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峰航線
戰爭流水線是轉交國民政府的還是盟軍自用,根本沒個準數,無法統計!
張義聲駕著他的B-25從空中回到祖國。
被日本人入侵上海打碎了考大學之夢的張義聲,是在考場上跟隨難民一路退卻到成都後,又考入中國空軍航校第十二期的。
國內要啥沒啥,空軍已潰不成軍,中國空軍從十二期開始,全都送到美國培訓。
張義聲和胡厚祥一個是十二期、一個是十三期,前後腳去的美國,張義聲去的時候,搭乘客輪,走的還是太平洋,一年後回來就不行了,得繞著彎走,走大西洋、印度洋。
去的時候空手坐船,回來時長了“翅膀”——駕駛B-25轟炸機,有翅膀也不行,也得兜圈子。
老人說,和他一同到美國受訓的多數戰友考試合格後,放單飛後,都先後回國了,由於他是學駕駛B-25轟炸機的,就和另外四個同學留下來。
國內來的命令是讓他們等待,等待接收B-25轟炸機。
兩天還不到,國內再次發來命令:中美混合團成立,接收B-25,火速回國,參加戰鬥!
隻過了一天,來了幾個美國空軍,帶上張義聲和他的戰友乘飛機來到田納西州的孟菲斯飛機製造廠。
在裝配車間,老人說,是真開眼界,全是流水裝配線。男人都上前線了,大部分是女工,現代化操作,一個多小時就能裝配出來一架B-25轟炸機。
張義聲他們這架B-25下線後,試飛員(也是女的)和他們共同試飛,合格後,工廠、軍方、張義聲三方簽字、認可,於是,這架飛機就算正式交付。
老人說,原來以為是他和四個同學駕著這架B-25回國,其實不是,美國方麵專門有負責運送飛機送至世界各個戰場的。第二天就來了十幾個美國人,四個人一組,各上一架B-25,四名中國空軍,也每人登上一架B-25,作為本次飛行副駕駛,不編隊,各飛各,目的地——中國!
我問,為什麽讓中國人擔任副駕駛而不是別的什麽,比如,領航啊什麽的?
老人笑了,領航,這條路你走過嗎?他們的意思非常明確,帶你飛,讓你盡快熟悉和了解飛機性能,以便能迅速掌握它。
從孟菲斯機場起飛後,第一站是停經加拿大,在這裏,感覺不出來已經是離開美國本土了,差別不大。隻是在起飛前,機組每人都收到一冊印製考究的“注意事項”手冊,內容都是告誡出國參戰人員在他鄉異國應尊重當地風俗習慣。老人說,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在涉及到中國時,裏麵大意寫的是,該國婦女如不主動伸手,請不要握手,至於見麵時的親吻更不可以……
除了這本小冊子,機組每個人還都注射防疫針劑,有五六種之多,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之感覺。
接下來,張義聲和他的機組的飛行路線是格陵蘭——冰島——英國——北非——地中海——埃及——紅海——卡拉奇——中國,和這個路線相對應的,是路線中所有相關機場的詳細資料,每份資料中都特別注明,遇到敵人攻擊或被俘,必須在第一時間內銷毀。
看得出,飛行的整條航線都盡量避開歐洲和北非戰爭區域。
老人說,飛行並不那麽順利,最緊張時刻是從英國到開羅這一段,地中海沿岸都有軸心國飛機日夜巡邏。老人說,為了保險起見,過了直布羅陀海峽後,機長把航線向南伸延400多公裏,這就多出兩個小時航程,超出B-25最大飛行直徑,沒有辦法,在英國一個軍用機場,特地在B-25炸彈艙中安放兩個臨時油箱,整個航段全是在雲層上全程儀表盲飛,先到的是由於一部電影而馳名中外的卡薩布蘭卡,接著直飛開羅,也就是這一段,剛起飛後,右發動機發生故障停止工作。
老人說,當時他建議機長折返,結果遭到那個大胡子美國機長的拒絕,為此,在機艙中,他就和美國佬爭執起來:“這是中國物資,不許破壞!”
看到年輕的中國副駕駛發怒,另幾個美國人就笑,笑得張義聲莫名其妙。後來其中一位拍拍他的肩,告訴張義聲,這會兒折回,保不準會碰上德國巡邏機。沒關係,相信他們的機長。
看來說不定這類事情都遇上多少回了,老人說,壞了一個發動機,他們好像沒事一樣,也不在乎,在機艙裏依舊是談笑風生,就那麽飛,一直堅持到利比裏亞一個英國軍用機場,更換一個發動機後,又飛到開羅。
定式的思維使我的提問繼續透著白癡:“你們從這兒飛那兒的,都是怎麽聯係啊,地麵怎麽就知道你們是誰、從哪兒來,也不認識你們,怎麽就能給你們更換發動機啊?”
張義聲:“孩子,這你可能就不知道了,那個戰爭不是像電影裏這樣。隻要我們的飛機離開一個機場,機場馬上就通知我們要到達的下一個目的地,某日、幾時、將有一架什麽型號的飛機抵達你處。等我們的B-25在下一個機場落地停穩後,維修車、加油、加水車就上來了。如果飛機有故障,機長填一個單子交給他們即可,如果沒故障,就做正常檢修。
我又問:“那……你們呢?”
“我們?上了接我們的吉普車到二十四小時開放的餐廳,吃完飯後,聽從機場命令,要麽休息、要麽繼續飛,就這樣,一站接一站……”老人說,“從開羅再次起飛後,直接飛到印度卡拉奇(今巴基斯坦,筆者),接著是拉合爾,再飛,過喜馬拉雅山就是中國。到此,負責送機的美國人這次任務就算完成,他們搭便機按原路返回,再執行下一次送機任務。就我守著這架B-25,這時,國內又來命令:確保萬無一失飛越“駝峰”!
也是,幾乎是整整繞了地球一圈,才能把一架飛機弄到“家門口”,別再栽在“駝峰”,那可真是倒透了黴!老人說。
哦,原來戰爭是這樣打法,我徹底明白了!
在張義聲後麵,中國空軍赴美受訓十三期的楊訓偉也是這樣駕著B-25飛機,繞著地球大半圈,來到卡拉奇,回到“家門口”。
張義聲、楊訓偉和他們的B-25是因為長著“翅膀”,有著便利的條件,才能依靠空中飛行、橫跨半個地球進入中國,而汽油、戰車、武器彈藥及各種軍需物資,卻沒有這等“福分”——全是經過浩瀚的大西洋、印度洋、經過漫長的海運才能抵達白雪皚皚的“駝峰”腳下。
也是相當不容易。
大西洋上德國潛艇“狼群戰術”圍追堵截,二十四小時都讓你神經緊張得不能再緊張了!
原中國空軍十五期、中美混合團P-40飛行員閆汝聰老人,當年赴美受訓和回國曾兩次橫跨大西洋、印度洋。
老人說,當時商船都是結隊而行,無論是從大西洋那一端出發還是從印度洋這一端回去,都是三四十艘貨輪組成一隻遠洋船隊,由美軍派出的軍艦護航。從這邊出發先過印度洋,還好一些,除了海浪滔天,沒有敵情,但一到大西洋,氣氛驟然緊張。
情況全變了,德國潛艇隨時都會出現,尤其是夜晚,每前行一海裏都如履薄冰,軍艦一會兒跑前、一會斷後,空氣簡直都在顫抖,仿佛劃根火柴就能立刻燃燒。我在的那條船是載人的客輪,夾在整個船隊的中間。多少個午夜時分,和衣睡意正濃之時,警報突然長鳴。聽到警報聲,所有的人馬上都得起床,穿好救生衣,站在甲板上,單等被擊中下沉往海裏跳。此時,護航的軍艦馬上單列出隊迎戰。
漆黑的夜色中,一支長長的商船隊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被德國潛艇組成的“狼群”包圍住,如同一隻孱弱的羔羊拚命要掙脫圍剿過來的“狼群”一樣,船隊能做的就是在己方護衛艦掩護下加速逃跑,而急紅了眼的“狼群”怎麽也不肯輕易放過這塊到嘴邊的肥肉。老人說,德國潛艇有時在水下一跟就是幾天,不打掉幾艘貨船,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
淒厲的警報聲在碧浪滔天的夜空足以把人心撕碎!
火光衝天,艦炮、深水炸彈,爆炸聲不絕於耳。也不知道是德國潛艇得手後悄悄退出了還是有船被擊沉,劈裏啪啦打了個把小時後,一切又都恢複了平靜,遼闊的海麵上,隻有黑乎乎一眼望不到首尾的船隊悄然破浪而行,隻有卷起的海浪不時地衝破黑夜的靜謐。
護航的軍艦不聲不響地再次靠攏過來。
黑夜中,有人小聲傳遞:某某船被擊沉了……
老人說,貨船被打沉,損失的可不是一條船、幾個人的事兒——幾萬桶汽油、幾萬噸武器、幾萬噸給養,都是國內最急需的,已經走一半了,就這麽說沒就沒了!
每一滴汽油、每一顆子彈、每一粒糧食、每一條止血帶,都是經過超過一萬公裏長途艱難跋涉,運抵加爾各答,再從加爾各答,用火車送至汀江,然後再用每次隻能裝載三噸多的C-47,經過駝峰航線,送至國民政府手中、送至前線……
一滴汽油一滴血!
這是那個時期的口號,現在聽起來,毫不誇張!
招兵買馬
一個機組一個機組在駝峰航線上有去無回,“中航”損失慘重,僅此到1943年底,“中航”空勤人員嚴重短缺——都摔沒了。
不僅僅是飛行人員——一架飛機從靜止到離開地麵升空,是一個機組努力的結果,但在這個機組的身後,還有無數的人在默默做著工作:導航、機務、氣象、調度、無線電通訊、地麵協調——哪一個環節都不能缺少,哪一個部門都需要人。
這也僅是一部分,還有汀江機場、加爾各答維修基地、重慶地麵站、巫家壩機場、即將開辟的駝峰航線延長線——敘府(宜賓),都急缺人。無論是商業航空公司還是戰鬥機群,全都如此。這就像高高的金字塔一樣,地麵保障人員是龐大底座的根基,托在塔尖的,才是飛行機組。一個機組犧牲了,再托一個機組上去,再犧牲、再上……
和日本人相比,國民政府統治下的中國在這方麵可謂“得天獨厚”——民眾甚多,但專業航空公司不是砌牆壘磚抹灰的施工隊,需要的是技術型人才。
“中航”很多“老人”,大都是在這個時期被招入公司的,基本上都是大學、中專畢業後流亡的青年學生,最次也是個“技校”生。
梁鶴英就是這個時候,進入中國航空公司。
個不高,稀疏的頭發總是往後梳得整整齊齊,即使是隨隨便便披上的一件衣服,肯定也是一個褶皺都沒有,走起路來步履穩健,怎麽看都不能把他往八十四歲想。
偏偏就是。
在成都定居大半輩子的梁鶴英至今都是鄉音未改,和他交流,老人總是操著一口蹩腳的“粵語”普通話,時不時就出現“卡殼”。
英語比普通話說得還流利!
拿著不知是托了幾個人之手、從地球另一麵找到的幾頁英文資料,老人像說粵語那樣不由自主地讀出聲來,再拿出幾張已經發黃、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老人脫口而出:“這不是‘中航’在加爾各答的維修基地嗎?”
日本人占領香港後,不想當亡國奴的梁鶴英,隨著逃難的人流來到桂林。老人說,雖然平日裏討厭這些傲慢的英國人,但此時,還得需要——從香港撤出來的“港府”在桂林設了一個“流亡機構”,專門負責收留那些曾在他們的“政府”裏麵做事、潰敗後逃難來此的雇員。去,隻需報個姓名,然後就給你薪水,和原來的待遇一樣。
“港府”不能正常運作,但對“員工”還是要負責的。
我問:“報名就行,也不看看身份、不要求找個證人什麽的,萬一有人假冒呢?”
老人搖頭:“那時沒有作假、蒙騙這一說呀,根本就沒聽說過現在這種事情。隻要你說曾是他們哪個部門的雇員,英國人連問都不問,簽個名就領工資,每個月到時就發,從不拖欠。”
老人就是靠著這筆“救濟金”在桂林生活了半年多,問老人,活得怎麽樣,是不是隻能“維持”。老人說,這就是我的工資,和原來比,分毫不差,完全可以優哉遊哉。
“那就優哉遊哉下去唄。”我說。
“哎,那可不行!”老人說,“國破家亡,青年人是抗日救國的重要力量,哪個中國人不想對處於苦難中的祖國傾盡微薄之力?那時,我們整天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怎樣把日本人趕出去,還我山河!”
當時,有這樣想法的不隻是梁鶴英一個人,差不多是每個熱血青年的理想和目標,要不,就不會有那麽多青年學生衝破重重阻攔奔向寶塔山。要不,“國統區”也不會出現“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動人場麵。
極其偶然的事兒,一天信手翻開當地報紙,中國航空公司招聘技術人才的廣告躍入眼中。老人說,此時,遷到內地的“港府”也在私下裏悄悄“招募”,招募梁鶴英這樣的技術人才,到英國海軍去,幫他們搞汽輪機。
從工作第一天起就給外國人做事,一直是看著那些趾高氣揚的英國人臉子行事,早就不想幹了,還能回去?
老人說,當時幾乎全是“舶來品”,全是洋火、洋蠟、洋釘到美國、加拿大麵粉直至洋槍、洋炮,總算盼到了一家“中國航空公司”,從名稱上看,這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的企業,還能不去!
脫掉西服、扔掉領帶,特地穿起一副中式褂子和布鞋趕到招聘現場,一番問答後,考官說,回去聽消息吧。
畢恭畢敬地退出來,回到租住的小屋裏等信兒,一個星期後,和梁鶴英同去的兩個夥伴分別被錄取了,而梁鶴英卻沒有任何消息。急了,出門找個電話給“中航”打過去,接電話的正好是那天主考考官。梁鶴英問,是不是我的能力有問題,為什麽和我同去的都錄取了,而我沒有?
電話那一端的解釋差點沒讓這邊的梁鶴英背過氣去:“沒錄取你,不是因為能力,而是因為你不會講英語……”
因為是中國自己的“航空公司”,應聘時一句洋文都沒敢露的梁鶴英馬上在話筒這邊改說英語。
在話筒那邊,考官也改用英語和梁鶴英探討汽輪發動機。
老人說,汽輪發動機和當時航空所用活塞式螺旋槳發動機原理是相同的,自己在香港英政府中就是負責海軍艦船發動機技術的,交流沒有任何問題。末了,電話那一端說,明天你就來上班吧。
梁鶴英一夜沒怎麽合眼,老是惦記著中國的“航空公司”怎麽也得說英語這件事兒,第二天起床就去“上班”,進了公司才如夢方醒——敢情原來又是“外國”的公司啊!
同期,和梁鶴英一前一後進入“中航”的,還有黃元亮。有所不同的是,梁鶴英是“待業”半年後被招聘過去,而已經畢業、參加工作的黃元亮是“中航”的人連拉帶拽硬給“挖”過去的。
地勤人員招入“中航”,大部分是去了公司設在加爾各答的維修基地。
飛行人員也嚴重不足——差不多都摔沒了。
但和機務人員比,這些人實在難尋——和平時期空中驕子也不是隨便能在街上拉來的,更別說又是戰爭年代,現培訓,也根本來不及。邦德、王承黻為此事絞盡腦汁,但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恰恰此時,美國陸軍第十四航空隊正式成立,陳納德被任命少將總指揮,“飛虎隊”解散了,原來的隊員們大部分並入十四航空隊,也有一些受不了部隊“清規戒律”的散兵遊勇選擇離開,邦德抓住時機,遊說、蠱惑加重餉,還真給弄到“中航”一部分。
但就是這樣,飛行人員依舊嚴重缺乏。邊飛邊摔,後備力量難以儲備充足!最後,實在是想不出好招數了,總經理王承黻直接給航空委員會發電,請求支援。
南京第二曆史檔案館是國內專門存放原國民政府原始文件檔案之地,門崗、守衛,壁壘森嚴,一套繁瑣的手續辦完後,終於踏入門檻。用了五天時間,終於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搜索到兩份電文原件。
都是由空軍總司令周至柔將軍發給航委會並轉交中國航空公司的,原文如下:
抄重慶航委會轉譯如下:
中國航空公司總經理鈞鑒,茲選派唐夏威、張澤溥、周一平、李英茂、張梓祥、李森芹、楊毅雄、楊振華等八員為貴公司副駕駛員……請查照為荷。
周至柔辰元/渝印
王總經理沒白努力,把最高軍事當局給驚動了,把中國空軍總司令都給調動起來。
在“中航”總經理向航委會發出求援電報後,隻隔三天,周至柔即下達命令:從空軍中選拔飛行員,補充中國航空公司!
第一批到“中航”的是空軍總司令在電報中提及的這八個人,之後,陸續還來了幾批。
陳達禮、楊宏量、鄧重煌、梁泰山,還有那個和軍校發生衝突的吳子丹……也都是這個時期從中國空軍到“中航”的。
再不夠用,幹脆從本公司“內部”提拔。邊任耕原本在汀江場站當機械員,也提拔為副駕駛。
初次過“駝峰”
公元2004年5月13日,北京六裏屯附近一處民宅,我坐在楊宏量老人麵前。
老人是在1943年夏,奉令加入了中國航空公司。老人說,這邊報到,那邊飛機的螺旋槳已經徐徐開始轉動,手續交接完畢,馬上就登機,剛在副駕駛座位上坐穩,C-47就起來了。
問老人,怎麽連“實習”的機會都不給啊?
老人苦笑道:“哪有那個時間啊!”
趕緊問老人第一次飛“駝峰”的滋味。
精神上都是一種折磨!老人這樣評價第一次飛駝峰航線。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機長是個美國人,加入航線後,C-47都是由他操縱,離開昆明三十多分鍾,C-47就在山澗裏進進出出,再不就順著山脊上上下下。坐在位置上,眼瞅著飛機照著陡峭的峰嶺直奔過去,白雪皚皚的峰尖撲麵而來,幾乎馬上刺破機艙、穿透身體,頭發都立直了,到了跟前,“刷”的一下,C-47擦著峰尖邊,滑了過去!
就那麽飛,不要命地幹!剛開始跟機時,睡覺都是噩夢連篇,全是往看不見的深澗裏掉、掉、掉,不停地掉,等到落地了,這覺也醒了。
老人說,他算是運氣,在“中航”總共才飛了十幾次,全是在白天,除了結冰沒遇上,其他都經曆過。
老人在“中航”隻呆很短時間,三個月後,中國空軍作戰任務頻繁,空戰損失大,也需要補充人員,一道命令又把老人和幾個同來的戰友招回。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楊宏量又回到中國空軍。老人說,回去後經常和日本人的“零式”機空戰,廝殺、搏鬥,都經曆過,想想,也不像過“駝峰”這樣艱險!
回到空軍沒多久,和楊宏量曾飛過多次的一位正駕駛,連同C-47就在駝峰航線上失蹤。
楊宏量是從空軍到“中航”,好歹也是“空對空”,而梁鶴英、黃元亮都是在去加爾各答“中航”維修基地時,“路過”的“駝峰”。
都是第一次出國、也都是第一次坐飛機。
梁鶴英:從桂林剛到昆明就讓我馬上登機去加爾各答。口袋裏一分錢沒有,別說加爾各答,整個昆明都一個人也不認識,年輕,膽子也大,不想那麽多。既然讓我去,就去,糊裏糊塗上了飛機。起飛前,身旁有人小聲嘀咕,說“駝峰”多麽多麽危險,我就沒來得及去想那事兒——一路上都為下飛機後沒錢怎麽辦的事兒犯愁,隻是感覺有相當一陣子飛機像搖籃一樣,晃來晃去,堆放在機艙中間的行李東倒西歪散了花,也沒覺得怎樣。人啊,不想、不看,就什麽都不知道,無知即無畏嘛。也是第一次坐飛機,以為飛起來就應該這個樣。越擔心降落後咋辦越是覺得很快就到了汀江。過海關時,正愁不知到哪吃飯和睡覺,一個英國軍官把我擋住了,要我出示護照,他這一擋,別說,不僅沒害怕,還高興呢!高興什麽?哈,今晚睡覺和吃飯的地方有了!
去“中航”加爾各答維修基地報到的吳晉生老人,也是白天過的“駝峰”。老人說,那天實在是運氣,航線上少有的好天氣讓他趕上了,過“駝峰”時,隻見飛機繞山腰、順山巒而行。
寧衡當時要為汀江場站、加爾各答基地安裝無線電接收設備,四次路過“駝峰”,其中第一次就是和吳晉生搭乘同一架飛機。
好天氣讓他也趕上一回,一次如此之幸運的飛行!
為找老人,我先後特地兩次去天津。除了麵談,我們皆靠書信聯絡,八旬老人耳聰目明,文字更甚。
回憶當年往事,即便是在書信之中,也能看得出,老人依舊是感慨萬分……具體哪一天記不清了,公司派我去加爾各答安裝調試無線電,同行的,還有幾位是去加爾各答公司基地報到的,就這麽四五個人,又都是“中航”的,整個機艙顯得空空蕩蕩。上午8點,我們在昆明巫家壩機場起飛,機型是C-47,機長是美國人,副駕駛和報務員是中國人。
那天天氣出奇的好,初秋的昆明天空晴朗、萬裏無雲,能見度極好。飛機起飛後,逐步爬高並向西北方向飛去。扭頭向舷窗外看,山巒、河流、森林,曆曆在目。這也是我第一次過“駝峰”,在公司,早就耳聞這條航線之艱險,使我對此充滿畏懼與好奇,就緊緊把臉貼在舷窗玻璃上往外看。
飛行約一小時之後,估計我們的位置應在雲南西北角中甸一帶,再向西一點就應該跨越橫斷山脈。果然,沒多久,便看見深溝大壑、洶湧急流,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都在此奔騰流淌。
飛機繼續西行,穿越緬甸極北和我國西藏東南察隅地區進入印度東北阿薩姆邦,亦即到了喜馬拉雅山的尾端,周圍山脈海拔都在6000-7000公尺左右,C-47已經達到最大高度——5000公尺。此日陽光高照,碧玉藍天,氣候極佳,從飛經橫斷山脈伊始,直至此時,但見窗外,是千姿百態的峰巒起伏、和深不見底的萬壑,在溝壑中,是黑魆魆的一片,同行的人說那是原始森林。C-47像一片飄零的落葉一樣,穿行在這千溝萬壑之間。
向外望去,時而,這些溝壑猶如萬峰駱駝在馳騁,當飛機在峰背間鑽行、飛行在山巒之間,兩側峭壁猶如一道道排列得密不透氣的屏風,有時一峰擋道,看似C-47對著這道“屏風”一頭撞去,就在即將撞上還未撞上的一刹那,心驚肉跳之中,飛機一個傾斜轉彎,緊貼著峭壁的邊擦了過去。
此情此景,讓機艙內每一個乘客都出一身冷汗。由於缺氧,呼吸急促、頭昏眼花、惡心、想嘔吐,被這一嚇,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許因為客人都是自己公司職員的原因,駕駛艙的門一直是開著的,手握駕駛盤的機長目不轉睛地盯著艙外景物,全神貫注,副駕駛則忙著查看各種儀表。偶爾,他要向機長講著什麽,隻有這時,兩人才會輕言幾句,交換意見、討論問題。在他們兩個身後,報務員不停地來回旋轉收發報機旋鈕,嘀嘀嗒嗒地拍發電報……
一直到了汀江,再次起飛後,歇口氣的副駕駛來到後艙,他說,今天托你們的福,真幸運,天氣竟然這麽好,這種情景,已經一年多不遇了。他還說,今天飛的是南線,要是北線,更難飛……
老人告訴我說,從汀江到加爾各答,多是低矮的丘陵地帶,飛機再次起飛後不久,機長把駕駛盤交給副駕駛,在座位上,身子一歪就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過“駝峰”,不管是開飛機還是坐飛機的,精力、體力,都消耗極大!
梁鶴英是在缺氧中迷迷糊糊過的“駝峰”,寧衡是在難得一見的“鳥瞰”風光之中越過航線,黃元亮老人則是另一樣情景中跨越駝峰航線,老人說,過“駝峰”,是他一生的記憶中最難忘、最刻骨銘心的一件事兒!
那是1943年10月6日。
迄今,那天的情景,依舊在老人腦海中曆曆在目。老人說,其實那天的心情一開始還是非常高興的,畢竟是第一次出國,又是第一次乘飛機。飛機是從重慶出發的,是C-47.那天的航線是重慶——昆明——汀江——加爾各答,老人在昆明登機。
中午時分,C-47平安抵達昆明,按常規,在這裏再次加油,上客後即可起飛。
但非常奇怪,C-47加油後,還是遲遲沒有起飛。年輕人,耐不住寂寞,於是東打聽西問問。在候機室,恰好遇上西南聯大商學院院長,他是來迎接從重慶來的美國教授的,他的消息靈通。院長把昔日的學生拉到一邊,輕聲說,剛有一架“中航”飛機在“駝峰”一帶被日機擊落。墜毀前,那架飛機發來最後一份電報,說遭到很多“零式”機攻擊。估計這會兒日本人飛機還在那一帶搜索,看來一時半會兒的不能起飛……
所有的興奮立刻被衝得煙消雲散。
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緊張。
老人說。
一直等到近黃昏時分,C-47才慢騰騰地起飛。
日落時分,斜墜在天際邊的夕陽灑出萬道光芒,把視線所及的地平線完全映照在金色霞光之中,而在和霞光對應的另外一麵,卻是湛藍的天空和飄浮著的幾團悠悠白雲。
一切都是如此之“寧靜”。
如果不是被人家侵略,弄得大家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生活,本是一件多麽愜意的事情。
鬼斧神工般大自然壯麗色彩讓倚靠在舷窗邊的黃元亮頗多感慨,他在欣賞景致的同時,更對侵入這個美好家園的日本人痛恨不已。
幾片雲霧從機翼尖快速劃過,C-47不由得全身顫抖了幾下,把黃元亮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透過舷窗,他向外看去,剛才的“萬道光芒”已不知什麽時候了無蹤影,眼前是稀稀落落的幾片雲團不時從機翼上下掠過,跟在其後麵,是一望無際,黑壓壓、顏色和墨水相近的烏雲……
還未等黃元亮再來得及想什麽,C-47一頭紮入“墨水”中。
閃電、暴雨、強烈的顛簸。
老人說,他一生惟一一次感覺到恐懼,就是這次飛行。
強烈的閃電,就在你頭皮前發光,把眼睛刺得睜不開,閃電過後,天空黑暗如同地獄。傾盆一樣的暴雨,已經不是成點滴狀“打”在舷窗上,而是像瀑布一樣順著舷窗往下淌。
顛簸,強烈的顛簸,使C-47像汪洋中的一艘小船,往不見底的深處跌落。隨著飛機一起跌落的,是心,是懸在空中的心,往深淵掉、掉,不停地掉,感覺快要到底了,就等聽“喀嚓”一聲,C-47粉身碎骨、四分五裂了,隻感覺又開始慢慢上升,於是,心再次跟著上升,接著,就是再掉、掉、不住地再往下掉……
反反複複。
老人說,外麵的黑雲不時拍在舷窗上,看得非常清晰,猶如烏魚噴出的墨汁。四周都被大水包圍著,雖然是在機艙內,但感覺還是像從頭到腳都被淋得透濕,周身都濕漉漉的。你根本感覺不到那是在空中飛行的C-47,更像是一艘在大海深處的潛水艇。
駕駛艙門不知什麽時候搖晃開了,也沒人去關上,透過那扇打開的門,很清楚地看得見駕駛艙。老人說,他真的太佩服那兩名飛行員,擋風玻璃外是一道道電弧光樣的閃電,不時衝破駕駛艙內的黑暗,滂沱大雨把風擋玻璃糊得嚴嚴實實,雨刮器“吱吱”
叫著使勁地來回扭,在一會兒高高懸起、一會兒向深淵墜落的飛機中,兩名飛行員全神貫注地在座位上把住駕駛盤,好似兩尊雕塑,一動都不動!
沒有絲毫慌亂!
說到這裏,老人眼睛潮濕了:“那兩個飛行員啊,真是大英雄!”
其實,無論是開飛機的還是坐飛機的,隻要在駝峰航線上飛過,哪怕隻有一次,都是英雄!
每一位飛行員都是這樣,用非凡的膽略、超人的勇氣,抱著視死如歸的氣概,飛越“駝峰”!
每一位告別祖國,去他鄉異國,用另一種方式進行“抗戰”的地勤人員,也都是這樣飛越的“駝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