吃過早飯,天色陰暗下來,好像有雨的樣子,這正合陳化龍的心意。他招呼管家一行上路,自己還走在最前麵。到午未時分,他們一行人到了一個叫“細沙河”的地方。隻見一條寬闊的河穀中,河水清澈見底。在水下可見綠瑩瑩的水草絲絲縷縷,河灘上一片碧綠,遠處幾間農舍掩映其間,竹林旁就是一塊碩大的莊稼地。
陳化龍一行人進入河邊的密林裏,掏出幹糧就地午餐。駝背管家突然招呼起來,有人朝他們隱藏處方向而來,一看是一個老牛倌領著三個半大娃仔,趕著十幾頭黃牛來河邊洗澡。見牛全進到河水裏,那個老牛倌躺在河岸草地上,甩一下牛鞭子,叫那幾個欲起勢要進密林戲耍的娃仔過去。
“過老子這邊來,我擺賀龍的事給你幾個聽。好玩得很……”老牛倌喊話道。
“是紅匪的事情吧?聽說到馬喇湖一帶來了,離我們這網子(地方)才一天腳程了。是真的?”一個細娃站住,問老牛倌道。
“麽子匪不匪的!人家是賀龍率領的槍兵,不燒不搶,尊重我們風俗習慣。”老牛倌有點對那細娃不滿,後麵幾句話故意加強了語調。
“我們的風俗習慣他們咋個曉得呢?”又一細娃也返回河岸邊,走近老牛倌身旁,坐下問。
“我到馬喇湖去來,那裏有兩個營的槍兵。他們見我趕一群牛,還幫我給牛喂草,一頭都沒牽走。我聽一個牛倌對我講,那兩個營就是賀龍的隊伍,那些槍兵到了他們寨子,沒有人闖進人家戶裏,早上見了當地人不說不吉利的話,不進人家的內房(女人住處),給老年人讓路讓座,不罵細娃。說有一個大官,是不是賀龍沒人認出來,他經常頭戴鬥笠,腳穿草鞋,到山民家中串門。有戶叫向福利的人家,一家人沒被子蓋,全睡在包穀殼堆裏,那大官叫他的警衛員將打土豪財主沒收的被子,送一床(條)到向家,那家人高興哭了,還叫細娃參加了大官的隊伍。”老牛倌說著,摸出煙袋,點燃後吸起來。
“那大官是賀龍嗎?”一個細娃問。
“都講是賀龍,反正沒人認識,哪曉得是不是。反正,隊伍這半天就要開到我們這邊來。”老牛倌答道,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煙杆頭上。
躲在密林裏的陳化龍將近在咫尺牛倌們的對話聽個清清楚楚,見他們稱讚賀龍真想衝出林去,狠揍幾個一頓,待聽到“隊伍這半天就……”
頓時緊張起來。陳化龍與駝背管家對視一下,悄然帶一行人沿密林半腰而行,仿佛細沙河附近住滿了賀龍的隊伍,一場槍戰不可避免了。其實,陳化龍這回猜準了,他們從密林中穿過,剛好與先期進入武陵山區深處的紅三軍一個偵察排相遇。
“站住!什麽人?”前麵一陣叱吒聲,口音不是武陵山區的。
“你們是哪個寨子的?聽到過下烏鴉壩陳大爺的名號嗎?讓開!”駝背管家叫一個端槍的家丁,跟在身後,耀武揚威地走上前斥責道。
“把手舉起來!”前麵衝出兩個戴紅五角星軍帽的戰士,兩支烏黑的槍口對著駝背管家。
“啊呀!真撞見紅匪啦!快響槍……”駝背轉身就跑,口中喊叫道。
“砰砰砰”一排槍打過來,駝背管家和家丁當場斃命。陳化龍見狀,嚇得全身戰栗不止。他身後一個家丁是川軍連長出身,早年當過土匪,這個家丁將陳化龍推倒在地,命令其餘家丁向兩旁散開,不見人不開槍,聽他口令。一時間,密林裏死一般沉寂。
到底是地方武裝,陳化龍的家丁見沒有動靜,沉不住氣了,紛紛拔腿就開跑。那連長家丁直喊快趴在地上,不要立身。話音未落,“砰砰砰”幾聲清脆的槍聲,剛跑到河邊的三個家丁全栽倒在岸邊。另外幾個家丁舉起槍,跪在地上直喊饒命。陳化龍示意貼身家丁,從身後一棵大樹滑到河堤下,順堤坎往碓窩壩方向逃,那兒有他好友梅佐凡。那連長家丁會意,叫陳先下滑,他掩護,陳狠心將眼一閉朝身後樹下滾去。那家丁起身揚起手中的盒子槍,一梭子朝前麵打去,隨即翻身滾下河堤。
家丁動作快捷得多,他滾到河堤處,見陳化龍滿身草屑泥巴正夾在一塊石窟中,掙紮著拔不脫身。隻聽陳化龍喊一句:“沒想到,老子命喪在細沙河!”“砰”的一聲槍響,陳化龍的腦袋被打掉半邊,腦漿濺塗在石窟上,當場死於非命。連長家丁將頭一低,弓身沿河堤坎下猛跑,眼見就到了堤坎盡頭,前麵就是另一個更濃密的叢林。忽然,堤坎上站起一個人,抬手一槍打來,連長家丁胸部震顫一下,他還未舉槍還擊,身子一歪便倒進細沙河中,一股鮮血染紅了河水。這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陳化龍一行人被擊斃七人,被活捉五人。
這個先頭偵察排就是張素清部下的三排。他們奉命進入武陵山區的細沙河、興隆坪一帶偵察地形,一路風餐露宿,半個月來首次與地方土豪交火。陳化龍被紅軍小股武裝擊斃的消息,立即旋風樣席卷武陵山區旮旯角落。最為震驚的是楊卓之冉瑞廷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