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河上。
莪金的船幫一溜煙拖起老長老長。莪金古銅色的臉,剛毅的神氣,胸脯肩頭上的肌肉鼓敦敦的,酉水河上的風與武陵山的太陽,把他的皮膚染曬成油彩一般閃耀。一根尾巴包銅碩大的長篙竿,在他手中玩得像一根稻稈樣溜熟。可誰都知道,莪金就憑這根篙竿,把酉水河道上所有的險灘惡礁撥弄得一清二楚,從十五歲上船從莪老爺手中接受這根篙,三十年來,他的船幫闖過了無數的急流狹穀,但他仍將船隊平平穩穩地停靠在任何一個集市碼頭上。
莪金還是四大寨主第二代中的老大,“而且,是當之無愧的老大”,這話是驤龍說的。在武陵山區:莪金是老大!驤龍的話是“一錘定音!”這天,船隊滿載驤家寨的木材,還有顓家寨的桐油,又正好是順流且趕上順風,船速像飛馳的雲豹。水手們見船老大莪金麵容高興,便把豪放豁達的性格充分展露出來。他們中一個水手站立船頭,奮力放開嗓子,盡情地吼起來:
武陵山哎酉水河囉
一水連接川黔湘鄂。
土家苗家對岸住啊,
山歌聯唱喲個對個,
看眼哪位來接口喲,
哪個與哥來對歌?
第二條船上跳出一位身材高大的水手。他麵孔紫紅,身著土家對襟褂子,腰束紅綢。他將兩手圈成喇叭狀,接口唱:
雲在水裏船在天,
四川藥材下湘黔。
順風順水幾麽快喲,
船到鄂西得現錢。
你唱歌唱得口水幹,
弓響山雀影不見。
你看我手中捏的啥?
虛火上身莫眼饞喲莫眼饞。
聽了這段歌,先前開唱的水手顯然十分不滿。本不想答理這種格調太低的好財鬼,但河岸兩旁景致太迷人,不哼唱幾聲不足以表達此時舒暢的心情。他便想得先教訓一下亂接唱的冒失鬼。他唱:
行船莫怕擔風險喲,
買馬要買哪四蹄圓。
相交要交知心人喲,
不會唱歌莫討人嫌!
第三條船上的水手見前兩人正鬥嘴,認為大煞風景,失卻了唱山歌的詼諧風趣。於是,一個精瘦但十分結實的水手,他打聲招呼後,唱道:
兩位小哥喲聽我唱,
天藍藍呀那個水蕩蕩。
鬥氣上岸去比武喲,
唱歌是為述衷腸。
兩位小哥喲站船頭,
手把船幫望水流。
要學浪頭朝前闖啊,
莫學那個旋渦掉回頭。
正在湍急的河道上行駛的船隊,看到前方河岸密林間有人影在跑動。那幾個人影跑到岸坎上,站在一個洄流處坎坡上向船隊喊叫並招手,呼喊聲愈來愈大,但沒人聽清那些人在喊叫什麽。由於這場景並不鮮見,船隊並沒在意。見已過了兩隻大船,那幾個人似乎急了。其中的一個人,竟然用嘹亮的歌聲唱起來:
國民黨好似破木船,
搖搖晃晃下陡灘。
看我工農卷巨浪,
要把你破船來打翻。
好大的口氣,好凶狠的詛咒!沒看到這是莪家寨的船幫嗎?竟然敢如此無禮,竟敢用罵國民黨船輪的話罵人,真是想找打!莪金船隊的水手們都聽到了這歌聲,吆喝聲吵嚷聲四處響起。有條貨船的舵手幾乎擅自擺舵,想將船挨靠洄流坎邊。
這時,隻見莪金把銅篙竿橫掃水麵,竿尖在水花上一擊,從船隊中立即衝出一隻舢板。舢板上麵穩健地立著兩人,其中一個奮力搖櫓,舢板快到洄流坎處,那個立在前麵的人憑空躍起,像隼鳥一般穿過水麵,跳在那幾個招手呼喊並亂唱歌的人身邊。
那幾個人的裝束把跳上岸的人鎮住了,清一色灰衣服,還打著綁腿,全是幾個眉目清秀的女子,每一個背上背著裝滿茶葉的小背簍。那搖舢板的也隨後靠近岸坎邊,他見岸上沒有響動,便不耐煩地問:“推山掌,愣頭愣腦的做哪樣?全揪上來!”
“羅漢棍,全是些缺把兒的。揪哪點嘛!”推山掌應過一聲後,忽然感到一陣風湧來,他回身見一棵樹後閃出兩個後生,其中一個向他打來一拳。他豎掌相迎,對方拳風剛至便消失了,旁邊頓時咯咯笑起來。
“莪家寨的人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平常的誇獎都是徒有虛名!還嘴巴不幹淨呢。排長,上船後去告莪金老大,封了他的爛嘴巴。”幾個女子旁若無人,你一句我一聲,全衝推山掌來的,一點也不客氣。
“你哈兒(傻了)啦!推山掌。”羅漢棍將舢板繩梭標飛釘在一根樅樹上,跳上岸坎,用隨身的三尺羅漢棍指著兩個後生小子。
“你就是那個叫麽子‘羅漢棍’的吧?”用拳風襲擊推山掌的那個後生,語調差不多肯定地問。
“你們幹麽子的?玩笑開過火了要出人命!”羅漢棍也生氣了,他火辣辣地問。
“我們原來是賀香姑(賀龍大姐賀英)大姐的人,現受莪銀姐派遣,來找莪金老大和驤龍大哥有要緊的事。”另一個後生說。
“你們幾個男男女女的,怎麽用山歌詛咒我們船幫。哪點得罪了,一個岸上,一個水裏。還在這前後不挨村寨的深山野嶺裝神弄鬼的。快報上名頭,我們船幫還有正事,耽擱大事,小心把你幾個揪腦殼!”羅漢棍納悶間,仍用強硬的口氣質問那五個男女。
“你快把我們送上船去。莪金老大是在哪條船上,快帶我們去見他。不然,誤了大事,你個麽子掌麽子棍都擔待不起。看我做麽子?”一個姑娘有些火了,見船隊並沒有停下來,徑直朝下遊箭一般而去,真的急紅了臉。
“不說清楚莫怪我下死手了!拿大話嚇人我見得多了。”推山掌上前就出手,準備用拳頭打襲擊他的那個後生。
“慢著!”正說話的姑娘閃身擋在中間。她說:“莪銀姐派我們來的。他身上有莪銀姐信函,必須馬上交給莪金老大。你敢阻攔?”
“莪銀!天哪,她有下落啦!”羅漢棍驚訝之餘,蹦高起來。他說:“推山掌,快立功補過。”
推山掌也不是聽不懂話教不會的人,聽那姑娘說一半,心裏就透亮了。他奮力一掌,竟將一棵碗口大樹擊倒,用樹架在舢板上,笑容滿麵地叫幾個姑娘從樹枝上踩過去。兩個年輕後生兩腳一點,早躍起穩當地落在狹窄的舢板上,那身手令羅漢棍、推山掌暗中叫好。舢板掉過頭,幾乎平著水麵快速地駛向飄著一杆大旗的貨船。
兩男三女上到莪金船上,莪金與他們幾句對話後,他們規規矩矩地跟著莪金,進入到船艙裏麵。羅漢棍和推山掌兩人,精神抖擻地守候在船艙口外,眨巴著眼,似乎這時才找到機會慢慢咀嚼剛才發生的一幕戲。不大功夫,莪金走出船艙,叫水手掛上全速前進的信號旗。霎時,莪金船隊排成一字長蛇陣,風馳電掣般向下遊水車坪而去。
這時,那幾個男女鑽出艙口,站在船舷邊唱起歌來。他們唱道:
行船不怕旋水渦,
打鐵不怕火燙腳。
生死要跟紅軍走,
革命不怕砍腦殼。
那三個姑娘旁若無人地手挽手,接口唱道:
石榴花開朵朵紅,
湘西桑植出賀龍。
改天打到四川邊,
天也紅來地也紅。
臘梅花開起春風,
冷水泡茶慢慢濃。
窮人跟著賀龍走,
革命一定能成功。
兩個後生亮起嗓門,高聲唱道:
井岡山上起紅雲,
湘鄂川黔蛟龍騰。
龍頭就是共產黨,
龍身就是賀龍軍。
不怕苦來莫怕窮,
生死都要跟賀龍。
跟著紅軍幹革命,
就是死了心也紅!
莪金那高大的身材,挺立在船頭上。水手們見幾個年輕男女在船上大聲地唱著這種山歌,先是都揪緊心捏把汗,生怕一向豪爽而又穩重的莪金生出激烈反應,後看到莪金仍然紋絲不動,像座銅像聳立在船頭,也跟著放下心來。也許是受到幾個年輕男女歌聲的感染,水手們也跟著唱起來。
水手們唱道:
桐子花開心最紅,
土家苗寨盼賀龍。
湘鄂川黔學井岡喲,
烈火燒得遍地紅。
高山頂上雲套雲,
山中竹子根連根,
河裏魚兒離不開水喲,
賀龍和土苗心連心。
整個船隊的水手們,都聽到了來自主船上的歌聲,瞬間的沉默後,前後幾十條船上的水手們一起唱起來。這一下子,在武陵山的酉水河道上,一條長長的船隊,每條船上的水手們都鼓著勁高唱,一個想壓倒一個,最後,歌聲簡直就變成了高喊,甚至是怒吼。這條歌聲匯成的巨龍,逶迤在兩岸高聳危險的峽穀中,像洶湧奔騰的山洪暴發,猛地衝出武陵山區,卷起的沙石岩漿洗滌著湘鄂兩岸,裹挾持的飆風襲卷一切,將籠罩在川鄂湘黔邊區上空的陰霾一掃而淨。一個紅彤彤的天空就要出現了。望著遠處峽江出口處明朗的天際,神色凝重的莪金也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