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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朕乃西方一衲子 如何落入帝王家

  想當和尚的順治皇帝,在大清入關後的十個皇帝中,論政績他不如兒子康熙;論嚴政他不及孫子雍正;論風流他不如重孫乾隆,但他卻是一個更富有人情味、更能體現“人”的一代君王。

  以前在解讀曆史時,往往隻講階級性,不講人性,看不見鮮活的人。因此,現在應當“把人性還原於曆史”。

  皇帝也是人,自然也有人的屬性。

  (一)寧肯放棄帝位而主動出家修行的,在國外大有人在,但在中國不願當皇帝而出家做和尚的則鮮見。即使有,如南宋的恭帝趙顯和明代的建文帝朱允炆,也非出自本心。當然也有不想當皇帝而想出家修行的,如梁武帝蕭衍,鬧著非要出家為僧不可,但最終都不能如願以償,還是當他的“和尚皇帝”。

  清世祖福臨,也步梁武帝的後塵,一度鬧著不肯為帝,非出家為僧不可,但仍然未果,徒演了一場鬧劇。福臨苦於出家不成,隻好悲愴感歎一番:“朕乃西方一衲子,如何落入帝王家?”但也有人說,這是康熙遊金山寺時寫的。不過,從康熙對佛教的態度看,他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句。故從此說,為順治所寫。

  皇帝與和尚,是截然不同的地位。

  入世與出世,係人生不同的選擇。

  政治與佛教,乃人類不同的信仰。

  在家與出家,是追求不同的境界。

  清世祖福臨(年號順治,一般稱順治帝),在清朝的十個皇帝中(不算入關前的太祖努爾哈赤和太宗皇太極),論政績他不如兒子康熙帝;論嚴政他不及孫子雍正帝;論風流他不如重孫乾隆帝,但他卻更富有人情味,更能體現出“人”的品性與特點,所以寧肯呼之為“福臨”。

  這位少年天子,雖然龍體欠佳,多愁善感,且感情脆弱,但他卻敢於突破皇門清規戒律,超越自己而大膽追求。盡管一度自我失落,行為扭曲,乃至人格分裂,最終卻實現了自我回歸,自我定位。即使不那麽徹底,他在走向生命曆程的最後一個驛站時,卻在荼毗涅槃中獲得了解脫與飛升。因此,他格外引人關注,令人幽思,也分外使人同情和理解。

  就此而言,福臨在清朝的十個皇帝中,又是最有影響、最富傳奇色彩的一個。現在,不妨就走進他的內心世界中去吧。

  (二)公元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不久,皇太極病故,大權即落到了攝政王多爾袞手裏。

  當初,努爾哈赤臨終時,曾指定由他器重的多爾袞作繼承人,但他當時才15歲,結果被八阿哥皇太極以武力奪去了繼承權。現在他死了,當然就輪到了多爾袞。可是,文武大臣不讚成,大多持反對態度。為避免內亂,多爾袞放棄了當皇帝的想法,而在皇太極的兒子中挑出一個年幼的來繼承皇位。

  這就是6歲的福臨,史稱順治皇帝。其母即封為孝莊皇太後,其皇叔多爾袞則為攝政王,掌管朝政。事實上,大權則落在他的手中了。

  清軍占領了北京後,多爾袞即宣布定都北京,並派人立即將小皇帝福臨接到北京來。從此,作為一度偏居東北的小朝廷,一下便成為統治全國的大清王朝。而皇帝卻是一個少年天子,一切都由皇叔多爾袞說了才算數。他感到很壓抑,覺得這個皇帝也當得太窩囊了,但又無可奈何,隻有等待發泄的機會。

  順治八年(1651),也就是福臨14歲的時候,39歲的皇叔多爾袞終於死了。二月十二日,福臨開始親政。他親政後不到十日,就追究多爾袞的罪狀,取消了攝政王最後的法令,免去了他的爵位,又將他掌管的正白旗收歸到的自己名下,還將原依附於多爾袞的王公大臣全部貶職、革職或者處死。這一下,福臨總算出了一口氣,發泄了積壓在心中的憤懣情緒。

  這一些舉動,對剛剛親政才幾天,年僅14歲的少年天子說來,不能不說是一個了不起的重大決策。因為,他要清算的多爾袞,不僅是羽翼豐滿、炙手可熱的攝政王,而且是扶他上台的皇叔,也是與他母親關係較為曖昧的“情侶”。現在要清算他的罪行,必然會碰到來自各方麵的壓力,但他還是果斷地作出了這一決定,而且基本上獲得了成功。足見,這位少年天子是有膽有識、敢於碰硬的人。

  但不久,他卻碰到了麻煩。這一次,是來自他母親孝莊皇太後的壓力。

  皇太後見兒子如此對待多爾袞,本來就頗有微詞。後來又見兒子焚其屍骨,殺害了不少曾追隨多爾袞的王公大臣,她便感到兒子太過分了。由於她與多爾袞的曖昧關係,她又不便明言,隻把不滿情緒埋在心裏。為了大清朝的江山,她拋開了母子之間的幽怨,沒有和兒子計較多爾袞的事情。

  可是在立誰為皇後的問題上,她卻表現得非常的固執與果斷。她要兒子立自己的親侄孫女為正宮娘娘,兒子偏又不喜歡這個女人。於是,一場立誰為後的爭執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開始,雙方誰也不讓步。後來,皇太後出奇固執而又果斷宣稱:你才親政多久,就把額娘拋在腦後,置之不理,難道這就是你的孝順嗎?我不能什麽事都由著你,立皇後的事就這麽決定啦!去辦你的事吧!就這樣,一錘定音,絕無更改。

  對母後一向有著深厚情感的兒子,心理承受能力有限,感情又脆弱,所以他隻好忍氣吞聲地同意了母後的決定,把那個他根本不感興趣的女人立為皇後。

  當然,問題並未因此而解決。相反,在少年天子的心中,反倒平添了一層陰影,埋下了影響他後來人生道路的火種。

  福臨在19歲的那一年,也正是他處於愛情危機、內心十分焦躁的時候,與皇後、佟妃不同的另一個女人,無端地闖進了他的生活。

  這個女人,就是後來最受福臨寵愛的董妃(即董鄂妃)。據傳說此人是江南秦淮名妓董小宛,她美貌絕倫,與江南名士冒辟疆相好,後被清兵擄去,弄進皇宮,即為順治帝看中,封為貴妃,倍受寵愛,雲雲。

  其實,這都是訛傳。真正的董妃不是別人,而是福臨的弟媳。福臨有個弟弟,名叫博穆博果爾,是太宗皇太極之第十一子,封為襄親王。董氏原是清內臣鄂碩的女兒,後嫁給了博穆博果爾。

  一日,福臨偶然見到這位美若天仙的二八佳人,頓時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其時,福臨已將皇後廢為靜妃,斷絕與她往來,隻和佟妃相處。佟妃剛生了三皇子,即後來的康熙帝玄燁。福臨對宮廷生活不無厭惡,太監們便引誘他去宮外尋樂,福臨也借放縱的淫逸生活來排解心中的煩悶。但自從見了董氏以後,就不再去宮外鬼混了,一心想和她呆在一起。

  那董氏剛滿16歲(比福臨小兩歲),新婚不久,出落得光豔照人,十分俊俏,真可謂人見人愛,壓倒群芳。福臨見到她時,竟忘了天子之尊,而久久地凝視著她。那董氏嬌羞不已,忙含笑而去。但臨去時,又回眸一望,福臨一看,不禁想起《西廂記》裏張生見到鶯鶯時唱的那句絕妙好詞:“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從此,他便想方設法與董氏幽會,並很快發展到誰也離不開誰的地步,史稱“火熱愛戀”。

  火熱中的戀人是不管周圍人們的反應的。有一天,福臨在與幾個和尚打鬥禪機時,他竟將“臨去秋波那一轉”作為“話頭”,要老和尚“下一轉語”。老和尚說:“不是山僧境界。”福臨見他推卻不語,又問另一個叫天岸的中年和尚:“天岸何如?”

  天岸說:“不風流處亦風流。”福臨聽了,大笑不止。這是後話。且說當福臨與董氏火熱愛戀時,董氏的丈夫很快就知道了。他不敢指責皇兄的非禮之舉,隻好申斥夫人行為不端。

  不料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即回敬他說,你有本事怎不找你皇帝哥哥說去?而且很快就將她丈夫的言行告訴了她的情人——當今皇上。

  福臨一聽,立刻傳旨,將弟弟叫來,二話不說,當堂便打了他幾個“怪異”的耳光。然後叫他“安分”一點,別自找麻煩。

  其弟哪能受得這種窩囊氣,據說終因悲憤而死。有的說是自殺,有的說是被人暗殺。總之,他很快就從地球上消失了。

  拆除了愛河中的阻礙,二人的幽會就方便多了,也更勤了,但新的障礙又來了。

  皇太後對此早有耳聞,她權當沒聽見。但董氏的丈夫不明不白地死了,大臣們議論紛紛,繼之又是已廢皇後靜妃來告狀,說皇上與董氏成天泡在一起。皇太後這才把福臨傳去,問他果有此事?福臨始為搪塞,後來推脫不了,這才大膽說,又怎麽樣?皇太後斥道,“你身為天子,難道不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嗎?《太宗實錄》明諭:禁止婚娶繼母伯母嬸母嫂弟婦侄婦,難道你要明知故犯不成?”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祖宗訂下的天條,既是家法,又是國法。身為一國之君,怎好違犯?於是,福臨立即將內大臣伯索尼傳來,問他有無變通之法。

  伯索尼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當年太祖第五子莽古爾泰死後,他的妻妾就分從其子豪格及嶽托;第十子德格類死後,其妻就給了他的弟弟阿濟格;豪格死了,多爾袞又與阿濟格各納其福晉一人。至於……”

  至於太宗皇太極死後,莊妃(即福臨的生母,如今的皇太後)暗中與多爾袞來往的事,伯索尼不便明說,隻作了一些暗示。

  福臨自然心中有數,也不便多問。隻說既有先皇明諭,事情就不好辦了。

  伯索尼說:“皇上免慮。當初太宗皇帝初定此例時,就因外藩不能遵行,就已有法難循了。如今若遵行定例,強製推行,恐反滋悖亂。不如仍照太祖舊例,以示寬容。隻是《大宗實錄》有此明諭,不許同族……又有皇太後……”

  福臨說:“《太宗實錄》可以刪改,太後那邊由我去對付。”

  看來福臨下決心要和太宗之法和太後之旨對著幹了。不把董氏弄到手,他是不會甘心的。

  這是他在人生旅途中的又一次衝刺。

  果然,就在其弟博穆博果爾死去28天喪服滿之後,福臨就將其妻董氏接進承乾宮中,正式封為賢妃。一個月後,又晉升為貴妃。不久,又為冊封她為皇貴妃而舉行了隆重的“頒恩赦”典(後來還封她為皇後)。

  至此,福臨在他個人的愛情生活中,大膽進行了一次成功的追求。

  但皇帝的婚姻戀愛,並不單是他個人的事,一般都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因此,他個人的選擇、定位和實現,越是顯露與成功,潛伏的危機就越大。

  (三)自從與董妃生活在一起之後,福臨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和開心,尤其是當董妃為他生下皇四子以後,他更感到心滿意足,樂不可支。他甚至決定將董妃所生之皇四子立為皇太子,而把佟妃所生的皇三子打入另冊。這種出格的決策,表明了他很看中他與董妃的愛情之結晶,同時也說明他對董妃充滿了真摯的愛。當然,對董妃母子的肯定,實際上就是對他的自我選擇的認同與讚賞。

  但不料三個月之後,不知為什麽,皇四子突然夭亡了。這對福臨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這裏邊是否含有爭權奪位的政治因素,內廷封鎖極嚴,無從得知。也許隻有福臨才知道,但從他的表現來看,似乎也不太清楚,或者說他根本不願意從那方麵去想,而僅把此事當做是命運對他的捉弄。

  因此,他亟待尋求一種精神武器來保護自己,慰藉自己。於是,他開始向宗教靠攏。

  福臨的祖先是滿族,信奉的是薩滿教。清人人關之後,也將薩滿教帶進了中原地區,建立了不少“堂子”(薩滿教的寺廟),福臨也到堂子裏去祭祀祖先。但隨著對漢族傳統文化的接收和同化,他對薩滿教逐漸淡忘了,最後索性宣布不必去拜“堂子”。

  這時,外來的基督教即乘虛而入。作為北京教區區長的洋教士湯若望,通過各種關係,很順利地敲開了紫禁城的九重之門,首先奇跡般地征服了孝莊皇太後。她接受了湯若望送給她的“十字聖牌”,並高興地懸掛在胸前,並不怕人們議論,而且幹脆拜洋教士為義父,作他的幹女兒。

  對母親有深厚情感的福臨,自然尊重母親的選擇,也就稱洋教士為“瑪法”(滿語,爺爺之意)。同時,福臨本人對湯若望也很尊敬,允許他隨時都可以出入“禁宮”,而且“免循常禮”,還經常與他共進飲食。其樂融融,情同父子。

  湯若望當然向中國皇帝灌輸了不少基督教的教義,但這位少年天子對此似乎不感興趣,或者說受的影響不大。他感興趣的是,湯若望傳播的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知識。除此,還接受湯若望當時目睹到的“時政之得失”的批評。

  湯若望在“恤民勤民,用賢納諫,下寬大之令,慎刑獄之威,磐固人心,鏃厲士氣”等方麵,可謂“隨時匡建,知無不言”。福臨也納諫如流,一一聽取。如有“萬世之大計”拿不穩時,還要征求湯若望的意見。如立玄燁為皇太子時,湯若望的意見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陳垣認為:“吾嚐謂湯若望之於清世祖,猶魏征之於唐太宗。”可以說,湯若望對清朝是有貢獻的。但未能以教義征服順治帝,他又是一個失敗者,或者說他隻想把福臨培養成一個仁慈的君王,而放棄把他培養成一代教主。因此,這位洋教士雖然跨進了紫禁城的皇宮內苑,但他卻沒有走進少年天子的心靈世界。

  真正走進福臨內心世界的,不是薩滿教和基督教,而是中國佛教。

  也許是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福臨對佛教文化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領悟,他曾對內大臣講,崇禎帝本很聰明,卻不信佛法,還褻瀆神明。我朝於三寶,決不敢少有輕忽也。尤其是與臨濟宗的禪師們接觸之後,他對佛門宗旨就更加了解了。

  順治十四年(1657)春天,福臨巡狩南苑時,偶然來到附近的海會寺駐足休息。當時憨璞聰禪師正住持此寺,自然出來叩見當今皇上。哪知一見如故,龍心大悅。不久,便將他召進宮去,在萬善殿說法。

  福臨問他:“從古治天下,皆以祖祖相傳,日對萬機,不得閑暇。如今好學佛法,從誰而傳?”

  憨璞聰回答說:“皇上即是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所以天下至尊也。”

  這種近乎溜須拍馬的話,自然會贏得皇上的歡心。再加上憨璞聰又會結納太監,所以更加如魚得水,竟成了皇宮裏的座上客。不久,福臨召見他,並賜給他“明覺禪師”的法號。又詢問他當今禪宗還有哪些高僧大德,讓他開個名單,以便日後召見。

  由於憨璞聰是臨濟宗人,所以便將他的師叔木陳道忞、同門高僧玉林通琇、茆溪森等逐一推薦上去。從此,臨濟宗的禪師們便一個個跨進了紫禁城。其中,最受歡迎的則是玉林通琇和木陳道忞。他們及其弟子,先後幾次奉召入京為福臨說法,成為佛門中的豪僧新貴。

  玉林通王秀最先受到福臨的特殊禮遇,先賜號“大覺禪師”,後又封為“能仁國師”,乃至奉為“本師”。他還非要玉林通王秀給自己取個法名不可,最後定為“行癡”,又稱“懶翁”。後來木陳道忞又為他取“山臆”為字、“幻庵”作號。見麵時,則稱他是“木陳師兄”。又囑咐他“勿以天子視朕,當如佛門弟子”相待。木陳道忞也稱頌福臨是“佛心天子”,說他必將“光顯吾宗”。

  至此,皇帝與和尚,雙方都達成了默契,成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師徒、道友。他們經常在一起談禪說道,終日交談不倦。而且,一言知心,分外融洽,非常投機,無所不談。

  當然,真正把福臨引入佛門堂奧的,還是木陳道忞。他是天童圓悟的得法弟子,自幼習儒,出家後又深諳諸子、戲曲、詩詞、書法等世俗之學。這正是福臨之所好,木陳道忞隻要稍加點化,福臨就心領神會,並將心事和盤托出。

  有一天,福臨對木陳說:“朕極不幸,五歲時先太宗即已晏駕,皇太後生朕一身,又極嬌養,無人教訓,坐此失學。年至十四,九王薨,方始親政。閱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發憤讀書。每晨牌至午,理軍國大事外,即讀至晚,然頑心尚在,多不能記。逮五更起讀,天宇空明,始能背誦。計前後諸書,讀了九年,曾經嘔血。”

  他發憤苦讀的,當然是儒家經典,八股文章。重佛而輕儒的木陳說:“此八股頭文字,皇上讀他何用。”福臨說:“老和尚不知,朕要複試進士文章,不看不行。”又說:“老和尚年少時,不也習儒嗎?這叫‘外學’,是不是?”

  作為一代君王,他要治理國家,當然離不開儒家,必循程朱理學之道。不過,福臨也有他的“外學”,這就是小說、戲曲、書法和佛法。而且,博覽群書,造詣非淺。

  一日,福臨與木陳廣談古今詞賦,當談到蘇軾的《赤壁賦》和陶潛的《歸去來兮辭》時,福臨讚不絕口,皆道盡其妙,無不中肯,而且,居然倒背如流。背完後問木陳:“念得不錯麽?”

  木陳說:“一字不差。”

  但福臨在背誦《離騷》時,卻忘前失後了。他不好意思地說:“久不經習,故覺齟齬也。”

  木陳見皇上天真爛漫之神態,非不小視,反而尤加敬重,讚他“虛空粉碎,始露全身”。

  有一天,相對言書,共品名帖。福臨問木陳:“老和尚楷書曾學什麽帖來?”

  木陳說:“道忞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一向由不能專心致誌,故無成字在胸,往往落筆即點畫走竄也。”福臨說:“朕也臨此二帖,怎麽到得老和尚田地?”

  木陳說:“皇上天縱之聖,自然不學而能。”

  福臨當堂揮毫展紙,先書一敬字,複連書數幅。然後問木陳:“此幅如何?”

  木陳說:“此幅最佳,乞賜道忞。”

  福臨說:“朕字何足尚,崇禎帝字乃佳耳。”說罷,即命侍臣一並拿來,約有八九十幅。他說,朕極喜老和尚書法,字畫圓勁,筆筆中鋒,不落書家時套。

  足見,福臨又精於書法。他“極喜老和尚書法”,這又和佛家結了“書緣”。

  福臨愛看戲曲、小說,尤好讀《西廂記》。

  有一天,福臨考問木陳:“老和尚看《西廂》寫得怎麽樣?”木陳說:“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故非諸詞所逮也。”說罷,他又考問福臨:“皇上曾經禦覽過《紅拂記》否?”

  福臨說:“《紅拂》詞妙,而道白不佳。”

  你考我,我考你,雙方都點中要害,考出了水平,更考出了各自的雅量和彼此的融洽。更妙的是,他們居然把《西廂記》妙詞作為打鬥禪機的“話頭”。前麵已說過,不再重複。這裏要補充說明的是,福臨說的“朕想前身的確是僧,今每到寺,見僧家明窗淨幾,輒低回不能去”,此話雖廣為人知,但不知福臨此悟正源於《西廂記》之“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也。也就是說,福臨心中有佛,與佛結緣之後,已有出家的念頭,隻是機緣尚未成熟,而隻得“於西廂待月”也,同時危機風暴也正向他襲來。

  (四)有一天,福臨與木陳對坐談禪時,福臨突然感歎說:“朕再與人同睡不得,凡臨睡時,一切諸人俱命他出去,方睡得著。若聞有一些氣息,則通夕為之不寐矣。”木陳忙安慰他說:“皇上夙世為僧,蓋習氣不忘耳。”(同上)福臨說:“財寶妻孥,人生最貪戀擺撲不下底。朕於財寶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覺亦風雲聚散,沒甚關情。若非皇太後一人呈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同上)木陳一聽,覺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同時也感到這是不可能的,更怕擔上引誘皇上出家的罪名,於是趕忙勸說:“剃發染衣,乃聲聞緣覺羊鹿等機,大乘菩薩要且不然,或示作天王人王神王及諸宰輔,保持國土,護衛生民。不厭拖泥帶水,行諸大悲大願之行。如隻圖清淨無為,自私自利,任他塵劫修行,也到不得諸佛田地。即今皇上不現身帝王,則此番召請耆老,光揚法化,誰行此事?故出家修行,願我皇萬勿萌此念頭。”(同上)木陳的這番話,無非是說,出家之事,要諸緣具足,不能憑一時衝動。如隻圖清淨無為,借此避世離俗,潔身自好,即使修行幾劫,也不能成佛利民。何況諸佛菩薩變幻現身於世,也是為了保國護民。你今天請來諸多高僧弘法,就如諸佛菩薩幻現帝王之身來保國護民了,何必還要出家修行呢?你自圖清淨去了,誰來弘法呢?因此,請皇上萬不可有出家的念頭。

  福臨聽後,也覺得老和尚說得有理,不再提出家的事了。而且,他儼然以諸佛菩薩羅漢轉世自詡,更加虔誠地學佛弘法,護衛生民,保持國土。他不僅自己學佛入迷,而且也勸董妃學佛參禪。不久,董妃居然也“崇敬三寶,棲心禪學”了。皇宮內的太監、宮女和不少大臣,乃至皇太後也都學起佛來了。

  按說,本不應該有什麽問題,但偏偏就發生了大問題。順治十七年(1660)八月十九,年僅22歲的董妃突然死了。

  兩年前,董妃所生的皇四子夭折的陰影在福臨的心中尚未徹底消除,而今他寵愛無比的董妃又突然死去,這對福臨的打擊委實太大了。

  此事是否與政治有關,很難斷定。

  不過,就常情而論,也許含有這個因素。

  福臨崇佛成癖,鬧著要出家的事,早已為滿朝文武大臣所知,而且頗有微詞,皇太後也不無擔心。連福臨的“瑪法”湯若望也驚呼,說“皇帝已把自己完全委托於僧徒之手”也。

  而最得皇帝器重、也最能影響皇帝的僧人,則莫過於木陳道忞。若不把此人從皇帝身邊趕跑,勢必將皇帝引入佛門……順治十七年(1660年)五月十五,也就是董妃死去的兩個多月之前,本與福臨一向相處甚好的木陳,卻突然提出要回南方去。

  福臨聞言大吃一驚,忙問為什麽要突然離去。木陳隻推說離開宗門已久,有些事務急待處理。福臨也就不便強留,又想到“忞將別去,後會難期”,便親書“敬佛”兩個大字,賜與木陳,同時也要木陳留下墨寶。

  木陳遵旨寫大小楷數十幅留宮,走時又作詩呈上,詩曰:惜別君王重,多愁會晤難。

  何由能縮地,長此共盤桓。

  托意存千古,留思寄墨翰。

  正虞風雨夕,未易等閑看。說是“留思寄墨翰”,其實他似乎受到某種政治壓力,或者本能地預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了,故言“正虞風雨夕,未易等閑看”,要君王不可等閑視之。

  木陳走後,福臨經常思念他,曾二次遣使存問,故有“方辭鳳輦歸岩竇,又報山亭接玉音”之說。《天童寺誌》還載世祖福臨賜木陳禦書唐詩一幅,寫的是岑參的《春夢》一詩。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裏。

  這是董妃死後三個月的冬天寫的,說明福臨還“念念不忘美人枕上,不覺遂於老和尚發之”。雖然帝眷未衰,僧也念帝,但他們終歸不能會晤,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把福臨身邊最有影響的木陳逼走,輪到下一個倒黴的自然是福臨最寵愛的董妃了。因為她不但不勸皇上遠離和尚,反而與福臨同敬三寶,共迷禪機。於是,把木陳逼出京城的三個月之後,即這年的八月十九,董妃突然死了。說是“病”死,難保不是暗害。

  看來有些反常,不合邏輯。因為,若要斷絕福臨被和尚包圍、阻止他出家而采取“清君側”的話,那麽,這樣做豈不反而把福臨推向佛門了嗎?因此,這無疑是十分愚蠢的舉動。

  但蠢人幹蠢事的時候,非但不覺其蠢,反而自以為是。逼走其愛僧,害死其寵妃,誰還敢引誘皇上學佛、出家?就是皇上也要畏懼三分了。豈料,他們對福臨的性格還未完全摸透,隻知他多愁善感,素來膽小羸弱,最容易就範,扭曲自己,但哪知“龍性難攖”,喜怒無常。膽小的人,也有不膽小的時候。正如膽大者也有膽小的時候一樣。

  多愁善感者,也會暴跳如雷。

  情感脆弱者,也會堅決果斷。

  從湯若望《回憶錄》中不難看出,福臨往往為一件小事情,竟會暴怒起來,看去如同發瘋發狂的人一樣。當鄭成功占領南京的消息傳來時,他完全失去鎮靜的態度,乃至想逃回關外。皇太後叱責他時,他反而狂暴地拔出他的寶劍,把禦座劈成碎塊。又宣稱他要親自出征,並命人貼出禦駕親征的布告,登時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直到第二天早晨,情緒才穩定下來。經湯若望勸說後,他又轉憂為喜了。

  董妃死時,福臨更加暴跳如雷,氣得發狂,又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乃至尋死覓活,什麽都不顧了,隻嚷著要去死。太監們不得不晝夜守護著他,以免皇上自殺。

  自殺不成,又將三十名太監與宮中女官,悉行賜死,為董妃殉葬。又令全國服喪,為董妃致哀。還固執地堅持以佛家儀式,將董妃荼毗火化,大開道場,舉國哀悼。最後宣布,他已萬念俱灰,準備出家當和尚去。

  (五)福臨非常清楚,有人一直反對他娶弟媳董氏為妃,更反對董妃夫唱婦隨,跟著他“崇敬三寶,棲心禪學”。因此,董妃死後,他就與反對者對著幹,偏要按照佛家儀式,大辦道場,荼毗火化。

  道場設在景山,由茆溪森一手操辦。據茆溪森回憶說:景山啟建大道場,懺壇、金剛壇、梵網壇、華嚴壇、水陸壇,一百八員僧,日裏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廚房庫房,香燈淨潔,大小官員,上下人等,打鼓吹笛,手忙腳亂,念茲在茲,至恭至敬,耑申供養董皇後,嗬嗬!茆溪森則隨例唱讚“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然後拋拂子下座。

  由此可見,景山道場之火爆與隆重,實屬罕見。至於三七後的火化場麵,則更為驚心動魄。福臨同樣親臨現場,命司吏院為董皇後收靈骨,然後又謨迎董皇後神主回宮。

  點火時,由茆溪森秉苣說偈:“出門須審細,不比在家時。火裏翻身轉,諸佛不能知”。說罷,便投火苣。登時火焰升騰,青煙直上,畢剝作響,光焰飛舞。

  生命,在火裏翻轉,消失。

  生命,在涅槃中又獲得新生。

  追悼死者。也是為了生者。

  福臨對董後的追悼,實際上也是他的一種自我拯救。

  他不屈服於命運對自己的安排,也不甘心於別人對自己的擺布。他強烈而固執地企盼能回歸自我。

  於是,福臨毅然決定:脫去龍袍,削發出家!他把茆溪森召進承乾宮,明白無誤地對他說:大師兄,為我淨發吧!茆溪,名行森,字慈翁,俗姓黎,廣東人。他27歲時出家,先參雪嶠信,信許入室。後參玉林,即命居首座,成為他的大弟子。玉林奉召進京後,福臨又召茆溪森入京,後就留在京都。皇上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但這次皇上要他為自己剃發時,他卻些下不了手,隻呆呆地看著皇上,看去樣子有些滑稽。

  福臨火了,喝道:“叫你剃,你就得剃!難道你敢抗旨不成?”

  茆溪森結結巴巴地說:“小僧不敢,小僧不敢,隻是有些怕、怕……”

  福臨說:“怕什麽?出了問題,一切有朕,與你無關。剃吧!”,茆溪森這才抖抖地為皇上淨發。不一會兒,福臨的一頭青絲烏發,紛紛落地,隨風飄舞。茆溪森剃罷一看,忍俊不禁,噗地一聲笑了,說:“皇上,你現在也同小僧一樣,成禿頭啦!”

  福臨說,既然與師兄一樣,又何來皇上呢?皇上是皇上,我是我。我叫行癡,是禿驢!於是,二人大笑不止。禿驢之聲,不絕於耳。承乾宮裏,第一次充滿了怪異的歡聲笑語。

  然而,皇太後的寢宮裏卻像炸了油鍋一樣,一片驚呼,一片呐喊。

  皇上淨發啦!皇上出家啦!這驚呼之聲,登時震動了皇宮,震撼了紫禁城。王公大臣,奔走呼叫;後宮姻黨,紛紛跑動;皇太後立即出馬叱責;湯若望出麵勸解。

  最後,又火速召來玉林通琇。因為,大禍是由他的大弟子茆溪森闖下的。解鈴還須係鈴人,非要他把此事擺平不可。否則玉林通琇也感到徒弟闖了大禍,弄不好還會禍及宗門,自己更脫不了幹係。於是,馬不停蹄地跑到京城,一見到茆溪森就怒火中燒,罵他膽大妄為,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還了得。當即喝令眾弟子,把茆溪森捆起來,一麵又令人準備幹柴薪火,要活活燒死他。

  皇太後說:“你燒死這個蠢驢,難道就能解決皇上的出家問題嗎?”

  玉林說:“皇太後息怒,老衲自有辦法,讓皇上回心轉意。”

  皇太後忙問他有什麽辦法。

  玉林說:“老衲深知皇上的為人,到時太後便知分曉。”說罷,叫人將茆溪森押赴刑場,等候命令,時候一到,點火焚燒。安排好後,他便靜坐在那裏,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還不見動靜,執刑者不得不催問,究竟何時動手?

  玉林說,慌什麽,讓他再多活些時辰不好嗎?又說,再等一等。

  終於,等來了一道急諭,說隻要將茆和尚當場無罪開釋,朕即蓄發留俗。

  至此,一出皇帝出家的鬧劇,終於告一段落。

  茆溪森後來臨死時作有一偈,說:慈翁老,六十四年,倔強遭瘟,七顛八倒。開口便罵人,無事尋煩惱。今朝收拾去了。

  妙妙。人人道你大清國裏度天子,金鑾殿上說禪道。嗬嗬!總是一場好笑。盡管寫得詩不像詩,偈不像偈,但他畢竟說了實話。這就是一直被一些人隱瞞、竄改的“大清國裏度天子”的這一史實。一個“度”字,活脫脫地道出了福臨曾有淨發出家舉動的曆史真象。“總是一場好笑”一語,正好為福臨出家未果作了絕妙的注釋。但這出鬧劇並未落下大幕,最精彩的高潮還在後麵。

  福臨生平性躁,感情脆弱,處事極不冷靜,臨事又缺乏主見。這樣,既容易輕率行事,又容易輕率變卦,乃至扭曲自己。因此,他在臨危之時,即以“蓄發”為條件,要對方無罪釋放茆溪森,以此平息這場風波。

  但他的出家之事,並未因此而了結,隻不過暫時緩和一下而已。這年十月二十八,福臨把茆溪森打發走了,要他仍回杭州住持圓照寺,並賜書“圓照禪寺”額,茆溪森平安地返回了杭州。他的師父玉林,則被皇太後挽留在北京。

  這時的福臨似乎正處於傷感、尷尬與無奈的困頓之中。茆溪森離京前的十月十五,他在西苑萬善殿召見了玉林。

  二人相見,場麵頗為滑稽,也很尷尬。

  福臨仍稱玉林為“師父”,玉林也隻好隨喜稱他為“行癡”。然後,再一細觀,皇上雖然已經蓄發了,但仍然是一個光頭模樣。因此,一時忍俊不禁,指著他的光頭說:“皇上,你可真是‘行癡’啊!”

  福臨也點著他的光頭說:“同你一樣,朕已成了‘禿驢’。”

  一個光頭和尚。

  一個光頭皇帝。

  相對戲言,又“相視而笑”,真可謂“一場好笑”。不過,福臨之笑。大抵是出家心願難成,自我失落的“苦笑”;玉林之笑,也許是勸阻成功,穩操勝券的“喜笑”,兼以“諛笑”而已。

  就在這種“相視而笑”的氣氛中,福臨又舊話重提,坦露心跡。他說:“朕思上古,惟釋迦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亦舍國位而為禪祖,朕欲效之何如?”玉林說:“若以世法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聖母之心,下以樂萬民之業;若以出世法論,皇上宜永作國王帝主,外以護持諸佛正法之輪,內住一切大權菩薩智所住處。”(同上)說來說去,還是勸他“永作國王帝主”。這樣,對弘法、利民和護國都有好處。特別是能“安聖母之心”,避免很多麻煩,自己也減少很多煩惱。也就是明確暗示他,你身為一國之君,要想出家為僧,是根本不可能的,至少阻力很大,難以突破。

  因此,福臨聽後,“欣然”接受。但他心願未了,總不甘心於自己的失敗。

  因此,他改變了方式。這就是自己出家不成,找別人替自己去出家。此叫“替身”,許多皇帝皇後,都曾采用過這種方式。

  於是,福臨特命他的貼身太監吳良輔作他的“替身”,代他去憫忠寺出家為僧。同時,又特令寺內建造戒壇,準備隆重舉行出家儀式。

  順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二,福臨駕臨憫忠寺,觀看了吳良輔的祝發儀式。

  吳良輔當然隻有點頭的份,那敢說半個不字,隻得乖乖地剃發出家當和尚。當然,能給皇帝作“替身”,也是一份榮耀。不過,他也明白,皇上出家未果,心頭正窩著一肚子火,但又不好向反對者發泄,隻好借他這個“替身”來出氣散火。

  但對福臨而言,這不啻是一種抗爭、一種示威,自然也是一種補償,一種妥協。反對者一方,也隻好默認了。隻要皇上不脫下龍袍而執意換上袈裟的話,什麽問題都好辦。

  事實上,福臨在尋找“替身”之前的一個月,即順治十七年(1660)的十二月初八,就作了一次成功的試探:他命玉林選派1500名僧眾,在阜城門外的慈壽寺,為他舉行“菩薩戒”。

  他認為,自己縱然不能如願出家修行,但學佛之心不變,初衷不改,仍然堅持要“行菩薩道”。既要行菩薩道,就要受菩薩戒,也就是要取得菩薩的身分。

  這種菩薩身分,既可在七眾之中,也可在七眾之外。也就是在家也可,出家也可,比較自由,二者可兼。因此,在家的居士、信徒,都可以受菩薩戒。

  玉林認為這不失為兩全其美的辦法,既滿足皇上出家不成,非做菩薩不可的願望,又可照樣當他的皇帝,何樂而不為?因此,他當即照辦,為皇上授了菩薩戒,正式承認當他的“師父”。視之為徒。皇太後對此也無話可說。

  但福臨並不以此為滿足,一個月以後,他又更進一步提出,要玉林安排他去五台山朝佛進香。玉林一聽,不免緊張起來,心想:皇上出家之心未泯。分明是想借此脫離紅塵,隱入清涼世界。但旋即又想,既已猜破你的心事,就不愁對付不了你。

  因此,他便對福臨說,皇上想親自體驗一下超凡入聖的意境,這也未嚐不可。何況君王朝廟遊山,也是美事一樁,善事一件,功德無量呀!不過,禦駕出動,路途遙遠,非一時能安排就緒,還望皇上慈悲,容老衲籌措一下。這分明是搪塞。

  因此,福臨見他說得在情在理,也就依他所奏,隻說“速去辦來”。

  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福臨急盼五台之行能早日實現之時,一場滅頂之災,突然從天而降。

  這對大清朝說來,並不亞於福臨鬧著要出家時的那種重大打擊。這種衝擊波,一下便震撼了大清王朝。

  清初詩人吳偉業在《清涼山讚佛》詩中說:“王母攜雙成,綠蓋雲中來。”又雲:可憐千裏草,萎落無顏色。

  所謂“千裏草”,即指董妃;“雙成”,則係用《漢武內傳》王母侍女董雙成故事。於是遂有福臨因董妃的緣故而遁入空門之說。

  再兼康熙帝奉母後之命,曾五次行幸五台山,遂有福臨出家五台之傳聞。吳偉業也曾描述“預從最高峰,灑掃七佛壇”,還說“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人們便以為福臨出家五台山,並與兒子康熙帝會晤過。金庸在小說中,則更為明白地寫了順治帝出家五台,後康熙帝派韋小寶去侍奉老皇帝的情節。

  其實,這都是詩人、小說家之言,是信不得的。福臨根本沒有去五台山出家,或者說還來不及去五台山隱居。就在董妃死後,受菩薩戒和找替身之前的這段日子裏,他始終處於鬱鬱寡歡之中。從這年冬天他賜予木陳的禦書唐詩中,完全可以窺視出他當時的心境。就是一方麵念念不忘他與董妃的“枕上之歡”;一方麵又感到人去樓空、人生如夢的空虛與惆悵。再加上心願難成,自我扭曲,便越發煩悶。在此心情之下,這位多情天子,似乎又故態萌發,外出尋歡。不幸染病在身,史稱“天花”、痘病。更不幸的是,病情急轉直下,很快病入膏肓。

  次年(1661)正月初七,福臨就“痘崩”了。五台之行,也就未能如願以償。他隻好帶著遺憾與傷感,離開了人間。

  但就在彌留之際,他還作了最後一次努力。

  首先,他對國事作了安排,指定玄燁為繼承人,又命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四人為輔政大臣。因為玄燁此時才8歲,需要能臣輔政。這種安排,不可謂不細。

  最後,他對後事也作了明確交待,按佛家儀式處理遺體——荼毗火化!火化並不是佛家的專利,塞外也有火葬風俗,清太宗就是火化的。但此畢竟出於風俗,並非出於佛教荼毗儀式。

  福臨詔令死後荼毗,則更含深意。

  他想像釋迦那樣“舍王宮而成正覺”,如達摩那樣“舍國位而為禪祖”,卻事與願違,終難實現。雖然有替身代己出家,自己也受了菩薩戒,但他並不滿足做掛名和尚,更不滿意屢屢與他作對、使他心願難成的那些人。

  因此,直到臨死時,他不得不作最後一次抗爭,毅然宣布,荼毗涅槃。這就意味著:生不作和尚,死也為僧人!這是他的生命呐喊。

  這是他的自我完成。

  最後,他從一次次的失落中,終於找回了他的失落之我,完成了生命的一次飛躍。

  火化的場麵是壯觀的。

  荼毗的氣氛是莊嚴的。

  秉炬點火者,是死者生前的大師兄茆溪森。荼毗的地點設在景山壽皇殿。

  火化的時間,是順治十八年(1661)四月十七。

  點火時辰已到,茆溪森便高高地舉起火炬,琅琅唱道:“壽椿殿上話別時,言猶在耳。行大機,顯大用,隨宜說法,雷轟電掣,這是皇上生平性躁處,千聖萬賢不能窺於萬一”。說到這裏,他環顧左右的人,問道:“大眾見麽,容顏甚奇妙,光明遍十方,即今在你諸人頂門,開無上甚深微妙正法眼藏,汝等勿得錯過。將來個個蓋天蓋地,續佛慧命,受用無盡。”說得真妙。

  這種類似祭文的說詞,不但讚其好,而且也指出死者的不足,說他“雷轟電掣,這是皇上生平性躁處”,當然也是一種“大機大用”。

  這正是福臨的性格特征,也可說是造成他一生悲劇的一個原因,是他性格的一個閃光點。

  茆溪森勇敢地揭示出來了,幸好康熙帝、雍正帝後來不曾發現,否則“大師兄”危矣。這都是題外之話。

  且說茆溪森又回過頭來,諦視死者良久,這才秉炬說偈:釋迦涅檠,人天齊悟。先帝火化,更進一步。(又問“大眾會麽”)壽皇殿前,官馬大路。

  說罷,投火燃薪,登時梓宮璀璨,烈焰騰空,一股青煙,直上雲霄。

  人們仰頭一看,冥冥中仿佛覺得,年僅24歲的一代君王,生前沒有出家為僧,死後終於如願以償,脫離了紅塵,進入了冥冥世界。

  也許有人會說,他太“癡”了,放著皇帝不當,卻偏要鬧著去過冷冷清清的修道生活。

  但人各有誌,境界不盡相同,各有各的信念,各有各的選擇,又何必非要強求一律呢?人生百態,三教九流,俯仰自得,各有樂趣,豐富多彩,這才是社會人生的畫麵。

  福臨,我不稱他為“順治帝”,是因為我把他當成“人”來看待。在清朝的十個皇帝中,他不愧是個“名人”,故為之作一小傳。

  我尊重他的選擇,隻是祝“行癡”升入天國,回歸寧靜,獲得清涼。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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