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紅

七

　　“騫海，哥走了。你要雄起來，年輕人大展身手的時候到來了。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是金戈鐵馬，或是庸俗委瑣，你要想明白了。希望換個地方見到你。”驤龍拍著騫海的肩膀，興衝衝地說著。

　　“龍哥，看來小弟要辜負你一番厚望了。我……”騫海雖年輕驤龍十多歲，但已顯老態，話沒說完，倒先將自己的眼圈整得紅紅的。

　　“好啦。回吧！”驤龍不習慣纏綿，手一揮，扭頭就往山下石板路上踏去。

　　驤龍奉父命出來，先後拜訪了顓寨主、騫寨主，以及一些口碑好的巨賈豪強，聽取不少有益的情況，他得抓緊點盡快拜訪完莪家寨及另外幾個大寨，趕在癸酉年除夕（1934年2月13日）前回到驤家寨主寨，向父親回命。他大步流星地往莪家寨方向趕，沿途八麵山那美麗的冬景迎麵撲來，他真沒閑情睃上幾眼。

　　已到午時了，驤龍來一個山坳處。突然，前麵傳來喲嗨喲的攆山聲，幾隻小動物從坳口衝撞而來，驤龍一看是三隻雜色野兔。他略微頓了下，右手揮舞間，三隻奔跑的野兔同時伏在了地上。然後，他從伏在地上的野兔旁走過，轉過坳口繼續前行。幾個驍勇的山民飛躍而來，他們快速地盯了驤龍一眼，過去了。眨眼工夫，驤龍聽到後麵傳來吆喝聲，好像是衝他而來，便停下站在原地等著。

　　“你幹麽子的？”最先跑回來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英武小夥，寬牛皮腰帶，背上斜插一把劍，腰間掛著皮袋子。

　　小夥子剛站定，麵朝驤龍問道。後麵跟著跑近一個稍小的少年，氣喘不定，沒講話，單指著後麵。這時，坳口出現的人也搖晃著趕到，雙手托著三隻肥野兔，這人喊叫道：

　　“太駭人了，全打在腦門正中。這手法……”

　　驤龍笑眯眯地望著這小夥，略有所思。旁邊那個少年氣息已平靜下來，立即倒豎眼眉，一臉肅穆，轉頭仔細看了看三隻野兔的腦門後，倏地將手伸向自家腰間的柳葉刀把。英武小夥見狀擋在少年前麵，拱手抱拳，向驤龍行了個禮。再次朗聲問道：“敢問大俠名號？”

　　“告訴你，到這個地界上來了，不管你有多大能耐，都得報上姓名。幹麽子的？”少年仍是怒氣未消，語氣強硬。

　　“大少爺，吹號吧？”托著三隻肥大野兔的山民，把兔放在地上，問小夥。

　　“這是貴界嗎？小地名叫啥子？”驤龍客氣地問小夥，見少年手把著柳葉刀，差不多笑出聲來。

　　“八麵山櫃子岩！你趕快告訴兩位少爺，你來此公幹？要不就吃虧。”山民見驤龍露出笑容，便放回已取出的牛角號。

　　“兩位是少爺，哦。怎麽個稱呼？”驤龍將小夥、少年仔細地看了幾眼。

　　驤龍的態度和看人的表情，使小夥少年感到有些難堪，仿佛遇到對他倆既不尊重又不信任的人。小夥子終於按捺不住，火了，心中思忖盡管你暗器厲害，未必就是武功高手，決心試探一下這位中年漢子的身手。隻見小夥近身擠靠，右手一招仙人指路，手掌按住驤龍左肩上，暗運五層內力壓去。驤龍有心要考試小夥功夫，左肩隻是微沉半寸，接住小夥這招內家大擒拿手。小夥見驤龍毫不在意，便暗運內功，將周身力氣，集中在手掌上，一股力從肩上透肌而下，要是尋常人物左肩差不多會就此粉碎。可驤龍何許人物，他丹田之氣運至左肩，輕咳一聲。小夥突覺右手酥麻，整個右膀像中了一股怪異的吸力，便知不妙，連忙收手時，手臂震了一震。好在這感覺僅電光石火間，立即恢複常態。驤龍仍笑著用“攝心法”注視著少年，少年隻覺心神不定，渾身像墜進泥淖中，他正欲提氣穩住心神，可愈是用勁愈墜得深，不由“啊呀”叫了起來。

　　站在旁邊的山民，見兩位少主人臉色突然異於平常，正奇怪驚詫間，又回複常態，正怨自己眼花走神看錯了。忽然，少年對著他喊道：“快吹號！”

　　“嗚……”山民亦非平庸之輩，利索地舉起牛角嘬嘴鼓腮，號角聲瞬間傳出。不一會兒，周圍山坳、隘口、岩洞、峭隙湧現出了二三十個矯健的山民，鐵叉、鐵鉤、齊眉棍、柳葉刀、繩索錘等，一應俱全。驤龍見此景象，眉宇間舒展開來，對著小夥少年兩個，以誇獎的口吻說：

　　“看來莪家寨平素不光河上能跑船，水中是蛟龍。就是山林間的配合出擊也沒少操練，真叫人佩服。”

　　“好大的口氣。看掌！”為首一個三十左右手執繩索錘的山民，不問青紅皂白，右手隨即一掌朝驤龍推出。

　　小夥正欲製止，旁邊山民們齊聲“壞夥了”（完了），話音未落，隻見驤龍挺胸迎上硬接了這一摧山開石的掌。一股大力反彈回來，出掌的山民橫身飛起，撞向一棵路坎上的油茶樹杈間，剛好掛在上麵，人倒沒有傷著。見狀，在場的山民們全怔在原地動彈不得。他們知道，這個山民綽號“推山掌”，他憑借這招絕技在酉水河上行走十數年，罕遇對手，被莪家寨大少主莪金看中，收進船幫，因性格暴烈，在碼頭上與劉湘的槍兵多次動手惹禍，去年才叫回到寨上。山民們見掛在茶樹上的“推山掌”沒傷著，均放下心來。山民們原想這一掌打去，對方非死即殘，正怪出手狠了點，才齊喊“壞夥了”，誰料到掌出人飛，所以他們回頭全怔怔地望著驤龍，疑為天神下凡。倒是驤龍先笑了，他拱手抱拳，朝山民招呼一聲後，轉身握住少年的手。他問：

　　“我怎麽不認識小英雄。”

　　“他是我們莪老爺的親外孫。”一個山民回答道。

　　“想不到，莪銀大姐的兒子都長成英雄了。你媽可好？我有好多年沒聆聽她的教誨了。”驤龍聽到山民的回答後，露出驚喜的神情，拉住少年的手，對他慈愛地說。

　　這時，從山路上跌跌撞撞跑來一個老者，他邊揮手邊喊：“莫亂來，得罪貴客莪老爺要重罰的！”喊聲剛停，老者跑到驤龍麵前，定睛看一下後，撲通便朝地上跪倒。驤龍急忙兩手平伸，一股氣道將老者托起，老者的雙膝怎麽也沾不到地上。老者隻好站直身子，向驤龍躬身一揖，眼含熱淚，口中喊道：

　　“老朽來遲了，這幫有眼無珠的蠻民開罪驤龍大少爺了。”

　　“都是自家人，大家開個玩笑。還望貴寨弟兄們海涵。這位小夥是……”驤龍對老者還了一禮，問完後轉身麵向小夥。

　　“不肖侄兒莪鬆拜見驤龍叔。小侄有眼不識泰山，該罰！”小夥子早就看出端倪，感覺到自己的莽撞惹出了事端，正在自責，聞言上前便拜。

　　“哦！願來是武陵大俠驤龍到了。難怪我的推山掌不起作用，把各人推到茶樹上晾起。”那位手執繩索錘的漢手，一個鷂子翻身從樹杈上落地，對驤龍行完禮。轉身對山民們搖晃身子，揶揄道：“在驤大俠麵前栽了，不丟醜。想想朱清武的神兵中，多少江洋大盜沒一個敢與大俠頂嘴，嗨嗨，我畢竟還出了一招！不丟醜，真的不丟醜。”

　　山民們見“推山掌”揶揄自個兒，半真半假，也跟著笑起來。一個手握齊眉棍的山民，笑著說：“起得好是在山上有茶樹，要是在船上，你弄不好掛在桅杆上喝河風了。”

　　這下，山民們全都大笑起來。“推山掌”有些半慍半嗔，走過去，拍一下握齊眉棍的山民，激將道：“聽說你那少林十八羅漢棍橫掃武陵山區，今天驤大俠在場，你不想露下臉？”

　　“莫貧嘴了，就你們那點鬼畫桃符（意為本領有限），還敢在大俠麵前亮招。懂得‘關公麵前耍大刀’這句話不！”老者健步走到“推山掌”和手握齊眉棍的山民中間，大聲說著，“當年老夫自視身懷‘拈花功’、‘鐵砂掌’兩門絕技，開家鏢局混飯吃，七八年間生意倒還不差。民國十年，在常德碼頭遇到我們大少爺和驤龍大俠兩個鬥嘴找樂，老夫當了真就上前勸解兩位。誰知大少爺見我這憨態便笑彎了腰，老夫以為他不識好歹，就想教訓一下。我剛伸手朝大少爺揮舞的手掌拈去，忽然感到手腕酸麻，知道著了什麽人的道兒，左手就要打出鐵砂掌，左膀又感酸麻。我兩手低垂心急血湧，才知道撞見高人了。要不是驤龍大俠手上留情，我這鐵砂掌早成了‘豬蹄掌’了。哈哈哈……”

　　“拜見武陵大俠！”幾十個山民齊聲吆喝，齊刷刷地跪拜在地上。

　　“莪家寨的弟兄們快快請起。”驤龍亦還禮。他牽著少年的手，要少年領他去拜望少年的“嗄公”（外公）。

　　一行人逶迤朝一座依山傍水的大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