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駕車到達公司,悄悄地走進銷售部的辦公室時,辦公室一派歡聲笑語的閑散景象。同事們看見我,立即有所顧忌地收斂了言笑,一本正經地開始了工作。我挺身走進去,善意地笑了笑,說沒關係,年底了放鬆一下是應該的。大家立即知恩圖報地還我以感恩的眼神。
我轉身出來,打開自己的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坐下身好好思量一番先前與新萍的通話,阿胖華便跟屁蟲般地尾隨了進來。隻見他二話不說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幫我拉開合葉窗簾,轉身過來又打開了飲水機的開關,然後拿過我的咖啡杯走了出去。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心想,這廝也太會拍馬屁太奴顏下賤了吧?轉念又想,其實這又有什麽呢?我們的世界和生活,或許正因為有了這樣那樣的人物才多了幾分色彩。世界的豐富多彩就在於它的多樣性,所有的事物都有多樣性才會具有生命力。
他忽忽閃閃地端進咖啡,我連忙起身接了過來。我有些感激地看著他,他卻不自在地抓耳撓腮。我立即掏出煙盒給他甩了一枝過去,兩人便不計前嫌地坐下身來,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談起了心。
他說明年他準備結婚。說他這個人事業上馬馬虎虎,唯一的特長也就是牙好胃好身體倍兒棒。他說,但在感情的事情上卻如魚得水,順利得很。他說他結婚時一定得讓我當證婚人。
我聽他說著,一邊應承,一邊在想,生活或許真的是公平的。它讓我們在這方麵有所得,在那方麵就一定有所失,讓我們有所期望。它給我們一顆愛美的心,卻讓我們的相貌美中不足。它給我們以智慧,卻讓我們的靈魂常常遊走在危險的邊緣。所以,我們也從中得到了經驗: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殘缺美才是我們公認的美。
閑聊的間隙,長舌梅探頭探腦滿臉壞笑地伸進了腦袋。我看著隻覺得惡心反胃的不行。幸好,早上已將滿腹的穢物吐了個精光,不然真會吐出來。
但我還是笑臉相迎,說了一聲:請進。聽到“請進”二字,長舌梅倒進退兩難了起來。但見她手拿一束含苞待放的蠟梅,滿臉窘態地蹣跚著進來,惺惺作態道:“小程,我早上路過花市的時候,看到這蠟梅開得很好,就順便買了兩束……一束放我們那邊,一束送給你!”說著,走上前插進我辦公桌上的花瓶裏。
即刻,一股蠟梅的清香撲鼻而來。不知怎地,看到這蠟梅,我突地就聯想到了新萍。
其實,新萍根本就不是我先前認為的那“人淡如菊”的味道,新萍就是一枝盛開在寒冬臘月裏的蠟梅。
我連聲說謝謝,長舌梅像是得到了最高的褒獎一般,興奮得連老臉最深處的皺紋都拉成了直線。
這二位人物,在我麵前極盡討好之能事,臨出門也不忘賠著奴才嘴臉給我送上最真摯的新年祝福。二位退出,我呆坐在嘉和公司銷售部經理舒適的轉椅上,卻全沒了心情。這就是我們衝鋒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最前沿的隊伍麽?我之前所以能從他們中間勝出,完全不是因為自己有多麽出色,而是他們實在太差。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如何地混跡在他們中間的?難怪以前總感到鬱悶,總覺得頹廢。
午飯後,休息的間隙,久未交心的王副總又一臉頹然地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完全把我當成了夜間的情感熱線,當成了傾訴的對象和免費的心理醫師。我們將辦公室的房門反鎖,懶散地坐在舒適的轉椅上,喝著咖啡,一邊燒煙,一邊談論起了心事。
王副總黯然神傷地告訴我,他到今天也忘不了小惠。他說有好幾次他午夜囈語時都喊出了小惠的名字。說為這事他家的那隻母老虎沒少給他臉色看。他說他們現在已經分居了,離婚肯定是早晚的事情了。他說破鏡不會重圓,重圓的破鏡始終有裂紋,而且時間越久裂紋就越明顯。
他說,但每每想到自己的女兒,他就無所適從,或許他還要這樣跟她耗下去。
他說,有一次他一個人去那家叫做桑巴豆的咖啡廳,看到了小惠。
他說他當時興奮得差點沒哭出來。當他追上前去時,對方卻吹胡子瞪眼睛地當眾罵他老流氓、神經病。他說現在想想都覺得丟人,可當時竟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說自己當時或許真是老眼昏花了。他說自己盡管都一把年紀了,可對小惠的那分感覺比十七八歲的小夥子還來勁。
他感歎地說:“或許,我真的就是個老流氓……可男人又有哪個不流氓?借用今天時髦的話來說,我這是‘風流不下流,多情不濫情’”。
我會神地聽著不覺想笑,差點將滿口的咖啡噴出。真看不出,我們親愛的王副總還與時俱進哩,還有著如此可愛放蕩的一麵。風流不下流,多情不濫情,虧他說得出口。還有一句他恐怕不好意思說出來吧——喜新不厭舊!看來,他真是為情所困了。在情感的天空裏,無論男女老少,都同樣的平等,一樣的孜孜以求,一樣的至死不渝。愛情才是全人類永恒不變的信仰。
他頓了片刻,突然問我有沒有小惠的消息。我猛地一愣,倏地想起小惠先前在QQ裏給我的留言。但我馬上就堅決地搖頭否認了,心想,你老就此打住吧,還在做著老牛吃嫩草的美夢,都奔四的人了,工作這麽忙、肩上的擔子如此重,還這麽癡情,不覺得累麽,身體吃得消麽?如果真讓你和小惠死灰複燃,那你家的那隻母老虎還不狼牙山五壯士一般從樓上跳下去,那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還是為自己積點德吧。
王副總眼巴巴地看著我,一時失望得就好像眼看收成在即的莊稼突然被狂風暴雨席卷一空。他臉上黯然神傷的表情完全淹沒了他那往日裏的睿智和得意。相由心生——由此可見,他內心的痛楚和憂鬱是多麽的刻骨銘心。
我於心不忍地看著他,不禁懷疑,他那盞生命的燈會不會就此熄滅呢?或許,從此他要在那纏綿絢爛一時的婚外情的追憶和回味裏,開始自己苦行僧一般的餘生了?
我轉過話題,說自己新年的一月二十七日要舉行婚禮了,想請他當證婚人。可他卻充耳不聞。我堅持說第三遍時,他才驚訝地哦了一聲,然後擺了擺手,說還是請譚董吧。說如果是其他的事情他肯定在所不辭,但結婚這樣的事情他怕讓人笑掉大牙,給我的臉上抹黑。
王副總終於起身要告辭,我連忙站起身,真心真意地笑說:“王總,祝您聖誕快樂,新年快樂!”
王副總哦了一聲,然後突然才想起來似的,嗚咽道:“哦,明天都是聖誕節了,再過幾天都新年了……謝謝你,宏偉,謝謝你提醒……我得給我的女兒準備一份禮物,給她個驚喜呀!”說到自己的女兒,他的臉上顯出了一陣興奮和驚喜,就如同一潭死水的湖麵,忽地蕩漾起了一陣漣漪。
他那嘴角綻放出的微笑,就宛如枯萎的樹葉上那一點綠意。
我看著他臉上那瞬息萬變的表情,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一時不覺竟對他有些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