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河在秀山境內叫白河,其支流中有條水量充足的河叫平江河。
沿河進山,隻要你不辭辛勞,一路跋涉,終於會看到一座宏偉的山寨。
這座山寨的建築為外包石門框,用盒子磚砌的圍護牆。寨牆在東南西北四個朝向各開一石門,簡稱“四龍門”。能在崇山峻嶺中挑選出這麽一個略微平坦的台地,簡直是奇跡。眾多的建築群聳立在平坦的台地上,圍牆內的建築房屋各具特色,幾十個天井將房屋精心拚鑲成不同大小、不同高度、不同方向的數十個方塊,使通入房屋裏麵的門口朝向、連接S形回廊的通道、巨石砌成的石階上上下下,都變得複雜難記。屋子裏,所有門框均有精致的鏤雕,帶有濃厚土家族風格的竹枝花邊的浮雕隨處可見。在屋基外圍20米處是寨子的圍牆,高5米,均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牆厚2.5米,牆上可行人,瞭望窗和堞口一應俱全。有些牆體上蒼苔斑駁,一簇簇荊棘、青茅將它們的根須深紮進磚石縫隙中,使牆體憑空又生出一份滄桑。南石龍門下,順石階走不到一個時辰,就是一個小碼頭,常可見站一排鸕鶿的竹筏,和在小碼頭上兜售魚蝦的漁民。整個寨子背山麵水,虎踞龍盤,其勢真可用雄偉壯觀來形容。寨主人的聰明智謀也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無論是誰,未進寨子前已有點感到自己的氣先莫名其妙短了三分。
這就是邊區四大主寨之一的“顓家寨”,寨主叫顓澤恩(又叫傳老爺、傳公公、顓長老)。
晚上,要召集附近二十個村寨主事的男子們來寨子議事,你千萬莫擔心人多心亂嘴雜。屆時,一切保證井然有序,還會讓你大開眼界。不信?你看!
“把你們看到的、聽到的,都說出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大堂裏每一個人都聽得十分清楚。
他們遠遠看到,大堂正中上方一個高而不大的台子上,高靠背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蠟燭光影搖晃中顯得不很真切。台子後麵牆上是一幅醒目的太極圖。大堂四周,圍繞天井的回廊上,掛滿了紅辣椒、包穀、花椒、八角、茴香,以及麝獐、紅腹角雉等各色獸皮。龍家寨的人,停頓一下,走上前去拱手行過禮後,大聲說:
“顓公,我剛打洞庭順沅水、酉水回來。中途去趟鄂西,聽人講賀龍率‘紅匪’打出口號,要在邊區創建麽子‘湘鄂川黔新蘇區’。不少神兵和聯英會的人都投靠賀龍了,聲勢浩大得很。”
“我聽寨子裏背二哥(背夫)講,他們背鹽從龔灘轉道黔江回來。看見賀龍的紅軍冬月已攻占黔江。龔昌榮終於出了口惡氣,把老冤家寧裴然、李老財等人一並打了土豪,還把那年得罪驤龍的警察局長龐繼凡抓住,交給了紅軍。”吳家寨的人附和道。
“我這裏有幾張報紙,莫嫌我囉唆。顓爺,可否讀給您一聽?”廖家寨的人站出來,對著中堂上方喊道。
“都聽著。”中堂台子上的人聲音依舊渾厚。
“《川報》三十日載:‘重慶航訊……共匪賀龍勾結聯英會匪,由來鳳竄黔江,傳已將縣城攻陷。駐涪陵彭煥章旅長當奉令星夜派隊往援,連向小河開拔甚……’還有一張冬月十六(1934年1月1日)的《川報》載:‘擾黔赤匪精銳受重創……三民新聞社消息……據黔江來客談,赤匪賀龍、夏曦,糾合鄂西土匪周念民、庹萬鵬、高其琴、李炳南、黃鳳樓等,率匪黨六七千人之眾,由鹹豐分兩股直竄黔江。周化成司令,原以一、二區隊及特務隊,於川鄂孔道鹹豐交界之大路壩、中壩兩地擇要布防。事前聞警,嚴陣以待。陳五師之黃團長,同時在附近之仰頭山加緊防禦。是日晨,大路壩之周部與匪接觸,鏖戰二三鍾許,匪徒屍積遍野……與匪肉搏,擊斃匪首黃丁山等。午後賀、夏反撲仰頭山,黃團長親自督戰,激戰數小時,擊斃匪軍官一人,尚未探確姓名,赤匪精銳大受重創。聞匪方傳說,賀龍憤極大怒,有願盡數犧牲,有誓不生還之語。此次賀、夏等匪突竄黔江,因在鄂西被大軍積極追剿,無處逃生,故作困獸之鬥。駐軍前線陣地,再失再得。據稱各線擊斃匪徒六七百人。我方周、黃兩部傷亡亦大,周部陣亡中隊長二人,傷亡中分隊長吳成章等十餘員,戰士三四百名;黃部陣亡排長一員,士兵傷亡百人左右。現兩部士氣甚盛,察其情勢,均有誓殲赤匪之決心。現正補充械彈,可於日內一鼓殲敵雲雲……’顓爺,您老聽清楚沒有?”廖家寨的人恭敬地問道。
“顓長老,現時秀山正按劉湘的指令,在縣城南門外修建飛機場,好派空軍協助,同時解決交通閉塞指揮不便問題。田冠五旅駐秀山的謝崇文團,夥同縣長趙竹君,我們山寨仇人楊卓之沆瀣一氣,四處設卡收稅刮財。說是要修麽子萬裏長城,與賀龍赤匪決一雌雄。我們寨子三叔去龍鳳壩趕場,被攔在客寨橋,打得鼻青臉腫,背回寨子才緩過氣來。我日……”
石家寨的人撥開前麵兩個人,走到大堂台子下,臉都成了鐵青色。“顓老寨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搶先出手!大不了魚死網破!我們寨子就聽您老人家一句話。”麻家寨子的人,說話從來都是言簡意賅。
“要忍。馬上我們就要與驤家寨有喜事了!現在動起粗不是時候。搞不好正踩上冉蠍子安的套夾。要忍!”彭家寨子的人拱著手,朝四周轉了一圈,然後正著身子朝台子上說。
“把石家寨的老三抬上來。”渾厚的聲音吩咐道。
幾個矯健的山民抬上一副擔架。擔架剛在中堂正中地上放穩,躺在上麵的人便朝台子方向傾斜幾次,然後,哭泣起來。周圍的人正欲趨前,台子上的人發話了。他說:
“聽清楚事情緣故,莫打岔。說吧,老三。”
“顓……”被叫做“老三”的止住了抽哽,說起來:“狗日劉湘的槍兵和楊卓之的團防,橫蠻不講理。那是我同花燈班子剛從石柱回來第三天,想去龍鳳壩趕集,順便買點紅布燈籠紙什麽的。他們堵了客寨橋,要我喊打倒賀龍,打倒麽子蘇維埃。蘇維埃我不認識,但賀龍咱們曉得的。莫說那年賀龍在邑梅幫過顓寨主,收拾安雲臣,有恩於我們顓邊各寨。就憑賀龍與我們仇家楊卓之、劉湘和那些像茅廁裏石頭——又臭又硬的槍兵是死對頭,我也要站在賀這邊。再說,這回到石柱又聽了件稀奇事……”
“稀奇事?”眾人異口同聲,問。
“石柱那兒遇到百年不見的旱災。恰巧賀龍帶紅軍路過一個叫貓圈坡的地方,他見河溝斷流,水井幹涸,山民要到幾十裏外的取水,有些寨子為一兩挑水爭搶打鬥。賀龍帶人就在窪地上尋找水源,他找到浸土後叫人挖掘,忙活一夜後,天刷白時,整出一股泉水。賀龍命人用石板砌成一口八角井,井水甘美清甜,汩汩上湧,怎麽也舀不幹。附近吃水的山寨共同在井旁樹碑一塊,給井取名‘龍井’。還編了歌謠,我打算將它編成花燈調,”叫老三的說到這兒,接過旁邊遞過的大土碗,仰脖將碗中水一飲而盡。
“麽子歌謠?三叔。”遞水的人接過碗,跟忙問了這麽一句。他意識到送水沒把拿好時機,岔了老三的話,生怕遭到大家的責怪。
“那歌謠是:往日吃水貴如油,想起挑水就發愁,自從賀龍挖了井,甜水流進鍋裏頭。這麽好的人,要老頭我喊打倒,砍了腦殼也不幹!眾家兄弟們,我挨了十幾槍托渾身是傷,不過,我這老花燈硬是沒倒樁!”叫老三的拚著一口氣講完,顯然是傷痛和激動一齊攻心,翻身倒在擔架上,胸脯起伏著。
“顓公公,您老人家與賀龍有淵源。我們想知道,當年賀龍與現時賀龍是一個樣嗎?點夾(絲毫)都沒走樣?”終於有人這麽問了一句。由於問出了大家的心裏話,整個大堂裏外頓時寂靜無聲。
“不管咋個說,都比國民黨槍兵好,比冉蠍子、楊卓之好。賀龍瞧得起我們山民,幫過我們,就差不多當兄弟了。”田家寨子的人,也瞅住機會表了態度。
“據說賀龍收編神兵、聯英會,是驤龍默許的。紅軍把這些同官府國軍打鬥多年的都收留了,可見,紅軍同咱們不見外不隔路。”又一個小寨主說,然後,他上前去扶著擔架。
“驤家寨同咱們的親事究竟幾時圍(辦)?兩家都換過庚譜,就要過大禮了,真要另擇吉日。是不是狗日冉蠍子攪混的。我要日……”一個寨主說著就火了,正要由著性子破口大罵一通。突然,他瞅見太極圖前台子上的人動了下,立即便噤聲肅立。
“顓公,驤家寨驤龍持父帖求見。”一個身著緊身青衣,腳穿麻鞋打著綁腿的精幹山民,大步跑進中堂台子前,躬身喊道。
“哪些?”一個不曉事的小寨主這句問,完全成了多餘的話。
“是歐廷獻又返回來了吧?”一個寨民疑惑地問。
“歐老板和驤龍我都分辨不清楚了!你是講顓老爺都用糊塗人幹活了?”這寨民反駁能力很強,而且話意很重。
“暫且都回吧。”太極圖前台子上的人用渾厚的聲音說。
“要走夜路沒帶亮膏的,到東石門拿火把。有人送。”誰這麽叮嚀一句。
不一會兒工夫,整個大廳中堂空空蕩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