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個詞人真絕代,可憐命薄作君王”。但其亡國之音的繚繞和美人相伴的豔魂,卻又使李後主留下了千古佳話。
“國家不幸詩家幸”,詞既害了他,又成就了他,正所謂“成亦蕭何,敗亦蕭何”也。
政治家要有文化人的素質,文化人要有政治家的胸懷。
但二者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行當、不同的選擇和不同的結局,一旦“錯位”,就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一)說罷了後蜀後主孟昶之後,現在該說南唐後主李煜了。這兩位後主都是以玩詞為特長而又以玩詞誤國的亡國之君,本該被曆史的塵埃封存,但因其亡國之音的繚繞和美人相伴的豔魂,卻又使他們在曆史的長河中浮出了水麵,成為千古佳話。
不過,“國家不幸詩家幸”。到底是國家不幸的悲劇成就了他們呢,還是豔絕塵寰的美女絕配而使他們流傳千古?這些似乎都不必去深究了,這裏我要說的,還是關於“君王錯位”的這個問題。
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重嘉,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個兒子。李氏家族原本姓徐,唐末吳國在楊行密死後,即由大將徐溫執政,徐溫死後即由其養子徐知誥掌權,不久滅吳稱帝,建立南唐。他自稱是唐玄宗之孫,更名為李昇,李王景就是他的兒子。李璟有六子,按說還輪不到第六個兒子李煜來繼位的,因前麵的五個兒子都相繼死了,所以最終還是由李煜來繼位。
李煜天資聰穎,從小就文采出眾,長相也很奇特。據說豐額駢齒,一目重瞳,頗有富貴之相、天子之表,是塊做皇帝的料。但事實證明,他又沒有具備當皇帝的起碼素質。他根本不懂政治,隻會吟風弄月、吟詩填詞。
《詩藪雜編》說他“後主目重瞳子,樂府為宋人一代開山”;《藝苑言》也說他“後主直是詞手”。也就是說,他是詞壇高手,詞林宗師。這恰是做君王的“短處”,也正是他作詞人的“長處”。所以有人為之歎息說:作個詞人真絕代,可憐命薄作君王。
這位君王之所以命薄,是因為他繼位之前南唐早就走向衰落了。而南北混亂的政局,也亟需統一。雄才大略的宋太祖正在著手全中國的統一,南唐自然是宋太祖統一的對象之一。他若要抗拒這種民族大統一的曆史潮流,顯然是以卵擊石,負隅頑抗。但作為一代君王,他要是拱手稱臣,順應潮流,顯然又愧對家廟,而且必然成為亡國之君。
可見,李煜在當時的曆史夾縫和轉換之中,正處於兩難的境地。也許當年的李後主還沒有、也不可能站在曆史的高處來判斷自己所處的地位與何去何從,他隻能以“錯位”的心態來打理他的國家。
李煜初登大寶時才25歲,他不曾料到會當皇帝,也不想當皇帝,但偏偏又當上了皇帝,既當了皇帝卻又不懂得玩政治。玩文化他是高手,玩政治卻是外行。他的對手趙匡胤,偏又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那“黃袍加身”和“杯酒釋兵權”之類的絕招,李煜無論如何是學不到手的。當然,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類的佳句,也是趙匡胤無法寫出來的。
但對君王而言,比拚的不是文化藝術,而是政治手段。他們比拚的不是“善”,而是“惡”。正如馬克思說的,對一個君主來說,從惡比從善更適合。但李煜這個君王,偏偏又信佛好善,一副菩薩心腸。因此,趙匡胤略施小計,隨便出手兩招,就讓李煜中計,而且還渾然不覺。
(二)李煜也像許多信佛的君王一樣,天天都在念經拜佛,阿彌陀佛不離口。每當退朝之後,便脫下黃袍,換上袈裟,誦經不止。他還不惜重金,招募僧人,一時使金陵的僧人陡然倍增,多達萬人。僧人犯法,他不依法處置,隻讓他們誦經了事。
趙匡胤聽說後,就派高僧去進一步說服李煜,要他以佛治國,方能天下太平。李煜不知是計,還信以為真,果然更加禮佛參禪,不把國事放在眼裏了。其實,趙匡胤也信佛。他在落難時曾得到過高僧的指點和幫助,在謀取後周政權時也得到過麻衣和尚的點撥。隻不過他信佛而不佞佛,並且善於將“佛法”靈活地用於“世法”之中。
趙匡胤接著又用反間計,巧妙地除掉了李煜手下的大將林仁肇。在戰端未開時,雙方都有使節往來。有一次,當趙匡胤在召見南唐的一位使者時,有意讓使者看到先掛在牆上的林仁肇的畫像。又遮遮掩掩地說,林仁肇先以此物為信,然後再設法來投降。還煞有其事地說,那間空房就是為他準備的。那位使者不辨真偽,便傳信給李煜。李煜全無政治頭腦,也缺少心計。他不想一想,哪有這種投降叛變的做法?隻是一聽說此事,就將一位忠於他的得力大將“鴆殺”了。
除掉了智勇雙全的林仁肇後,趙匡胤又派人潛入南唐,偵察長江天險的地緣地貌和兵力部署。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才發現南唐的勢力與國力都不弱,且地廣物豐,商賈林立,社會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更有長江天險作為屏障,兵力部署也很可觀。曾有大將向李煜獻策,他願意以“叛國”之名,率軍北上,出奇不意地滅掉北宋。如果失敗就殺他的全家,推說是他私自行動,與主無關;又有大臣向李煜建議:以屬地反叛為名,發兵一舉攻下吳越,再染指中原。
然而可惜的是,這兩項可進可退的妙計,都被李煜一一否決了。理由是:相安本分,何必惹事生非?貴在知足,不可貪得無厭。又說我不犯人,人豈能犯我?我禮於人,人必禮於我。為此,李煜像他父親李璟一樣,一直向北宋進貢稱臣,以禮待之。甚至不惜將南唐天子降格為江南國主,又將中央行政最高機構如尚書省改為司會府,以求得一方平安。
麵對這樣的皇帝,趙匡胤真是樂不可支,笑對手竟是如此不懂政治偏又來玩政治,不配當皇帝偏又當了皇帝,如此正好一舉吃掉他。但他卻又不能不為長江天險難以跨越而發愁,心想如果我是南唐一國之君的話,那將不是北宋滅南唐,而是南唐滅北宋。也就是說,天下將重新洗牌。
但正當趙匡胤為長江天險發愁時,一個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原來南唐有一個名叫樊若水的秀才,因在科場上屢屢失意,正所謂“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心中憤懣不平,便決心投降北宋。為了準備一份見麵禮,他就裝成漁翁,每天都去長江采石磯一帶釣魚。但實際上他是借此摸清長江的水係暗礁,然後繪製成圖,最後獻給了趙匡胤,並建議他在江麵狹窄之處搭建浮橋……這真是天助老趙,也是他的一份機緣,活該他成為一統大宋江山的一代開國之君。
(三)當趙匡胤一切準備就緒,隻待火候一到就開鍋時,可憐的李煜卻還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這時他正沉湎在溫柔富貴的皇宮裏,抱著美人吟風弄月哩!
李煜18歲時,與南唐大臣周宗之女娥皇結為夫婦。他們都有共同的愛好,也都是性情中人,可謂人間絕配,天造地設。李煜每有新詞,娥皇都要評點,且讚賞不已。她又精通音律,擅彈琵琶。據說已經失傳多年的《霓裳羽衣曲》的殘譜,就是娥皇複原的,同時她也將丈夫的絕妙好詞譜曲彈唱。每當月白風清時,夫婦二人便相偎相依,翩翩起舞。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縐。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這首《浣溪沙》,正是這對伉儷和諧美滿生活的寫照。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笙簫吹斷水雲愁,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未初。
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這些詞曲都真實地反映李煜對娥皇的鍾愛和他對宮庭豪華生活的迷戀。就這樣他在紙醉金迷的皇家生活中,度過了十年時光。對他來說,軍國大事早已不在他的眼裏了。至於周邊的動靜,則更不在他的視線之內,他惟一的興趣就是填詞。
但繼他的兩個愛子不幸夭亡之後,他的愛妻又一氣病倒了。為此他不免悲觀失望,但這時橫空又冒出一個絕代佳人,這便是娥皇的妹妹。人們為了將姐妹區分開來,就稱娥皇是大周後,叫其妹為小周後。這小周後雖然趕不上大周後的才情,但她卻比大周後漂亮、年輕,而且活潑調皮。
單就這一點,就足以使李煜愛不釋手了。也就顧不得大周後還躺在病床上呻吟,就迫不及待地和小周後幽會偷情。他是這樣描寫的: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誰,教君恣意憐。——《菩薩蠻》
說的是在一個花明月暗、夜霧輕垂的晚上,這位小美人趁此機會,偷偷地跑去與情人在移風殿幽會。為了怕人聽見,她將綴滿著銀鈴的繡鞋脫下來提在手裏,光穿著一雙短襪子,一步一步地溜進殿裏的畫堂南邊,一下撲在情人的懷裏,心兒卻還在撲騰撲騰地亂跳。後邊兩句是當時民間小調“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化用。由此可見,這位小美人是多麽的大膽、調皮、淘氣,又是如此的可愛、可憐、光彩照人。也由此可見,李煜是在女人身上下足了功夫的。
當然並不是說他就是醉生夢死,一點憂愁也沒有。當大周後病逝後,他就哭得死去活來。在《昭惠周後誄》的祭文中,他就一連用了十四次“鳴呼哀哉”來寄托他對愛妻的哀思,發出“茫茫獨逝,舍我何鄉”的哀歎。當北宋滅掉了南漢之後,他也感到唇亡齒寒,異常恐懼,擔心自己也會遭到滅頂之災。但他挽救的辦法不是整頓朝綱,勵精圖治,而是更加向北宋妥協,俯首稱臣,也更加癡迷於聲色,以填詞來排解心中的苦悶,借酒澆愁。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雖然寫的是傷離念別,但從“拂了一身還滿”的落花和“更行更遠還生”的春草中,也能發現他的心情沉重。除此,還有兩首《相見歡》,則更是如此。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言獨上高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亂,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國學大師王國維讀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佳句後,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人間詞話》)。他僅看到李後主填詞的“氣象”和“眼界始大”,卻沒有看到李後主這時正麵臨著滅頂之災。難怪這位國學大師後來跳湖而死,為文化而殉葬。其實當年的李後主,他同樣是作了“文化”的犧牲品。但這又如何?
(四)趙匡胤在未向南唐出手之前的那年秋天,不知為什麽,突然派使臣來請李煜到開封去玩一玩。李煜知道,開封是不好玩的,弄不好就會玩掉腦袋。因此他說身體不好,婉言謝絕了。
既然是敬酒不吃,那就該吃罰酒了。休怪我老趙無情,該出手時就出手,火候一到便開鍋。老趙一聲令下,大軍越過長江天險,直逼南京。這時,李煜又派使臣去見太祖,請求罷兵。使臣指責太祖霸道,出師無名。他說:我主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你為何還要出兵攻打?太祖說:爾謂父子者為兩家,可乎?
使臣無言以對,正想辯解時,卻見太祖早已不耐煩了。他當即按劍而立,說了句千古名言:江南無罪,但天下一家,臥塌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乎!這正是曆代政治家們的“臥塌情結”、一切行動的“底線”,也是他們不便泄露的“天機”。
駁回了使臣的請求之後,太祖即令大軍將金陵團團圍困,要李煜無條件投降。
當前線將士在拚命死保南京時,李煜卻還在宮中填詞。他在《臨江仙》中寫道: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詞未寫完,宋軍已攻陷了京城。這年隆冬臘月,李煜同小周後便做了俘虜,被押送到開封。
雖然做了俘虜,成了太祖的階下囚,但李煜的詞人夢癔卻還未清醒過來。剛到開封不久,他想起那首詞尚未寫完,似乎是一個遺憾。因此斟酌了半天,遂又寫完最後三句:……爐香閑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正像阿Q臨刑時畫圓一樣,他力圖要把人生的句號畫圓,可惜偏又畫不圓。
李煜也想把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個句號畫圓,但也總是難以畫圓。他已失去了人生的快樂與自由,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享受生活了。這不能不說是人生最大的遺憾。更有那亡國之痛,則更使他分外傷愁。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
太祖對李煜還是蠻好的,沒有過多的為難他。準許他把昔日的宮女和樂師繼續留在身邊,由他填詞作賦,愛怎麽樂就怎麽樂吧,反正對自己也沒有任何威脅了,善待他反而會落個美名。
但對李煜而言,這何嚐又不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一想到“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一旦成了亡國之君後,這種日子比死還難過。尤其是聽到“教坊猶奏別離歌”時,他更是隻好“垂淚對宮娥”了。
然而至此他也未想到,詞既成就了他的大名,但同時也毀了他的江山,最終也毀了他的生命。據說趙匡義(趙匡胤的兄弟和接班人)聽了李煜在呼叫“小樓昨夜又東風”時,便派人將他毒死了,葬於洛陽北邙山下。不久小周後也與他同葬於一穴,實現了她“隻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隨”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