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以“唯難養也”的女人身份擠進了由男人獨霸的政治舞台,而且她既想當人間的女皇,又想當天國的如來。這是“絕對”的“錯位”,但她卻取得了絕對的成功。
女皇與女尼,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行當、不同的選擇和不同的文化人格,一般是難以身兼二任的。但武則天卻以非凡的能耐,將二者整合、統一起來了。
非常之人,必有非凡之事。她憑藉皇權與神權的靈威,既創造了一個黃金時代,也創造了她個人黃金般的瀟灑人生。
(一)女人正兒八經地當上了中國皇帝,武則天無疑是獨一無二的一個。這與其說是“錯位”,不如說是“挑戰”,而且她居然成功了。
在如何傾心和導化佛教、並將信佛與為政融為一體,從而創造出一個具有唐人風範的佛文化人格風采方麵,武則天更是一個成熟的締造者,同時也是一個成功的占有者。
不過,在談到武則天這方麵的問題時,得格外小心,因為沉積在她身上的曆史塵埃委實太多太重了,乃至令人很難得見她的本來麵目。
就是在她還在世的時候,她已被許多的神話和傳說弄得麵目全非了。那就索性從佛道二家為她編製的兩個優美動人的神話說起吧。
傳說釋迦牟尼在世時,有一天外出托缽化緣,在路上忽然遇見一群小女孩,正在道邊玩堆沙遊戲。其中有個小女孩,生得尤為俏麗調皮。她見釋迦率領弟子們遠遠走來時,便用雙手從地上捧了一捧沙土,走到釋迦的麵前,往他缽裏一放。然後,笑嘻嘻地望著佛祖。看去既像是開玩笑,同佛祖鬧著玩,但又非常虔誠認真,做得煞有其事。
佛祖慈眉笑眼,合十於胸,欣然接受她的供養。她才笑著跑去了。待她走後,大弟子舍利弗問佛祖:“世尊,剛才那個小女孩好生無禮,竟把沙土放進你的缽裏,你為什麽還接受她的供養呢?”其他弟子也很不服氣。
佛祖告訴他們說:“你們有所不知,這女孩將來因緣成熟之後,即為震旦國(中國)之女王。我今番如不接受她的供養,她將來是會壞我佛教的。我今番接受其供養,是讓她種此善根因緣,播下一方福田,待她做了中國女皇之後,便會保護佛法,弘我德威,光照震旦,梵普中華。如是,如是。”
有此一段因緣,故爾大唐才推出佛海因果之浪。
這是佛家為她推出的善根,隻望她結出豐碩的佛果。下麵則講道教為她杜撰的故事。
貞觀二十一年(647),即唐太宗去世的三年前,忽然得了一讖,說“唐三世而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密召太史令李淳風尋問此讖是什麽意思,這個道教徒回奏說,依臣據術推算,其兆已成。其人就在陛下宮內,三十年後,當有天下,誅戮唐家子孫。唐太宗很相信道士的話,又愛吃他們的仙藥。他當時聽了李淳風的話後,就準備將所有姓武的人全部殺光。李淳風勸阻他說,妄遭誅戮,禍及無辜,於國不利。況且此人已在宮內,為陛下之眷屬,再過三十年,此女當老,老則心慈,雖有變製易姓,但於陛下子孫並無大礙。今若殺之,複生少壯,那時則更加嚴毒立仇,則陛下子孫難保矣。又說天命難違,非人力可及,雲雲。
唐太宗采納了他的建議,不予追究。但他在自己的內眷中查來查去,隻有一個“才人”(沒有正式名位的宮妃)姓武,就是被自己戲稱為“武媚”的那個特別招他喜歡的漂亮“小妞”。
這個“武媚”的父親叫武士彠,原是太原富商,後助高祖李淵起兵有功,曾為荊州都督。
貞觀十一年,當她十四歲時,被選進宮中做了唐太宗的“才人”。因她模樣長得整齊健美,格外妖豔迷人。年紀雖小。卻深諳床上功夫,竟把唐太宗引到飄飄欲仙的神女峰頂。所以唐太宗十分寵愛她,準備封她為貴妃。那知道教徒壞了她的大事,自“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謠傳出現以後,唐太宗就不大理她了。他死後,還傳諭將她送到感業寺去當尼姑。一盞青燈,險些伴她花容月貌一生。
所以,後來她得勢之後,對道教便很不客氣。首先削去太上老君“太上玄元皇帝”的稱號,接著又罷了貢舉人習《老子》的規定,明令“貢舉人為業,停《老子》”;其次又於載初二年(691)四月,下詔“自今以後,釋教宜在道法之上,緇服處黃冠之前”。令“釋教在道法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這就明顯地表現出她崇佛貶道的傾向。
但是,崇佛也罷,貶道也罷,這都是來自神話傳說的因果報應之談。其實,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由當時的曆史背景和社會條件等因素決定的。所以,還得回到曆史事實中來,還她以本來麵目。不過,曆史終歸是勝利者的豐碑。尤其是中國的曆史,它始終沒有超出正統儒家的範疇。一個被儒家視為“唯難養矣”的女人居然當了皇帝,居然崇拜外來佛教,其形象再好恐怕也好不到那裏去。
因此,現在要來談論她,是相當棘手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盡量公道一些。
(二)做女皇不易,一旦投入到爭奪皇權的鬥爭之中時,她便不能不采用非常的手段來維護自己。因此,她的一切活動,包括崇佛貶道在內,都必須服從於這個中心。就此而言,她的崇佛就不僅僅是她個人的信仰和追求了,而是她爭奪皇權的一個組成部分。為此,她將自己打扮成佛的化身,彌勒下世。這一任務是由懷義、法明和菩提留誌完成的。《舊唐書》雲,載初元年(690)秋七月,僧徒偽撰《大雲經》,說淨光天女本是男身菩薩,“為眾生故,現受女身”,並具體解釋為“今神皇(指武則天)王南閻浮提一天下”。這就為她正式稱帝造足了輿論。於是同年“九月九日壬午,革唐命,改國號為周”。九是陽數,她選擇重陽節登基,正是為了擺脫女性稱帝投下的陰影,而體現自己前世是男性的身份。龍飛九五,這就順理成章了。
佛教徒為她登上女皇的寶座,立下了第一大功。其實,這是她利用佛教,為我所用的一次最成功的體現和結果。
但是,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她知道不能滿足於口頭上已有的輿論,不能隻依靠僧徒去做手腳,許多事情還得在適當的時候,自己親自出麵、親自動手才行。
首先她想的、是自己得有個吉祥的充滿佛光法雨的名字和尊號。名不正言不順。作為一個普通女子,有無名字倒無所謂,反正當時的社會習俗就是如此,女子無名是常有的事。當初進宮時,隻稱武氏之女,無名字。後來唐太宗才賞她一個“媚”字,時稱“阿媚”。現在當了皇帝了,如果還是“阿媚”的話,那就太不像話了。於是她由日光天子一說,想到日月同體,陰陽合一,如佛之光,當空普照,便欣然取了個“曌”字。
這可是沒有人想過、見過和做過的,但又有什麽要緊呢?她就是要想他人不敢想、見他人不曾見和做他人不敢做的事。不然何以為一代女皇?何以為女中英豪?
“媚”者,莊嚴妙相也;“曌”者,佛光普照也。先“媚”而後“曌”,集菩薩與皇帝於一體,這就是她走過的人生曆程,也是她對佛文化人格的追求。
因此,在她稱帝的十五年中(實際上從高宗麟德元年開始,她就掌握了國家最高權力,前後達四十年之久),便相繼有過四個尊號,都與佛教術語有關,即都帶有“金輪聖神皇帝”的字樣(她的第一個夫君唐太宗也曾以金輪聖王自居過),其中一個還冠以“慈氏越古”的頭銜。慈氏者,彌勒之意譯也。這是她想說而又不便說的、大多由僧徒和大臣替她說出來的話。
但隻靠“抬轎子”的人吼還不行,有時還得來個自我肯定。因此,她在《大周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序》中,便徑自宣稱了自己當皇帝的來曆。她說:“朕曩劫植因,叼承佛記。金仙(佛)降旨,《大雲》之偈先彰;玉扆披祥,《寶雨》之文後及”。
佛記,乃佛授記的簡稱,指佛對發願修行者授與未來果位的預記。為此,她特在洛陽修建了“佛授記寺”。
說來說去,無非是講皇帝之位是佛的安排,也是她修來的果位,她便是人間的如來彌勒佛。
以彌勒佛自居,以菩薩自恃,這是作為成功地利用並占有了佛教、集佛帝於一身的女皇的特權。任何人的反對都是沒有用的。隻能自取其禍。因為作為女人的心腸雖然是軟的,但作為女皇的鋼刀卻是硬的。正如當今佛學專家金克木在評論武則天時說的:“她是才人,成為尼姑,也可以是皇後,成為皇帝,可以慈悲如佛,也可以凶狠如魔”。既為自己取了“曌”名,同時也為佛祖拈來了一個符號。這個符號盡管古已有之,但鳩摩羅什和玄奘法師都譯為“德”字,取萬德莊嚴之意。長壽二年(693),武則天正式加以肯定,以此作為佛的標誌,並詔令讀音為“萬”。從此這個符號,從佛祖胸前湧出,得以廣為流傳。為佛祖作標誌,實際上是為她自己貼金。
更值得一提的是,武則天為佛門的僧徒信眾,寫下了流傳至今的“開經偈”文。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此偈出自武則天之手,並不是由什麽大臣代寫出來的。那些頭腦冬烘的文臣武將,即使成天口念阿彌陀佛,也難以寫就。就是今天的僧尼,大多數人也未必能寫出來,講出來。
首句是說,佛法高而深,細而微,奇而妙也;第二句的意思是,經過幾百幾千幾萬年,恐怕也很難見到這樣的奇妙法門了;第三句講,我現在不僅能見到、讀到和領受此佛法,而且還能依此方法去做;最後一句則是說,我現在真正從心底裏明白了佛法的真正實在的真諦,於是情願一心學佛信佛。
“開經偈”,顧名思義,是未誦經文以前,隨著“爐香乍熱,法界蒙熏”時,先念的四句偈文。
一般情況下,凡處於這種香霧繚繞、吉祥如雲和悠悠誦經的靜穆氛圍中,隻要心誠意潔,任何一個平凡的人,都可以體驗到存在於宇宙中的莊嚴妙相、天地間的萬物精靈,至少會獲得一種心靈上的淨化與感悟。
不要把佛陀看得那麽神秘,不要把菩薩看得那麽高遠,乃致使大多數人覺得高不可攀,沒有資格去追求。其實,“佛”就是人間的覺者;“悟”就是在“我”中的覺醒,即認識到自我的本體心性。
能盡人心即佛心。
任何一個平凡的人,如果以佛的慈悲為懷,將佛的智慧貫注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的話,那麽,人格完成之時,即是他成佛之日。
這種“文化人”,便不再受任何職業的限製。在家也罷,出家也罷,皇帝也罷,平民也罷,都沒有本質的分別,同樣都是這種“文化人”。
僅此而言,武則天的“慈氏越古”、“金輪聖王”,與其說是為她的皇權注入的佛的靈光神氣,不如說是佛陀倡導的“唯我獨尊”在她本人身上的顯示。
“唯我獨尊”之“我”,往往被人曲解為老子天下第一的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其實,這裏說的“我”,是佛陀代表眾生說的一個平凡而偉大的真理:天上天下哪裏有什麽趕得上本來的真實之“我”呢?這個“我”,不單是指個體之我,而是泛指人之“自性”、“本我”,即禪師們說的“無位真人”、密宗說的“即身成佛”之我,也是淨土宗說的“自性彌陀”之我。實際上,就是“無我”的一種空靈狀態。
武則天最愛彌勒與彌陀,自謂“慈氏越古”,正如她自詡為“金輪聖王”一樣,都是她在虔心學佛的修持中,對人的“自性”、“本我”的一種肯定與張揚。也可說是相信自我、反省自我、回歸自我、實現自我、完成自我。
“開經偈”,不啻是她的“自性”、“本我”之佛心即人心的自然流露。
“慈氏越古”即“唯我獨尊”,不啻是她對“自我”價值的全麵實現和人格的全麵完成。這種實現與完成,同樣體現在她的一切佛事活動之中,自然更體現融化在她的政治生活裏。
武則天究竟度了多少僧人,修了多少寺廟,舉行了多少次浩大的佛事活動,實在難以統計了。不過,從史籍上看,到武則天時期,佛教已達到極盛之時。
首先是宗派林立,除密宗等個別宗派稍後出現之外,其餘的天台、三論、唯識、律宗、華嚴、淨土、禪宗等幾大宗派。都有很大的發展。
其次是寺院的規模和數量,比隋末唐初幾乎增加了一倍,而且更加精美堂皇。
這些都不必去說它了。再多再好,都不可能是她一個人的功德,乃時代之所致也。要解剖她對“我”的人格的完成,還是具體來看一下她對高僧大德的態度。
洛陽有個杜道士,眼看道教倒黴了,便棄道從佛,武則天即表示歡迎,將他安排在佛授記寺,還給他取了個法名,曰“玄嶷”。更為特別的是,又賜之以“夏臘”(僧齡)三十年,旨在提高其資曆。由道而僧,由僧封臘,這還是第一次。足見武則天花樣之多,每每出人意料,不啻是“我”之灑脫,得大自在矣。
南天竺沙門達摩流支法師,他是鼎鼎有名的大乘瑜伽係的學者,很早以前就來到中國了。後來他到了東都洛陽,武則天召見他,一聽他的名字覺得拗口,便當即替他改為“菩提留誌”,並解釋說,中國話的意思是“覺愛”,敕住佛授記寺譯經。為外來的高僧改名字,這也是少見的。總之,到了武則天那裏,別說為外僧改名,就是釋迦牟尼來了,說不定像當年那樣,也會照樣給他一捧沙。佛也好,僧也好,隻不過為我所用而已。
在推崇什麽樣的佛教宗派方麵,武則天堅持的是兩個原則:一是存心和唐太宗、唐高宗對著幹;二是取決於有用還是無用。因為唐太宗和唐高宗推崇的是玄奘的唯識宗,她便棄之而不重,而推崇法藏開創的華嚴宗。更主要的是華嚴宗倡導的相即相人、圓融無礙、事事無礙的思想,很合乎她的胃口。華嚴宗認為凡是現實中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宇宙萬象,互為因果。彼中有此,此中有彼,一即一切,圓融無礙。這就對她現存的統治地位現實價值的全麵肯定極為有利,足可以成為她的理論根據。
因此,她首先把專攻華嚴學的法藏提拔起來,先讓他參與實叉難陀等人的翻譯《華嚴經》的譯經活動。經書譯成之後,武則天親自為之作序。繼之則將經中“賢首菩薩”的名號,賜與法藏作法名,並封他為“賢首國師”。故由武則天一手扶持起來的華嚴宗,又稱為“賢首宗”。
聖曆二年(699),法藏奉詔在洛陽宮中宣講華嚴經。當他講到“十重玄門”、“六相圓融”時,武則天茫然不解,很難領悟。這也難怪,因為華嚴宗的哲理思辨性很強,很不容易把握。
不過,好在法藏“善巧化誘”。他即以殿前的金獅子為喻。又取鏡子十麵,放於八方,上下各一,相去丈許,麵麵相對,當中安一佛像,燃燈一盞,照亮佛像。這樣就能從各麵鏡子中,看到同一個佛像。好比天上的月亮,雖然隻有一個,但當它倒映在江河湖泊中的時候,這一個月亮就變幻成千千萬萬個月亮。
武則天終於明白過來了,她說這不就是“一即一切、圓融無礙”麽?她想:佛祖就同天上的月亮一樣,雖隻一個,但幻化在眾人心中也就成了許許多多的佛了。難怪佛祖說,人人都可成佛。自己能作人間之王,那更有資格首先成佛了。
這樣一想,越發感到自己已經成佛了。而且既是東方女皇,又是西方佛祖。但皇帝與佛祖的人格,在許多方麵又是抵牾的。要將二者統一起來,不能不進行一番艱難的乃至痛苦的調整,也就是西方哲人說的心靈上的“整合”。
於是“魔鬼”(惡)與“天使”(善)的交鋒,在她身上出現了。
出於皇權的需要,她既可以淩駕於高僧之上,主宰他們的生死存亡,升降榮辱;又可以跪拜於大德之前,口稱弟子,表現出寬容與虔誠。
證聖元年(695),當義淨法師從天竺取回梵本經文和佛陀舍利(300粒)時,武則天親往上東門外京郊跪迎佛經舍利人京城,然後奉安在佛授記寺中,後又親自為之作序。
萬歲通天年間(696~700),武則天將禪宗五祖弘忍的三大高徒北宗神秀、嵩嶽慧安和資州智詵,先後一一請到京都內道場供養,而且都是親自迎接,行跪拜之禮,尊為國師,特加欽禮。武則天不恥下問,時時向他們學道。
一日,她問神秀禪師:“所傳之法,誰家宗旨?”神秀說:“秉蘄州東山法門。”武則天說:“若論修道,更不過東山法門。”
有一天,武則天問慧安禪師:“多大年紀?”慧安說:“不記得了。”武則天說:“怎麽會不記得呢?”慧安說:“此身有生有死,就像圓環在轉動一樣,既看不見開頭,也看不見結尾。人的生死也是這樣,又何必記什麽年紀呢?況且,心如水流,中無間隙,所看到的水泡的生滅,都隻不過是虛妄而已。從有意識開始,直到此身毀滅,都是如此。這樣看來,還記年歲幹什麽呢?”武則天聽了,似有所悟,忙起身行禮,說國師深諳禪理,好生令人仰慕啊!這使她感到禪師與律師、法師不盡相同,別是一番境界。由此更覺得佛教博大精深,難以窮盡。
一日,武則天同神秀、慧安、玄賾等許多著名的禪師在一起談禪論道,她忽然問他們:諸位大德,和尚有欲望嗎?眾禪師都說,出家人是沒有欲望的,力戒三毒,斷絕塵緣。
這時,四川資州的智詵撣師卻回答說,貧道認為,和尚也有欲望。武則天忙問,為什麽也有欲望呢?智詵說:“生則有欲,不生則無欲。”(《巴蜀禪燈錄》)武則天聽了大為讚賞,連聲道好,說和尚也是人,聖人也是人,都是有欲望的。她把自己也擺進去了,人人都是生而有欲的。天台宗的開山祖師智豈頁說過,佛也是不斷絕性惡欲望的。和尚也不能斷絕人間煙火,隻能在紅塵中勘破紅塵,在“我”中覺醒。
從此,武則天更加敬重智詵禪師,怎奈智詵一再要求回四川資州德純寺,武則天隻好尊重他的選擇,臨走時賜新譯的《華嚴經》一部、彌勒繡像一幅、幡花無數,還將從惠能那裏召來的那件作為傳燈信物的祖傳袈裟,也賜給了智詵禪師。她說:“惠能禪師不來,此代袈裟亦奉和尚,將歸故鄉永為供養。”(《曆代法寶記》)這些事散見於《五燈會元》和《曆代法寶記》等典籍之中,雖然不那麽可信,但也多少能說明武則天對高僧大德的虔誠與仰慕。尤其是不惜以天子之尊,而居然有勇氣向和尚行跪拜之禮,這是其他皇帝怎麽也做不到的。
許多皇帝不僅不拜和尚,反而要和尚向自己磕頭。能夠做到沙門不拜王者的,就已經不錯了。但武則天並不滿足於此,她還要進一步拜倒在和尚的僧袍之下,袒露自己的虔誠。這同她淩駕於僧侶之上的傲然神態,恰又形成鮮明的對比。
但這又算得了什麽呢?傲慢與屈服,僅一紙之隔而已。比起她調服心中的“魔鬼”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說到這裏,不能不提到武則天和薛懷義等所謂“麵首”的問題了。盡管手中的筆顯得更加沉重,也很難說清楚,我原打算不提也罷,但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因為這恰是武則天作為佛文化人格的多麵性和複雜性的核心部位,也是她“天使”與“魔鬼”交鋒的戰場,更是她集菩薩與女皇於一身的融會點。
那就對準這個部位切入、開刀吧。
(四)美就在醜的旁邊,善就在惡的麵前。
幾千年前的老子早就說過了。“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應諾與嗬聲,美好與醜惡,相去並非遙遠,而僅一步之遙也。
西方人柏格森的“帷幕論”、丹納的“隱形人”、弗洛伊德的“本我說”、榮格的“人格麵具”等等,都揭示出,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塊非常隱秘的小天地,那裏正是善與惡、美與醜、真與假,即天使與魔鬼交鋒的戰場。
榮格說:“要是我想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那麽我就必須也有陰暗的一麵。”他斷言:“陰暗也是光明的一部分。假如魔鬼離開了我,天使也會離我而去。”
自以為美者,說不定恰恰是醜;自悟為醜者,可能正意味著美。
一休和尚說得好,“沒有魔界,就不會有佛界”,他說“佛界易入,魔界難進”日本禪文學人師、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川端康成好生喜歡一休和尚的這句偈言,他說我深為這一偈言所吸引,真可渭大獲我心矣。
是嗬,要進天堂,得先下地獄,要入佛界,得敢入魔界,而且入佛界易,進魔界難。
武則天在這方麵,則更是難上加難。
當有人把一個市井之徒但又能滿足女人性欲的忄票悍男子推在她的麵前時,她該怎麽辦呢?一個男性皇帝,可以堂而皇之地擁有三宮六院,肆無忌憚地蹂躪任何一個他想占有的女人,而且名正言順,活該他享樂一番。
一個女性皇帝也能占有任何一個她想玩樂的男人嗎?也許千金公主、安樂公主能,但作為女皇的武則天,尤其是作為滿身散發著佛光禪影的女菩薩武則天,她能無所顧忌嗎?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舉。何況她也是女人,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何況麵前站著的聽說是床上健將的彪悍男子,她不會不怦然心動。
然而,她的全身畢竟沐浴在法雨禪風之中,她畢竟是普天之下唯一的也是難得的女皇。這江山來之不易呀!她已經花去了高昂的代價,付出了畢生的心血,如果因此而葬送了錦繡前程,豈不可惜?千年修行的道行,一旦毀於片刻的歡娛之中,是否值得?何況人言可畏,足以置人於死地。傳統之見,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對此,即使是一手遮天的女皇,也不能不考慮三分。如果僅是女皇身份倒也罷了,要幹就幹,有什麽值得考慮的?但偏又想當女菩薩,如果這樣做,別說是他人的流言蜚語,就是自己內心也會不安,老佛爺恐怕更會降罪的。除非有個能夠鎮住一切的充足理由……天無絕人之路,由頭總會有的。不知是別人替她出的主意呢,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反正在她的龍案上出現了一本《維摩詰經》,在以下一段話的旁邊用朱筆圈了出來。“現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
這是說,菩薩為了教化眾生,不時化作淫女出現行化,但說得太抽象了,不久,龍案上又出現了不知從那裏弄來的《四部毗那夜迦法》,經中敘述了一個動聽的故事:大意為,“觀世什音菩薩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為毗那夜迦身,往歡喜王所,於時彼王見此婦女。欲心熾盛,欲融彼那夜迦女,而抱其身。於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優作敬。於是彼女言,我雖是障女,自昔以來,能憂佛教,得袈裟。汝若實欲觸我者,可隨我教,即如我至盡未來世,能為護法不?可從我護諸行人,莫作障礙不?又依我已後莫作毒心不耶?汝受如如敬者,為我親友。時毗那夜言我依緣今值汝等,從今已後,隨汝等語,守護法。於是毗那儀迦女含笑,而相抱時彼作歡喜言。……”原來觀音菩薩為了教眾生,早已有過化作淫女,以欲製欲,令入佛智的事了。
這倒不失為一種理由,觀音如此,何不效之?就這樣,武則天這個女菩薩欣然接受了薛懷義的以身供養,正如諸天女“以愛染事,奉事於如來”一樣,武則天則儼然像觀音菩薩那樣以欲製欲,“雖染而清靜”,將一個市井之徒化導為一個和尚,皈依佛門了。
這不但不是胡搞,而且是一件佛門功德。她也像維摩詰居士那樣,似已達到了佛的境地,而深諳佛法禪理。她以女皇和菩薩集於一身而這樣做,不僅不是墮落,而且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犧牲。
就這樣,武則天“仰止唯佛陀”,展露出自己的“人格”風采。
這也許是僅以武則天個人私生活腐化墮落者的眼光,難以見到的人格吧?(五)不過,在武則天親迎佛骨舍利和舉行盂蘭盆會等佛事活動中,則更容易看到她的這種人格風采。
顯慶四年(659)九月,當時武則天雖然還未當上女皇,僅僅是皇後,但做皇後已達四年之久了。她幾乎早已把遇事優柔寡斷、性情懦弱的丈夫唐高宗李治架空了。
當智琮和弘靜兩位法師奉詔入宮,談起阿育王塔的故事時,兩位法師說,塔已年久失修,須假弘護。又不知虛實,隻聽說內有佛骨舍利,每三十年出現一次感應,今期將滿,可否請皇上開示一次,雲雲。
唐高宗一時拿不定主意,隻好回宮與武後商議。武後一聽,當即拍板,說理當如此,何必婆婆媽媽。於是在當年十月五日,智琮法師諸人便人塔內,精修七日,果得佛骨舍利。形如小指,骨長一寸二分,內孔方正,下平上圓,內外光潔。這時,佛光顯現,祥雲凝結,萬人仰觀,齊聲念佛。
其時,皇帝皇後正在東都洛陽,欣聞奏報福音之後,立即下詔將佛骨舍利送往東都供養。這時正值顯慶五年(660)陽春三月,舍利從長安法門寺起送之日起,沿途出示行道,人人爭看聖骨,紛紛敬拜真佛。旗幡寶輦,樂隊百戲,僧尼眾俗,沿途官民,堆山塞海,好不隆重。
終於將舍利請到東都,皇帝皇後率文武百官,大禮迎接入宮。武後特施她的所寢之衣帳,又舍衣物布絹一千匹,還專“為舍利造金棺銀槨,數有九重,雕縷窮奇”。直到龍朔二年(662),才將舍利送回法門寺塔中。
這次迎佛骨的時間最長,規模也是最大的一次。長安四年(704),武則天當了女皇之後,她又再次迎請佛骨。舍利進京時,“萬眾焚香,千官拜慶”。人們竟相施舍,“頂缸指炬者予先,舍財投寶者恥後”。文武百官出城接迎,武則天在宮內“身心護淨,頭麵盡虔,清法藏捧持,普為善禱”。這又是一次空前盛況。
今天,法門寺博物館中珍藏的唐代文物,大多是當年武則天時留下的稀世珍寶。不用說它已形成以佛教為中心的一種豐厚的傳統文化,同時也從一個側麵,展示了武則天的佛文化的人格風采。
如意元年(692)七月十五日,武則天在洛陽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盂蘭盆會。
這是根據《佛說盂蘭經》而在每年七月十五日舉行超度曆代宗親的一種佛教儀式。“盂蘭”者,“救倒懸器”也。意為“名餐香俎在於盆內,奉佛施僧以救倒懸之苦,故名盆也”。
梁武帝時,根據《佛說盂蘭盆經》和結合儒家孝道,開創了這種佛教儀式。自此以後,遂成風俗。曆代帝王和百姓,無不舉行。
到了唐代則更為風行,凡“國家大寺,如長安西明寺、慈恩寺……每年均送盆獻供種種雜物及輿盆音樂人等,並有送盆官人,來者非一”(《法苑珠林》)。實際上已形成一種盛大的法會和廟會。
武則天對此風俗非常重視。這年,她“冠通天,佩玉璽,冕旒垂目,紞纊塞耳”,官員們“穆穆然南麵以觀”,再拜稽首而言:“聖人之德,無以加於孝乎!”(《盂蘭盆賦》)這種迎請舍利和盂蘭盆會之類的佛事活動,雖為皇家僧侶的佛教活動,但帶有很強的社會性和民間性。佛教一旦從皇家走向民間,從上層深入到下層,便意味著佛教文化的日趨成熟。
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武則天個人的人格力量,自然也日趨成熟,影響加大。而在這方麵,最能說明問題的,莫不過於她對佛像的建造。
(六)鹹亨三年(672)初,已當了十七年皇後的武則天,思慎良久,這才作出決定,在龍門雕石造像,塑一尊盧舍那佛。唐高宗自然照例是無可無不可,隻能由她了。武後助脂粉錢二萬貫。
整個浩大工程,主要由善導禪師負責檢校,法海寺主惠法師和大使司農寺卿韋機等人參與主建。
主像盧舍那佛高逾17米,是按“日月般聖潔慈悲”的理想模式來雕刻的。其造型似已擺脫了印度佛像的那種馬土羅和犍陀羅的風格,一變而為漢地的唐人風範:形體健美,氣度豪邁,睿智深沉,自信放達,平靜幽邃。其特點是麵如滿月,眉長眼大,鼻高額寬,略顯豐腴。尤其是她那“日月般的聖潔慈悲”的神態,使人油然聯想到武則天的名字“曌”的內涵。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設計者有意為之,抑或是受了某種暗示,我在另一文中已有所涉,這裏不再重複。(參見《龍門盧舍那佛的秘密》)隻想補充說明的是,不管是不是按武則天的形象來雕刻的,但有一點卻是造像的通例。凡是出錢造像的人,有權決定造什麽佛像和什麽形狀的佛像,最後都要以“供養人”的身份直接出現在佛像的下邊,或者作“造像題記”加以說明。
還有,從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造像來看,早有佛像“形同帝身”的特點。如北魏文成帝為了紀念他前麵的五位先皇,便不惜財力下詔雕刻佛像,並指明佛像一定要“形同帝身”。因此,佛像鑿成之後,人們一看,像的臉上和腳下,都有黑石,就像帝身的黑痣一樣。一望而知,這是魏文成帝的先皇。正如四川新都寶光寺羅漢堂中的那一尊麻子羅漢一樣,人們一看便知是康熙大帝。因為他有恩於寶光寺,所以和尚為報答他,便將他請進羅漢堂供養。
誰有恩於佛,誰出錢塑佛,誰就有資格進入佛壇。
避開政治因素不談,武則天既然出了二萬貫脂粉錢,造像者把佛像塑造成她的模樣,想來也錯不到那裏去。報答也好,討好也好,也不礙事。就是武則天本人授意也罷,暗示也罷,也是情理中的事。何必要找出什麽“依據”,也談不上什麽“糾謬”不“糾謬”。至於唐高宗願意不願意將他的老婆拿去“充當造像原型”,事實上,當時也由不得他了。
這些都不必去說了。
重要的是造像本身,而今一年四季,到龍門石窟瞻仰盧舍那佛的海內外遊人,絡繹不絕,綿綿不斷。當成千成萬的遊人仰望著舉世罕見的盧舍那佛像時,誰都會被她那震撼心靈的無窮魅力所吸引,誰都會被她那神秘的微笑和超然的氣質所感染。
美是無法抗拒的。
佛是無法疏離的。
每一個平凡的人,隻要以佛的智慧為旨圭,將佛道融於生活之中,造就一顆“平常心”,便可即人成佛。
凡聖同一,僧俗不二,即心是佛,佛我一體,了然無別。一即一切,圓融無礙。
武則天之前的梁武帝蕭衍,又想當皇帝,又想當和尚,但又不時妄起分別,將二者對立起來,且又不切實際,食古不化,不能將二者融會貫通,所以造成人格分裂,終歸於一敗。
武則天卻將人與佛,乃至山河大地,融合為一,把皇帝與菩薩融於一身,力求一即一切,圓融無礙,事事無礙。“我”(皇帝)就是佛,佛就是我。天大地大,我也大,唯我獨尊,直下承當。因此,她塑造的是一個具有唐人風範的成熟的人格。
在盧舍那佛神秘微笑背後,蘊含的正是一個唐人成熟的人格風采。
她是佛,也是人,不屈服於命運的女強人,但從一個女皇來看,她又是一個凶悍的暴君。
(七)說到這裏,不能不對武則天禮佛作個總的透視。
中國佛教演變到武則天的時代,已經徹底地中國化了。這個轉化主要是通過中國禪宗大師和中國士大夫們的努力而完成的,同時也靠曆代皇帝的支持而得以伸展和實現。
這樣,一個頗有興味的問題便出現了。
按照佛法的宗旨,有三個基本精神:一是“菩提大願”、即佛的最大願望,不僅是自己覺悟成佛,且且還要普度眾生。二是“方便多門”,即學佛者不一定非要出家不可,在家也行。隻要心誠意潔,隨處都可成佛得道。三是“曆劫修行”,即佛為世間之法,在人生中勘破人生,在生死中勘破生死。治世禦侮,濟亂扶危,行正卻邪,皆為菩薩之所能事和義務。
這樣,皇帝皇後可以禮佛,文人士大夫們也可以崇佛,土農王商等一般老百姓也可以敬佛,而且治世禦侮,濟亂扶危和去邪持正,都無不可,皆得其用。
於是,在中國禮佛、崇佛和敬佛的大潮裏,便帶有一種強烈的政治、功利和世俗的色彩。
作為文人士大夫和芸芸眾生而言,他們求佛的目的無非是求福、求財、求官、求壽、求寧……很少有人是因出於信仰的認同而去求佛拜菩薩的。
作為皇帝而言,他們禮佛的目的,則更為明顯,十之八九是為了玩弄“君權神授”的把戲。無非是為了在他們的袞龍袍上再增添一道佛的靈光,以便強化其江山社稷而已。
菩薩一旦與功利結合,菩薩勢必會露出世俗之相和實惠之風,而凡夫俗子也就沾上佛的靈光了。
佛祖一旦與皇權交易,佛門也就近乎於衙門,皇帝也就套上佛的光圈了。
就此而言,武則天禮佛與曆代皇帝禮佛,並無本質的不同。但有兩點,是其他皇帝望塵莫及的。
一是她在完成了由“女性”向“男性”的轉化之後,又將“女皇”與“彌勒”融為一體,從此不再妄加分別,而視“我”為“佛”,且“唯我獨尊”。
世界、佛祖、自我。
江山、臣民、佛法。
這,都融為一體,集於一身。她,正是以彌勒的化身、女皇的身份而君臨天下的。以佛濟世,普度眾生;以法治國,去邪扶正,皆為佛祖之所有事和應有義。這裏,大唐江山也就是佛國天地,女皇陛下也就是彌勒菩薩,臣民百姓也就是佛門弟子。這一切都是和諧一致的。
另外一點,從她本人來看,她追求和完成的是一種國格、神格和人格的統一。
人是宇宙的精靈,她就是一個宇宙的精靈。她追求的是生命力的放射與拓展,她追求的是人格的自我實現與自我完成。
人要善於找到最能發揮自己潛能智慧的突破口,要善於找到最能釋放自己生命的放射力。而武則天找到了——這就是女皇與彌勒的高度統一。她憑藉皇權與神權的靈威,既創造了一個黃金時代,又創造了她個人黃金般的瀟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