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睡得渾渾噩噩,如同一潭泥水混雜的死水般不醒人事。突然被鬧鍾的鈴聲吵醒時,我真不知自己究竟是誰,這會兒棲身在哪裏?口幹舌燥的感覺就好像誤入沙漠好些天滴水未進,意識模糊得有如被人偷偷切除了大腦。
我仿佛一個剛剛從手術台上下來的病人一般,死死地盯著臥室的天花板,矇矓地看了足有十來分鍾,這才徹底清醒了過來。然後,便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像老藤纏樹一般纏繞了我全部的身心。
我有些艱難地爬起床來,跌跌撞撞地走進洗手間,迫不及待地打開水龍頭,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下足有幾斤的冰涼的自來水,這才感到生命得以回複。
我倍感沉重地抬起明顯失重的頭顱,在一片仿若霧狀的恍惚中,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
鏡中那男人的臉,蒼白而憔悴,稚嫩而成熟,嘴角與下頜的胡須幽幽可見,像個青春期的大男孩,又像個依舊強拉著青春的尾巴不放的小男人,更像一個大男孩和小男人的矛盾體。
鏡中那男人的眼神,憂鬱而飄忽,呆滯而空洞,久久地看著,會讓人不覺眩暈,仿佛一不留神而掉入宇宙的黑洞,好像曾經有過不大不小的心理創傷,似乎患有某種不輕不重的精神疾病。
鏡中那男人的表情,寡淡而淺薄,僵硬而麻木,好像懵懂的少年,卻已有風塵的曆練;看似處世未深,卻有了歲月的痕跡;給他以信任吧,總覺得不踏實不放心;懷疑他吧,又覺得太無辜太可笑……我呆若木雞地看著鏡中那個似我非我、非我似我的男人,一時厭惡得就好像看著一個突然闖入自己生活和生命的陌生人。那種陌生的感覺,真切而直入心腸,讓人不無震驚。
對於鏡中那男人的厭惡和陌生,讓我無中生有地對於周圍的一切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我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再那麽真實、不值得再去尊重,好像到處都是無法言說的狀態,好像到處都是同我一樣的偽裝和偽善,而從前的所作所為,現在乍眼看上去,似乎都蒙上了一層厚厚黑黑的塵土。
我不止一遍地抬手撫摩自己的臉龐,鏡中那男人旋即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我笑,他也笑;我哭,他也哭;我順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看到的情形卻是打到了他的臉上。
我將臉深深埋進洗臉盆,再次打開嘩嘩的水龍頭,竭力地往自己的臉上澆水,待到水滴要淋進脖子時,這才停了下來。
我再次抬頭看著鏡片時,忍不住悲戚地哭出了聲音——我為自己感到著急、失望、難過,而且無地自容。我在心底裏一次又一次懺悔般地問自己:程宏偉啊程宏偉,你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你怎麽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你怎麽會變得連自己都討厭自己,怎麽會變得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
我越是捫心自問,就哭泣得越是厲害。越哭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感到刻骨銘心的痛苦和難過,就越發哭得沒了顧忌。哭泣中,我想起了新萍;想起了從前的朝三暮四;想起了曾經的出軌和背叛;想起了昨晚的墮落和迷亂——如果說,我對小惠的念念不忘,隻是精神的出軌;與吳總的邂逅,隻是一種美麗的謊言;那麽,昨晚的放縱和墮落,就是一種實質性的背叛——一再地對於情感的放任自流,才讓我有今天欲海無邊的邪念。
我邊哭邊打自己的臉龐,好像抽打的是別人的臉龐。我覺得自己在神聖的愛情麵前,是個卑微的小人,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我不配擁有新萍那純潔而純粹的愛,我對新萍犯下的罪孽和罪過,即便千刀萬剮、千鞭萬抽,也無法償還,更償還不了。
抽打與哭泣中,我癱坐在地上,似乎不堪重負。我邊哭泣邊抓扯著自己的頭發,恨不能把身體裏花花綠綠的心思統統攆走,將心中的惡魔抓扯出來狠狠地暴打一頓——我要徹底地反省自己,可怎麽越是反省就越遠離原本的自己;我要真正地洗心革麵,可怎麽越是洗心革麵就越是麵目全非;我要重新做人,可怎麽越努力就越沒了人樣?
我冷得痛得難過得渾身發抖,方才喝進的自來水、水裏的氯氣以及昨晚酒精的餘味,順著腸道翻來覆去地尋找出路。於是,我趕緊爬過去,趴在馬桶的邊沿上,大口大口哇哇地將胃裏的穢物全吐了出來——我覺得,吐出的是自己的罪惡,是自己心中的病塊,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心魔,是自己蒙上了塵土的過去。
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吐得痛快,越覺得痛快,就吐得越徹底,直至眼花繚亂,口吐清水,心髒和胃都感到了陣陣的疼痛。盡管感到疼痛、惡心,甚至有些虛脫,可我在換過姿勢背靠著馬桶時,卻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我笑自己曾經的年少輕狂;笑自己曾經的憧憬與夢想;笑自己曾經的熱情與決心;笑過去的無知和魯莽;笑過去的煩惱和蹉跎;笑自己的碌碌無為;笑自己的一事無成。
我笑著笑著,不覺再次淚流滿麵。我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一時分不清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好像笑聲中有哭泣,哭泣中又有笑聲——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失常,又覺得我的精神比任何時候都正常。在正常與失常的無休止的思忖中,我閉上了眼睛,心如止水。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人為什麽終其一生,最終會閉上自己的眼睛,而有些人為什麽又閉不上自己的眼睛?或許,我們忙忙碌碌地終其一生,也不過是為了那最後的一秒鍾能閉上自己的眼睛。
我沉浸在閉上眼睛換來的沉靜和冥想中,長長久久地不願睜開自己的眼睛,思緒天馬行空——我想到了祈禱的教徒們,為什麽不管佛教、道教還是基督教,教徒們在祈禱時總要閉上眼睛——或許,那隻是用來換取自己心神一致的沉靜和冥想——可為什麽睜開眼卻換不來自己心神一致的沉靜和冥想?為什麽睜大了眼睛卻反而稀裏糊塗,反而要往罪與惡的泥潭裏走?
這時,我明白了過來:隻因這世界有著太多的紛繁複雜、悲歡離合、萬物蒼生、來來往往、是是非非、緣起緣滅、物是人非……無奈,我們身在其中,心入其間。
……我如夢初醒,仿佛尋找到了失傳已久的救身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