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錯位”,就是脫離了自己正常的人生軌跡。從天真幼童到一國之君,從一國之君到亡國之奴,從亡國之奴到佛國之僧,從佛國之僧到含冤而死,一再錯位,反複折騰。而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過錯,他完全是個受害者、犧牲品。這在中國曆代帝王中,宋恭帝趙顯確乎是獨一無二的,不能不讓人感到君王的無奈與悲哀。
人們常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其實,有時到底走什麽樣的路,也不完全是由自己能掌控的。宋恭帝趙顯的人生經曆,便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一)一個四歲未滿的懵懂幼兒,糊裏糊塗地就被大人抱上金鑾殿做了皇帝,這本身就是一種“錯位”;當皇帝就當皇帝吧,但剛登大寶就做了亡國之君,事實上他正是應亡國之運而出爐的,這不能不說是又一次嚴重的“錯位”;當亡國奴也罷,但他又被人逼去做了西藏的和尚,顯然這又是一次更離奇的“脫軌”;做和尚也罷,但偏又被人暗害而含冤死去,直到生命結束時,依然是“錯位”。
南宋度宗鹹淳十年(1274)七月,趙禥在國家飄搖動蕩中度過了他荒淫腐朽的一生而撒手西歸了,給趙氏皇室留下的則是孤兒寡母,即國破家亡的殘局。
首先麵臨的是,由誰出麵來接老皇帝的班。當時有三個候選人,一是俞修容所生的趙禺;二是楊淑妃所生的趙昰;三是全皇後所生的趙顯。他雖然是皇後生的正宗傳人,但年僅四歲,所以群臣都認為他年齡太小,不如立大的一個。
但賈似道卻不讚成,心想年幼的才好控製,所以他主張立趙顯為皇帝,理由是他是嫡子。謝太後也同意賈似道的看法,就這樣將懵懵懂懂的趙顯抱上了皇位。他做了皇帝卻還不知自己就是一統江山的大宋天子,事實上真正的天子則是奸臣賈似道,即久享盛名的“蟋蟀宰相”。
當蒙古軍隊已經打到家門口時,一向主張議和的賈似道,才假裝出兵迎敵。剛一交戰,他就大敗而回,倉惶逃竄。時人以詩諷刺他說:丁家洲上一聲鑼,驚走當年賈八哥。
寄語滿朝諛妄者,周公今變作周婆。度宗曾尊賈似道為“師臣”,大臣則稱他是“周公”。想不到這位“周公”,是如此不堪一擊。魚港大敗之後,朝野上下都呼籲應處死賈似道,但謝太後耳軟,僅將他貶官趕出京城。不過,當他行至漳州木綿庵時,終被監送他的官員鄭虎臣殺掉了。但殺得太遲了,奸臣之死並不能挽救南宋行將滅亡的命運。而這一切,四歲的小皇帝根本一無所知,他正躺在母後的懷裏撒嬌呢。他更不知蒙古鐵騎已兵臨城下,大小官員和城中百姓,正作鳥獸散,紛紛逃離都城臨安。
這時,偌大的朝堂之內,隻有6名官員勉強地呆在那裏。謝太後一看,不無傷感地說:“我大宋朝建國三百餘年來,對士大夫從來以禮相待。現在我與繼位的新君遭蒙多難,你們這些大小臣子不見有一人一語號召救國。內有官僚叛離,外有郡守、縣令棄印丟城,耳目之司不能為我糾擊,二三執政又不能倡率群工,竟然內外合謀,接踵宵遁。平日讀聖賢書,所許謂何!卻於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麵目對人,死何以見先帝!”然而,罵有何用?哭有何用呢?不過,還是有人肯站出來收拾殘局。他就是臨危受命,剛上任的右丞相文天祥。所謂收拾殘局,也不過是由代表朝廷去與伯顏辦理投降手續而已。
德佑二年(1276)正月十八日晚上,謝太後和禦史官員拿出國璽,寫好降表,準備次日派陳宜中等人送去元營。這便是詩家們說的:大臣寫好投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
不料,當夜陳宜中又逃回溫州去了。次日,隻好由文天祥等人到元營去與伯顏進行麵對麵的談判。文天祥見了伯顏,並不承認是來投降的。他說講和一事,那是前宰相經手的,我一概不知。現在太皇太後派我做宰相,我不敢拜,特先來軍前商量。
接著,他問伯顏:本朝並列為國呢,還是要滅其社稷?
因為當初忽必烈下令攻宋發布詔書時,並沒有說要吞並宋朝。所以伯顏隻好回答說,皇上有話,早已講得明白。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
文天祥說,既然如此,那今兩國丞相,親定盟好,請你把軍隊退到平江或嘉興,以便從長計議。
伯顏一聽,心想這哪裏是來投降,分明是來下戰書的。於是惱怒之下,便將文天祥軟禁起來,準備帶往北方,再設法軟化這塊硬骨頭。
文天祥被扣留了,即由賈餘慶代為宰相,將正式降表簽署後送往元營,這樣投降即成事實。
二月初五,臨安皇城裏舉行了受降儀式。
(二)伯顏以勝利者的姿態,前呼後擁地入主臨安。小皇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隻從大人愁眉苦臉的表情上,感到這絕非好事。因此嚇得躲在老祖母的身後不敢哼聲,隻得由謝太後代他宣布正式退位。也就是說,從此他就再也不是皇帝了,臨安也再也不是南宋的都城了。
曆史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想當年北宋滅亡時,也與今日南宋滅亡時的情境非常相似,幾乎如出一轍。更奇怪的是,同當年宋太祖趙匡胤從後周孤兒寡母手中奪得宋室江山一樣,仿佛是曆史的一次輪回,現在元人又從南宋孤兒寡母的手中奪去宋室江山。
因此,詩家譏諷說:當日陳橋驛裏時,欺他寡婦與孤兒。
誰知三百餘年後,寡婦孤兒亦被欺。到底是誰欺誰,誰勝誰,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如此周而複始,也許就是曆史的本來麵目吧?
是年春天,趙顯一行被擄北上。當時謝太後身染重病,不能同行。趙顯隻得同他母親全氏和少數侍從,哭哭啼啼地踏上前往大都的艱苦旅程。
可以想見,當時的場景是非常淒涼的。隨行的詩人汪元量在《北征》中寫道:三宮錦帆張,粉陣吹鸞笙。
遺氓拜路旁,號哭皆失聲。
這年是閏三月,足足走了四十多天,直到三月底才好不容易抵達北平。但因為忽必烈還在上都,隻好又啟程到上都去朝拜忽必烈。又走了一個月,這才到了蒙古草原。朝拜後不久,又被遷回北平(當時叫大都)。
忽必烈十分清楚,趙顯雖然還是一個不懂事的毛孩子,盡管已不再是一國之君了,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因為他畢竟是一麵旗幟,一個可以被人利用的政治工具。何況南方尚未平定,反元的力量還很強大。於是他不能不對趙顯優禮有加,封他為瀛國公、檢校司徒。在生活上給予優待,妥善安置。而且,他還想利用這個“正統”小人物來招徠那些尚未歸順的南宋遺民。
這時,經過捉而後逃,逃而後捉的文天祥,也被押到大都關在監牢裏。京城裏已有人上匿名信,說要為“文丞相”起兵反元。這是一個不小的威脅。
忽必烈一心想招降文天祥,叫他做元朝的宰相。但文天祥斷然拒絕,決心做一個死也不降的硬漢。正如他在被押往北上途中說的: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
皇恐灘頭說皇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忽必烈很快就讀到這首詩,他很敬佩文天祥的為人,也越發想說服他為大元效力,怎奈文天祥死也不肯。因此他便派趙顯去說服他,心想你不是忠君嘛,那“小皇帝”的話你聽不聽呢?
趙顯奉命來到拘押文天祥的地方,一看到文天祥,竟然忘了忽必烈吩咐給他的話,隻說文丞相怎麽也來了呢?
文天祥看到年僅8歲的“先皇”,呼叫自己是文丞相,說明在他年幼的心靈裏還留有故國不堪回首的一些印象。心想昔日互為君臣,今日卻同為階下囚。一時悲上心來,從不輕彈眼淚的偉偉丈夫,今日卻痛哭流涕,抽泣不止。同時也知道“先皇”此來的用意,他是迫不得已奉命來勸降的。因此,他跪倒在地,隻說我永遠是大宋的丞相,聖駕請回罷。
趙顯隻得呆在那裏,不知說什麽才好。最後隻好回去,如實向忽必烈報告。忽必烈這才徹底打消了勸降文天祥的念頭。為防不測,他便下令在柴市口(今北京東四北大街府學胡同,另一處刑場則是宣武門外的菜市口),處決了文天祥。
臨刑前,他問近前的百姓,那一麵是南方?百姓指給他看了,他從容地向南拜了兩拜,然後引頸受刑,橫刀向天而笑,壯烈犧牲。
忽必烈收拾了文天祥,又來對付“趙官家”。
(三)南宋雖然早已滅亡了,但南方的抗元運動仍然此起彼伏,與日俱增。正如當時地方官上奏說的:“江南歸附十載,盜賊迄今未靖者,宜降旨立限招捕”。
再看趙顯和他的眷屬,表麵看去雖然老實,但隨著年齡的增大,他的不滿情緒也隨之而生。他的兩個妃子,陳氏與朱氏相繼上吊自殺。兩個宮女也隨主而共赴黃泉。在朱氏的衣服中留有一詩說:既不辱國,幸免辱身。
世食宋祿,羞為此臣。
妾輩之死,守於一貞。
忠臣孝子,期以自新。此詩既表達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誓死不屈的意誌,也表達了以自己之死來喚起宋室“忠臣孝子”圖強自新的希望。
趙顯讀後嚎啕大哭,痛不欲生,發誓要報仇雪恨。忽必烈知道後,把他喚去大罵一頓,又勸他安分守己,不然就不客氣了。
為了以防萬一,忽必烈又派人將趙顯押回開平,牢牢地鎖在草原的高牆深院之中,限製了他的自由行動。但猶不放心,又叫他去學佛。
至元二十五年(1288)冬天,忽必烈突然頒布詔令,要趙顯到荒遠的吐蕃去出家為僧,從此遁入空門,不得涉足紅塵半步。
這時,趙顯剛滿18歲。他接到詔令後,大惑不解。認為我已經歸順元朝了,為什麽還要趕他到荒漠去當和尚?他要去質問忽必烈,但被元官擋住了,說不必了,你即日啟程吧,別自找麻煩。
來到屋簷下,怎敢不低頭,趙顯隻得乖乖地去吐蕃學佛。臨行時,忽必烈又賜他“鈔百錠”,還說一子出家,全家成佛。即使有再大的煩惱孽障,也會在青燈古佛的禪空圈裏,得到解脫。據說他的母親全氏,也被勒令出家為尼。從此天隔一方,骨肉分離,再也不得團圓了。
吐蕃並不在新疆,而在西藏,19歲趙顯到吐蕃後,即正式在西藏喇嘛廟裏出家,法名為“合尊”,是剃度師為他取的法號。
他先潛心學習藏文,了解當地藏民的風俗,然後開始精研佛法,剖析密宗,又參悟禪宗。
皇天不負有心人,果然不到數年,他就嶄露頭角,不僅成為將漢文佛典譯成藏文的翻譯家,而且成了薩迦大寺的總持。
後來,他又翻譯了《因明人正理論》和《百法明門論》等。除此還四處講經,八方布道,成為當時西藏著名的佛學大師,他自己也自稱是“大漢出家的僧人合尊法寶”
他在雲遊之際,曾寫了一首小詩,說: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
黃金台下客,應是不歸來。此詩可能受了貫休和尚《陳情獻蜀帝》一詩的影響,特別是後兩句,顯然是從貫休詩“自慚林藪龍鍾者,亦得親登郭隗台”中化出來的。
所謂“郭隗台”,出自燕昭王的典故。說燕昭王即位之後,為報齊國破燕之仇,便命郭隗廣招有識之士,準備討伐齊國。為此,特築黃金台以招攬人才。果然人才紛至遝來,終於打敗了齊國,直抵臨淄,取盡齊寶。
當時貫休盡管已是老態龍鍾的和尚了,但還是不辭萬水千山的長途跋涉,趕來投奔前蜀主王建。所以他在詩中說“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來”。王建看了大為讚賞,稱他為“得得來”和尚。
也許是巧合,趙顯和尚寫這首詩時,正好也是老態龍鍾的垂垂僧人,也稱他自己是“黃金台下客,應是不歸來。”
難怪元英宗讀了此詩後,認為趙顯分明是在“諷動江南人心”,旨在煽動漢人造反。因此將他賜死於河西。
當然也有學人認為趙顯是在至治三年(1323)四月,平靜而死的。理由是“賜瀛國公合尊死於河西”一語,被人誤讀了。因為“賜瀛國公”是獨立成詞的,這是他的封號。後麵應是“合尊死於河西”,可見不是被賜死的。
其實,“瀛國公”是忽必烈賜給趙顯的封號,“合尊”則是剃度師為他取的法號。在這裏,兩個號是並列詞組,都是指趙顯而言的。它們是動詞“賜”的賓語,“死於河西”,則是補語。全句的意思是說,元英宗將趙顯賜死於河西。再說了,封號為忽必烈所賜,既然老祖宗早就賜了,元英宗何必又來賜呢?至於法號,那是剃度師取的,元英宗憑什麽再來多此一舉呢?況且他也沒有資格替和尚取法號。
此外,還有藏族史家記載,說趙顯被殺後,“注血成乳”。這是藏傳佛教的一種說法,說凡是好人含冤而死之後,死者流出來的血是白色的。
趙顯被殺後所流的血,恰是白色的。所以藏民認為他是含冤而死的,也就是被元英宗害死的。可見,藏民對趙顯之死,是非常同情的。
趙顯的確值得人民的同情與惋惜,他在大廈將傾時和天真爛漫的童年中登基,不久就成為亡國之君。再一錯位,又成了荒原中的苦行僧。但最後連當苦行僧也不能,還要被人害死異鄉。
清順治皇帝曾感歎他“為何落在帝王家”(一說是康熙說的),趙顯可能也曾發出過這樣的感歎吧!
其實,這恰是君王的無奈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