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梨花白

第10章

　　午飯是王經理請的客。他說今天的工作開了個好頭，應該好好慶祝一下。我說，每次遇到吃飯的事兒，總是由經理埋單，我們過意不去。小惠卻說，一群人爭著讓座，他們是英國人；一群人爭著搶球，他們一定是美國人；而一群人爭著埋單，那肯定就是我們中國人。又說，全世界的經理請客都是天經地義的，經理職位高、收入高，多吃他的，他才高興。撇開工作不談，午飯是在一派輕鬆愉悅的消遣中度過的。

　　飯後，看看時間還早，小惠提議去一家新開的咖啡店喝咖啡。據她說，這家店子環境特好，咖啡的味道也最正宗，因為是用什麽進口巴西咖啡豆現磨的。於是，我們三人一同欣然而往。

　　這家叫做桑巴豆的咖啡廳，坐落在市區一條背街的巷子，或許有點鬧中取靜的意思。走進去，店裏的布置果然讓人耳目一新。店門口擺著幾盆茂盛的長青藤，角落裏簇擁著鬱鬱蔥蔥的巴西茄，桌麵鋪著垂地的方格子花布，滿是咖啡醇香的空氣裏蕩漾著幽然迷魂的薩克斯。

　　“哇，嗯……真好，不錯不錯。小惠的鑒賞力果然與眾不同！”王經理站身門口，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嘴裏嘖嘖讚歎。

　　我一時也被這幽雅舒適的格調和氛圍所吸引，卻想，我們或許能從一個人的消費習慣看出他對生活和人生的態度。

　　“二位，怎樣？沒讓你們失望吧？隻有坐在這裏，才能體會什麽叫幸福……幸福就是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望著遠處的繁華喧囂，和身邊的朋友一起分享彼此的心情。Comeon。讓我們坐下來，慢慢享受這樣的幸福吧！”說罷，小惠揀靠窗的位置欣然地坐了下來。

　　我和王經理都有些迫不及待，趕緊走過去虔誠地坐下來，期待小惠所說的那幸福一刻的降臨。可當漂亮的女服務員剛擺上一壺醇香的熱咖啡時，王經理的手機卻嘀嘀嘟嘟的響了起來。但見他有些忙亂地摸出，一看號碼便滿臉失望地掛斷。稍息，手機又嘀嘀嘟嘟地響起。這回，他卻看都不再看一眼，索性直接掛斷。

　　我著實納悶，心想，要擱平時，他好像從未有過這般舉動。

　　但手機響得堅韌。王經理終是接聽了電話，卻煩躁地問：“你有什麽事……我們沒什麽好談的……我沒時間……你敢？”然後臉色鐵青，狠狠合了手機的翻蓋。可三秒鍾不到，手機再次嘀嘀嘟嘟的響起。

　　眼看，今天這被小妮子定義為幸福的美事馬上就要被攪局。

　　無奈，王經理輕歎了口氣，一臉悲哀，說：“瞧瞧，你們都看到了……對不起，我家裏有些事，得去處理一下！”說著沮喪地站起身，有些掃興地看著小惠。

　　小惠不緊不忙地放下手上的咖啡杯，神情自若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是嫂子吧？你可要好好跟她談哦？”

　　我聽著不覺蹊蹺，心想，小惠的話裏好像很有玄機，可又實在想象不出那究竟會是什麽？

　　“好吧，我走了。不好意思，讓大家掃興了。”王經理說著，悻悻地抽身而去，那失落無辜的樣子，就像遭遇了什麽石破天驚的打擊。

　　我和小惠一時都陷入一片無言的沉默。無意間，我看到有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說笑著走進來，四處張望一番後，找了個牆角的位置，親密地坐了下來。心中不覺冒出一個念頭：王經理的半途而廢，以及這頓別具一格的午後咖啡，對我或許還有一種另外的可能吧？

　　小惠靜靜地望著窗外，像是在對王經理的離去表達一種目送，又像是在思索著什麽。良久，她才回過神來，頗有感慨地感歎道：“宏偉，看吧，或許這就是婚姻的悲哀。”

　　她不經意間的話，卻宛如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那話裏的涼意，我揣摩不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便緘默不語。

　　小惠這才收回眼神，滿臉期待地看著我，說：“宏偉，你怎麽不說話？”

　　我知道她這是在評論王經理，可又實在不想糾纏在這裏麵，便說：

　　“對不起，我還沒有這方麵的經驗……我說不好。”

　　小惠卻將話鋒一轉，若輕若重地問我道：“宏偉，你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呢？”邊說邊摸索著用不鏽鋼夾子往杯子裏放冰糖。

　　我始料不及、吃驚不小，啊了一聲，微微一笑，隨口答道：“我暫時還沒這方麵的打算。你呢，你準備什麽時候進城？”

　　“我是個獨身主義者……我不會結婚的。”小惠回答我的口氣，平靜得讓人驚訝。

　　但我卻很不屑，心想，現在的小妞怎麽都這樣，什麽流行她玩什麽，可婚姻這麽莊重神聖的事是鬧著玩的麽？便笑說：“小惠，其實，我認識的許多朋友都曾經這樣講過，可到最後，他們結得比我還早。”我想嚐試用現實提醒小惠，她的想法根本經不起考驗。

　　小惠卻不以為然，幹脆直逼到我的麵前，振振有詞的反唇相譏道：

　　“那他們有沒有告訴你結婚後的感受呢？”

　　“沒人會把自己的幸或者不幸常掛在嘴邊，可我看他們過得還不錯，至少沒讓我看出什麽問題來。”我邊說邊小吮著杯中的咖啡。

　　“那你看得出王經理的婚姻生活有什麽問題嗎？”

　　我一時啞然，心想，可不是？原以為事業上一帆風順的王經理應該也有份不錯的家庭生活。現在看來，也並非如此——或許吧，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婚姻或許真是錢老筆下的圍城。隻是我沒想到，自己竟會這般輕而易舉地被小惠說服。

　　見我半天不吭聲，小惠咧嘴笑道：“沒錯吧？婚姻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也是件高投入高風險的事。或許，今天兩人還覺幸福美滿，可到了明天，或者後天，說不定哪天，就同床異夢、心猿意馬了。”

　　小惠自以為是的理論，給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讓我一時還口無詞，隻覺後怕得有些近乎狼狽。

　　“而不結婚卻並不代表沒有愛……沒有愛，人是活不下去的，特別是對於女孩子。所以，我們真正應該耗盡畢生去追求的，應該是真愛，而不是局限於表象和形式的婚姻。”

　　小惠峰回路轉的言論，讓我陷入思考。但此時的我，思維混亂不堪，嘴裏卻忍不住嚷道：“這大概是理論家或哲學家們的觀點吧？現實生活裏，又有誰能這樣理智地看待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問題呢？”

　　“是呀，這就是我們的悲哀。為什麽生活裏天天都會發生那麽多悲劇，原因就在這裏”……爭論歸爭論，可實際上，我對小惠的話並不感冒，也沒什麽太大的興趣。我所關心的，是坐在眼前的這個號稱公司頭號美女本身。於是，我見縫插針道：“小惠，那你有沒有找到自己的真愛？”說這話時，我坐起身，有意拉近與她的距離，期待她能給我一些驚喜。

　　小惠卻將身體微微靠回沙發，調整了一下坐姿，聳聳肩，東一榔頭西一鋤道：“或許吧？其實，連我自己都不能肯定……但真愛無敵。”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就像浮出水麵的鯉魚的嘴巴。

　　她那含糊其辭的作答，讓我不免產生某種渴望已久的幻想——真愛無敵？她所說的真愛，會不會就是我呢？這樣想時，心裏便生出了一種異樣，仿若羽毛輕輕拂過臉龐。

　　一時間，我們兩人突然都安靜了下來。小惠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啟口問道：“宏偉，你還記得我們認識有多久了嗎？”

　　我連忙笑答：“嗯，快三年了吧，可能還差些時間。”

　　“是啊，馬上都三年了……好快！”小惠有些感慨。

　　我沒有做聲，期待她再接再厲，說出些激勵的話。潛意識裏已有幾個聲音在急不可待地喊：快說呀，小妮子，說你愛我呀！

　　“宏偉，或許你不知道，這兩年來，我一直都把你當成了我的知己，我最好的朋友……有時候，工作累或者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的時候，想起你，或者看到你，我就覺得馬上會好起來，真的。”小惠說得很認真。她的話就像春風吹在臉上一般，叫人舒坦。

　　我凝神靜聽，隻覺心裏飄過了幾片綿薄美妙的雲彩。那一刻，我甚至已經自做多情地幻想我們即將開始的約會。

　　“宏偉，可能是像今天這樣的交流機會太少了些吧……以後真應該像現在這樣，經常坐坐……不過，你好像一直都很忙。”小惠兩眼蒙矓地看著我，情真意切道。

　　“沒關係，有空就打電話，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

　　“宏偉，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我對你的這份感覺，是愛情。”小惠換過眼神，盯著眼前的杯子，像朗誦一篇詩稿似地繼續說道：“直到有一天，知道你已有了女朋友，我竟一點都不覺得難過，或者傷心，或者嫉妒。我甚至有種祝福你的想法。那時我才明白，我對你的這份感覺不是愛情，是友情，或許是一種妹妹對哥哥的感情？”她一口氣說完時，用真誠得無與倫比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一下子就從她的眼睛裏，讀出了她方才話裏的訊息：我們之間沒戲，連假戲真做的機會都沒有，隻有互相看著想著惦記著的希望。即便是這樣的希望，還需今後彼此多多努力才行。

　　——可是希望，所有的希望，從來都隻在希望的田野上。

　　“是麽，那我可真幸運！”說這話時，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悲涼之意，有些委屈得不敢看她。雖然心裏堵滿了無限的失望與惋惜，但我盡量不表現出來。

　　我對小惠曾經多麽炙熱的幻想和期望，瞬間裏便被她這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地掐滅。那灰飛煙滅的間隙，我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覺和感情，原來隻是一廂情願的愛慕和迷戀。

　　“宏偉，不瞞你說，這些話，藏在我心裏已經很久很久了，真的。今天能有機會說出來，我覺得舒服極了。”小惠如釋重負，好像在此之前，她早已察覺到了我對她的圖謀不軌。

　　我如坐針氈，低頭將杯中的咖啡一口飲盡，苦笑道：“小惠，沒關係的。你也不要看得太重。今後我們多這樣坐坐，多交流就好了。”

　　“是啊，應該把你那位當老師的女朋友一起帶著，我們三個人一起！”小惠或許覺察到了我的反常和失落，又反彈著活躍了起來，似乎是對我的一種變相的撫慰和討好。可見，她也是真用了心的。

　　言罷，我們不覺又都陷入了沉默。待我抬眼再看窗外時，太陽透過店前的梧桐樹，撒下了一片斑駁的光影。空氣裏飄來蕩去的音樂，是那首悠揚的《帶走我的氣息》的薩克斯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