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萍的靈堂設在市天路殯儀館。靈堂以白色布置,主花以香水百合和白玫瑰為主。百合象征她嫻靜典雅而澄澈瑩潔的愛,而白玫瑰則寄托我們的憂傷、惋惜和沉重的哀思。靈堂的正中央,懸掛著一幅她生前笑得一臉燦爛的遺像。每每看著她的遺像,我總疑心新萍她依然還活著,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中間。
新萍遺像正中間的橫匾上,書著“師德永存”四個蒼勁濃黑的墨字,左右兩側分別寫著“年輕有為”和“浩氣長存”兩句褒揚的字句。或許也隻有新萍才配得上這般厚重的頌揚。盡管隻是區區十二字,卻是對她一生的肯定。她那短暫的一生和生命,充滿了無限的張力和穿透力,叫我們這些個苟且地活著的生命不覺汗顏。
靈堂反複播放的MV,是我特意為她挑選的《花兒為什麽這樣紅》、《一剪梅》和《丁香花》三首曲子。響徹靈堂的哀樂,哀婉超然,叫人倚窗愁對秋空,感歎韶華一去寂無蹤。新萍的在天之靈一定能聆聽到這些熟悉的旋律,能從中感受到我的一番心意。
靈堂正中間的位置,擺放的是我送她的用九十九朵紅玫瑰砌成的心型花牌,左右兩邊放著她的父母、她的學校、她支教的中學以及市教委和她支教的鎮政府、縣教委贈送的花圈。靈堂兩邊的牆上,掛滿了學生家長們送來的祭帳。
而新萍,被叢花簇擁默然不動地平躺在靈堂的最中央,裝扮一新,雙目凝閉,氣質超然,淡泊如祥雲。我原本堅持要給她穿上新娘的旗袍,但新萍爸媽卻堅決不肯,毫不讓步。新萍媽搖著頭說,孩子,新萍是去了,可你依然是我們的孩子,往後,你的路、你的日子還長著哩,往後你還要尋找自己的幸福。新萍爸則說,宏偉,就讓新萍一人這麽悄悄地去吧,她是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去,也算來去如一。我說,爸媽你們放心,從今往後,你們就是我的父母,我一定替新萍盡這份孝道。說著,我們三人再次抱作一團哭得死去活來。
前來憑吊的人群,三五成群,絡繹不絕。許多的麵孔甚至從未照麵。
有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聞訊趕來,意欲采訪,新萍爸卻對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我女兒自願的選擇,她生前不為名利所動,死後也要求得一份安寧,你們就不要打擾她了。看在我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分上,你們放棄吧。我知道你們的用意是好的,但我的女兒不需要什麽采訪和宣傳,我替她謝謝你們”……被回絕後,他們自覺地放下手中的器具,依次圍著新萍的遺體默默致哀,久久不願離去。
憑吊瞻仰新萍遺體的最後時刻,新萍生前執教和支教中學的孩子們趕來了。近千人的學生隊伍,井然有序地來到現場時,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震驚了。隻見孩子們一個個緊繃著稚氣未脫的臉,排隊按秩序依次進入靈堂,繞過新萍的遺體時,禁不住哇哇地失聲大哭了起來。一時間,哭喊的聲響從前到後,由裏向外,排山倒海,響徹天穹,猶如大海的海麵突然激起了猛烈的驚濤駭浪,好似一望無際的天空忽地愁雲密布。不論大人,還是孩子,幾乎所有的人都哭喊得聲嘶力竭,毫不掩飾。新萍媽幾乎暈厥在地,好半天不省人事。爸爸老淚縱橫,眼淚和鼻涕模糊了臉龐。魏欣站立在我的一旁,渾身顫抖。我內心深處的感動和震撼地震一般,山動地搖,天崩地裂。
……新萍出殯下葬這天,是新年的一月一日。
我永生永世都記得這個日子,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憎恨的日子。這一天,它將新萍和我永遠地隔離在陰陽兩重天裏,將新萍的死和我的生演變成了毋容置疑的絕對對立;這一天,我心愛的人兒香消玉殞,化作了縷縷青煙,兀然隱身到了一個什麽狹小的空間,徹底地回歸了虛無;這一天,悲哀化成黑暗包圍了我,將我內心世界裏的那最後一絲光亮徹底地掩蓋了起來。從此,我的世界荒蕪而孤寂,心田中為新萍保留的那片園地一片蒼涼。
這天,盡管陰雨依舊連綿,可偌大的靈台山墓地還是黑壓壓地站滿了送別的師生和人群。我的老板和張總、王副總以及辦公室的同事們都無限惋惜地來到了現場。幾乎所有的人,都身著黑色或深色的衣服,撐著黑色或深色的雨傘,人人看上去都沉浸在一片深深的憂傷和悲哀之中。而那雨滴灑落在成片的傘麵上,劈啪作響,叫人疑心全世界的細雨都同時下在了全世界的傘麵上。
而當新萍的骨灰盒按程序被無情地放進墳墓時,我撕心裂肺,失聲痛哭,恨不能隨她而去。我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老虎鉗夾住了一般疼痛而破裂。我接受了新萍死亡的事實,卻無法接受她從此隻身躺在這裏的現實。我心愛的人兒,曾經是多麽蓬勃、多麽頑強的生命,卻從此要孤苦伶仃地藏身於此,三星橫斜而夜露沾衣。我承受不了,無法接受。我脫韁似地衝了過去,試圖阻止,但很快便被幾個有力的手臂無情地拖了回來。我哭天喊地,天地渾然不應。
有那麽一會兒,墓地現場儼然成了一片哭聲和淚水漣漣的海洋。和著飄灑的細雨,一切都被淋濕,一切都好像浸上了寒意。無論多麽熱烈的火焰也無法溫暖心中的寒冷,不論多麽溫柔的撫慰也難平心中的創傷。畫麵在此定格。時間從此停止。世界就此凝固。一切的一切都隻顯空茫,不再重要。
葬禮完畢,送別的來客紛紛上前向我道別。我的老板緊握了我的雙手,無言以對,良久不願鬆手。張總摟過我的肩頭,拍著我的脊背,一聲不吭。王副總將我攬進懷裏,撫摩著我的頭發,瑟瑟歎氣。新萍支教中學的老校長,蹣跚地挪到我的麵前,在我的耳邊喃喃細語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新萍支教鄉鎮的鎮長,眼淚汪汪,愧疚得就像個伏罪的罪人。
新萍的同事李老師,道了一聲又一聲珍重。
最後,新萍的父母被強拖著扶進返回的車子。可車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老人將腦袋伸出敞開的車窗,回望了一回又一回,絕望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周遭的一切都回歸原樣。可沒有了新萍,我們的生活還能回歸原貌麽?
人群漸漸散盡,墓地的現場隻剩下我和爸爸以及魏欣時,我癱坐在新萍的墓碑前,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摩著墓碑上新萍的遺像,久久不願離去,不忍心離去,舍不得離去,生怕離去。我怕將她一個人從此留在這裏,怕她孤獨,怕她寂寞,怕她真的永遠的離開我,永遠再也看不到她。
曾經在那些前途渺茫、無所寄托的日夜,曾經在那些唏噓感歎、無所作為的歲月,是新萍,陪伴著我,溫暖著我,一路走來。是新萍,用情、用心、用時間撫慰了我荒蕪的情感和孤寂的靈魂。可就在我們曾經飄渺的憧憬就要變成可以隨時擁有的現實時,她卻早早地離開了我,將憧憬粉碎成遊離的悲傷,將美夢化成濃濃的哀思,將指日可待的未來變為綿綿不絕的懺悔。
現在看來,其實,我們為之若盼、為之若狂的幸福,不過就是一個人,一件事,一種渴望,讓人無法自拔,叫人心醉其中。
而從此,幸福於我,或許隻有望梅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