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紅

十

　　漢葭鎮“騫”字藥鋪店。

　　昏暗的燈影下，煙霧繚繞，一夥人圍著大圓桌，正在爭吵，鬧嚷聲攪得室內烏煙瘴氣。藥店老板騫湖挺直腰身，一動不動，仿佛旁邊全衝著他的叫囂成了催眠曲，他不停地打著哈欠。見狀，一個自稱“局外人”的漢子，從凳子上霍地站起，走近大圓桌。隻聽他氣洶洶地喊道：

　　“都是商會成員，按說商政軍匪是四隻角，井水不犯河水嘛。可現在是兵荒馬亂時期，我們商人也是良民，良民不是草民山蠻子，我們得聽國民黨政府的。好了，不聽蔣介石中央軍的，本地劉湘司令的話總該入耳吧。賀龍現在是紅匪頭子，武陵邊區被他攪亂得不像樣子了，到處共產共妻，拉夫劫財，都影響商會生意了，趕集的人少了，貨源緊缺，由於紅匪亂竄，國民黨對一些物資定量批發控製，這樣下去，買賣還有個做？你領個頭，咱們武陵商會發個公告：堅決擁護國民黨的剿共決策，不供給賀龍紅匪一針一線、一錢鹽一兩米、一粒藥片一張膏藥，全武陵各商號共遵守之。這樣不就過關了！你悶頭不吭聲，心裏盤算啥子噻？”

　　“猴子李，你是商量還是逼宮。用不著你擺譜！”一個穿長衫的站起，他說，“我們驤家的綢布店生意照常，沒像你誇張的那麽嚴重。再說了，你一個跛腳，是在哪兒看到賀龍‘共產共妻拉夫劫財’的，說件例子出來大夥見識下。”

　　“老子跛腳關你卵事，又沒娶你驤姓妹子。今晚是議商會買賣，你拿老子殘疾打幌，你注意點！雖然我們號小，財力不行拳頭行。敢試下？”猴子李毫不示弱，激動中身子邊晃蕩邊揮掌頭，一個勁喊。

　　“既然是商議，大家說話客氣點，莫帶火藥味。”顓家寨米店老板顓蝶的大管家汪春禾說。“我們顓字號顧全大局，一切以武陵民眾生計為圭臬。我們開的是米店，民以食為天，是人都得吃飯，隻要繳錢公平劃算，有點賺頭都同樣買賣。”

　　“要是賀龍、紅匪來購糧食，你們賣不賣？”穿綢緞麵料厚棉袍的禿頂商人，湊近管家汪春禾，試探地問。

　　“隻要按斤按質論價繳錢，怎麽不賣。不賣是傻兒！”汪春禾回答十分幹脆。

　　“邊區剿共司令部通知：凡涉賀匪之物品一律不準買賣供給，違者按私通處斬，族屬還得連坐。”禿頂商人告誡地說，爾後沮喪地垂下了大頭。

　　“我聽說鹹豐、龍山那邊商人都與賀龍做買賣，人家雙方買賣公平，不硬要強買。不像國民黨軍，強拿硬要，高興了丟幾塊光洋紙幣，脾氣上來了踹門砸店還算輕的。你們講，作為一個商人，你喜歡哪種類型的？”舉著一包香煙的胖子，說著拆開錫紙，將一支支香煙塞在每一個圍圓桌坐的人手中。顯然，這是做香煙生意的商人。

　　“叫歐老板講，紅匪走一路打一路，全是有產紳士財主。賀匪眼中，商人即是奸商有產者，一律在打之列。難道歐老板的話還有沙子？”又一個商人講。

　　“屁話！賀龍別的事我沒見過說不準，但他對商人態度我有親身體會。”一戴老花眼鏡的老者，從圓桌旁直身，叫人端過燈具，他取出一黃卷紙。“這是‘川東邊防軍警備旅布告：……四民各安其業，商店照常貿易，……如有宵小之徒，或借搜索滋事，準其扭送來部，立即軍法懲治。警備司令賀龍。’還有就在同一年，賀龍旅長在鬱山駐紮時，所部一連長閻敬誠是賀的親表弟，其乘外出公幹之機，在長灘鄉強捕民雞兩隻。被賀龍聞訊核實後，宴請鬱山各界人士，當眾宣布閻敬誠的罪行，隨即將閻就地正法！這是老生癸亥年（1923年）親身經曆的事。那一年，我們商鋪買賣紅火，為後來擴號墊了底。不像這兩年，生意又蔫了。我看這次賀龍回來了，我們商人出頭之日也該到了！”

　　“說到當年賀龍駐我們那兒，還有一件大事。賀雖出身行伍，但對當地的生產建設和娃仔們成長，也是備極關注，不遺餘力。他召集鹽業工商，曉以大義，勉勵大家發展生產，采取降低鹽稅，裁減鹽警及關卡等措施，不到半年，鬱山的鹽產量倍增，山民們食鹽緊缺問題得以解決。他為了便利商旅，還將自己平常省積的銅元幾千枚，率先捐作修橋補路之用。有閑暇時，還去丹泉書院慰問教師，督導學生，常告誡學子要有禮節，多學知識，長大當好人，為民眾做好事。那兩年，我們那裏學校人文蔚起，學風冠於全縣。”又一個老商客對在座諸位說道。

　　“要講賀龍的隊伍是‘共產共妻拉夫劫財’我死也不信。當年，賀龍在這兒當旅長，其時，割據縣城的是黔軍團長周曰庠，這家夥是明官暗匪，無惡不作。這年五月間，周仗勢強娶民女任某為妾，還令其手下各營四處勒索敲詐民財。葫蘆坳山民蘇三兒未允，周以莫須有罪名將其毒打，還罰銀兩千多元。山民們怨聲載道，被賀龍聞知此情後，親率一個手槍連到周團長處興師問罪，周不服，雙方動起手來，賀當場將周逮捕槍決。由此，我地民氣大伸，村寨賊盜斂跡，社稷秩序井然。我不信，這個賀龍才十幾年工夫，再次來我們武陵山區就成了‘匪’！就成了‘共產共妻劫財拉夫’的惡人了！不信，老子不信！”又一個年長的商店掌櫃說完，起身就要走。

　　“我有同感！”汪春禾附和道。同時，拉住年長掌櫃坐下。

　　“我們那一帶也是，說是鬧賀匪了，可走寨串村的小商小販反而多起來，山民們都在屋門口就能買得東西。哪有宣傳上講的那麽厲害。紅匪未必笨到把商人趕跑打倒，那他們不用不穿不吃不喝了？”又一個商人附和著。

　　“那歐老板全錯了？他也是買賣人，開大商號，做人要講良心。我看歐老板做的防範，都是為我們武陵商號著想。大家還是做兩手準備吧，未雨綢繆，有備無患。”禿頂商人語重心長地對在場諸位說。

　　“我們聽騫湖會長的。”一個商人說。

　　“我們聽騫舵爺的。”說話這人大約是川東有名的民間組織“哥老會”成員。

　　“大家再注意一下四麵八方的動靜。自己的商號，自己的買賣，自己做到有主心骨。餘下的商會大事，待我與歐廷獻副會長碰麵後再定。散會！”騫湖終於開口了，他的語氣柔和緩慢，但句句都被在場商人聽進了心裏。

　　漢葭鎮“騫”字藥鋪店又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