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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後,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爾,怕他勸她不要這麽早起來。

  然後她在房裏走來走去,站在窗前,望著廣場。曙光在菜場的柱子之間流通,藥房的窗板還沒有打開,在朦朧的曉色中,隱約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寫字母。

  等到座鍾的針指到七點一刻,她就到金獅旅店去,阿特米斯打著嗬欠來給她開門。女傭人為夫人把埋在灰燼裏的木炭剔出來。艾瑪一個人待在廚房裏。她不時走出去看看。伊韋爾在不慌不忙地套車,一麵聽勒方蘇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著棉布睡帽,把頭從賣票的小窗口伸了出來,不厭其煩地交代解釋,要是別人早聽得不耐煩了。艾瑪的靴後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響。伊韋爾喝了羹湯,披上粗毛大衣,點起煙鬥,拿起馬鞭,悠閑地坐到馬車夫的位子上。

  燕子號開車時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裏,總是走走停停,好讓旅客上車;有些旅客站在大路邊上,自家院子的柵欄門前,等候車來。有時旅客頭一天訂了座,反而要車等人;有人甚至還在床上睡大覺。伊韋爾又叫又喊又罵,還不得不離開車座,去打鼓似地敲門。冷風吹進了車窗的裂縫。然而,四條長凳漸漸都坐滿了人,馬車也滾滾前進了,一行蘋果樹,一棵一棵地往後倒退;大路兩邊有兩條長溝,裏麵都是黃泥漿水,遠遠望去,路離天邊越近,就越窄了。

  艾瑪在大路上來來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過了牧場,有一根標杆,然後是一棵榆樹,一個倉庫,或者是一個養路工人的工棚;有時,她甚至閉上眼睛,期望開眼時能看到意外的東西。但是眼睛一睜開,她總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還有多少路要走。

  最後,馬車離磚砌的房屋越來越近了,車輪也在土路上響了起—來,燕子號穿過了路兩邊的花園,看得見柵欄圍著的雕像。搭著葡萄架的土台,剪齊了的紫杉,還有秋千。然後,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個圓形劇場,籠罩在朦朧的霧色中,過了橋後,城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亂。再過去又是單調起伏的曠野,越遠越高,最後和遙遠的灰色天邊,模模糊糊地連成一片了。這樣從高處望過去,整個景色好像一幅動也不動的圖畫;拋錨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擠在一個角落裏;河道彎彎曲曲,流過青翠的小山腳下,橢圓形的小島似乎是些在水麵上定居的黑色大魚。工廠的煙囪噴出一大團、一大團褐色的濃煙,正如沒有根的羽毛,隨風飄散。聽得見煉鐵廠的轟隆聲,還有直立在霧中的教堂鍾樓發出的叮當聲。馬路兩旁的樹木脫了葉子,夾雜在房屋叢中,看起來像紫色的荊棘,屋頂上的雨水還沒有幹,隨著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參差不齊找亮光。有時,一陣強風吹來,把浮雲吹到聖,卡特琳嶺的懸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氣凝成了波浪,一聲不響地觸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濺。煙消雲散了。

  對她說來,人成了堆的地方,會放射出令人頭暈目眩的生活氣息,充滿她的心頭,仿佛住在這裏的十二萬人,心一跳動,就會使她感到熱情洋溢的熱氣。她的愛情也隨著空間而擴大了,把一片熱熱鬧鬧、模模糊糊、越來越高的喧嘩聲也吸收進去。然後,她又把這一片熱鬧倒了出來,倒在廣場上,林蔭道上,街頭巷尾,而這座諾曼底的古城,呈現在她眼前,好像成了無邊無際的京都,仿佛她正在走進巴比倫古國似的。她把雙手靠著車窗,吸著窗外的微風;三匹馬快步跑,跑得泥漿裏的石頭嘎吱響,馬車左右搖晃,伊韋爾老遠就叫路上的小貨車讓路,在吉約姆森林別墅過了夜的闊老板,坐著家庭自備的小馬車,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

  班車在柵欄前停住了;艾瑪解開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換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號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車。

  這時,全城才算醒了,有些夥計戴著希臘小帽,在擦鋪麵的櫥窗,有些婦女腰間挎著籃子,隔一會兒就在街角吆喝一聲。艾瑪眼朝下,挨著牆走,高興得在黑麵紗下微笑。

  她怕人看見,平時不走最近的路,她鑽進陰暗的小街小巷,滿身是汗,走向國民街街口,走到噴水池邊。這是劇院林立,布滿了咖啡館,妓女出沒的地區。她常碰到拉著布景的大車,晃晃蕩蕩地走過。有些係著圍裙的夥計,把沙子撒在綠色小樹叢之間的石板路上。聞得到苦艾酒、雪茄煙和牡蠣的氣味。

  她轉過一條街,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鬈發露在帽子下麵的人是他。萊昂還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館;他上了樓,打開房門,走了進去……多麽熱烈的擁抱:

  接吻之後,千言萬語湧出嘴來。他們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掛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他們麵對麵,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著,親親熱熱地喊著。

  床是一張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紅綢帳子從天花板上掛了下來,快到床頭方才束緊,張開了一個喇叭口罩著枕頭板——紫紅色襯托著她棕色的頭發和雪白的皮膚,她不好意思,兩條裸露的胳膊靠攏,兩隻手遮住臉。世上沒有比這更美的了。

  房間溫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裝飾顯得輕佻,光線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會的好地方。壁爐欄杆上的箭頭,圓銅花飾和大銅球,隻要陽光一照進來,都會閃閃發亮。壁爐上兩個燭台之間,放著兩個玫瑰色的大螺殼,俯身耳一聽,還可以聽到海浪的澎湃聲。

  他們多麽愛這個尋歡作樂的溫室,雖然它的光輝有點褪色了!他們總發現家具原封不動地擺在老地方,有時,她上個星期四忘記帶走的頭發夾子,也會放在座鍾腳下。他們在壁爐旁,在一張鑲嵌著貝殼的獨腳紅木小圓桌上吃午餐。艾瑪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盤子裏,一麵賣弄風情;當香檳灑倒滿了輕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來,濺在她的戒指上時,她就浪蕩地高聲大笑。他們完全沉醉在你歡我愛之中,竟把這裏當成了他們的安樂鄉,以為可以恩愛到死。做一對長生不老的情侶。他們說:這是“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安樂椅”,她甚至把萊昂送她的花哨禮物叫做“艾瑪的拖鞋”。那是一雙粉紅色的緞子鞋,有天鵝絨毛鑲邊。當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時,她的腿短了一點,懸在半空中,小巧玲瓏的拖鞋沒有後跟,就隻套在她赤腳的趾頭上。

  他是頭一次嚐到女性的難以言傳的嬌媚之美。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溫存體貼的語言,見過這種引人入勝的裝束,這種白鴿酣睡的嬌態。她的心靈深不可測,她的花邊裙子難以看透,都令人傾倒。再說,難道她不是一朵“傾城的名花”,一個有夫之婦:總而言之,一個名副其實的情婦麽!

  由於她的脾氣變化無常,有時神秘,有時高興,有時喋喋不休,有時默默無語,有時生氣,有時隨和,無論怎樣,她都會引起他的無窮欲望,喚醒他的本能或者記憶。她就是所有小說中的情人,所有劇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詩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頭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宮女”的琥珀色皮膚;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細長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畫中“臉色蒼白的女人”,但是說來說去,她總是個天使!

  他常常盯著她看,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出了竅,化為一層波浪,順著她頭腦的輪廓往下流,被吸進了她白淨的胸脯。有時他坐在地上,麵對著她,兩條胳膊放在她膝頭,仰起臉來,笑眯眯地端詳。她也彎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氣來,悄悄對他說道:

  “嗬!不要動!不要說話!瞧著我吧!你眼睛裏流出來的脈脈溫情,使我說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孩子,你愛我嗎?”。

  她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經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鍾上有一個愛神的小銅像,他撒嬌似地彎著兩條胳膊,舉起一個鍍金的花環。他們一看就笑,笑了好幾回,但等到他們要分別的時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們一動不動,麵麵相覷,翻來覆去地說:

  “下星期四再見……下星期四再見……”

  突然一下,她用雙手摟住他的頭,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額,喊了一聲再見:就衝下樓梯了。

  她走到劇院街,去一家理發店整理鬢發。天黑了,店鋪裏都點起了煤氣燈。

  她聽見劇院的鈴響,叫演員準備上演;她看見對麵走過一些臉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裝褪了色的女人,都從後台的旁門走了進去。

  理發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頭粉臉和假發中間,火爐燒得劈劈啪啪地響。烙鐵的氣味,梳頭的那一雙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著梳頭罩衫朦朧睡了一會。小夥計給她理發時,老問她要不要化裝舞會的門票。

  最後,她走了出來!她又走上大街小巷,來到紅十字旅館前上車;她把早上藏在長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來,穿在腳上,和等得不耐煩的旅客擠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車。車裏隻留下她一個人。

  車一轉變,就看得見城裏的燈光越來越多,仿佛一片朦朧的閃爍星光,籠罩著參差不齊的房屋,艾瑪跪在軟墊子上,迷離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嗚咽了,叫著萊昂的名字,說了幾句溫柔的情話,送了幾個飛吻,但都隨風消逝了。

  山坡上有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拄著一根木棍,在馬車之間走來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頭,一頂頭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脫了底的圓麵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臉,但是隻要他一脫帽,就看不見他的眼皮,隻呢兩個血紅的眼眶。臉上的肉鬆得像紅色的破布;膿液一直流到鼻子邊上,凝成了綠色的膿瘡,黑色的鼻孔呼吸起來也像抽筋似的。要對人說話,他總是仰起頭來傻笑;那時他淡藍色的眼珠,連續不斷地朝太陽穴方向轉動,一直轉得碰到瘡疤為止。

  他上坡跟著馬車跑,口裏唱著一支小調:

  天氣熱得小姑娘

  做夢也在想情郎。接著就歌唱小鳥、太陽、樹蔭。

  有時,他突然一下,光著頭出現在艾瑪背後。她嚇得叫起來,忙往後退。伊韋爾拿他開心,要他去聖,羅曼趕集時當眾出醜,或者笑著問他的相好怎麽樣了。往往馬車在走,車窗忽然夾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隻胳膊抓住腳凳,讓車輪濺得他滿身是泥。他的叫聲開始微弱,像嬰兒哭,卻越來越尖了。叫聲拖得很長,夜裏聽來,仿佛是無名的痛苦發出模糊的哀鳴;在鈴鐺聲中,加上風吹樹動,空車轟響,叫聲顯得遙遠,使艾瑪心煩意亂。這些聲響沉入了她靈魂的深處,就像一陣旋風卷入了深淵,把她帶進了無邊無際的憂傷世界。不過伊韋爾發現馬車失去了平衡,就揮動長鞭,拚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爛瘡,他倒在泥漿裏,痛得號叫。

  燕子號的乘客到底睡著了,有的張嘴,有的低頭,靠住旁邊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帶,隨著馬車顛簸,搖來晃去;車燈也在外麵搖擺,照著轅馬的P股,又透過褐色布簾,把血紅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瑪沉醉在淒涼中,直打寒噤,覺得腳越來越冷,好像進了地獄。

  夏爾在家裏等她回來;碰到星期四,燕子號老是誤點。夫人總算到家了!她勉強親了一下小女兒。晚餐還沒做好,那沒關係!她也不怪廚娘。現在似乎一切都隨女傭人的便。

  往往丈夫覺得她臉色蒼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沒什麽,”艾瑪說。—

  “不過,”他反問道,“你今天晚上怎麽不對頭呀?”

  “哪裏?沒什麽!沒什麽!”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樓去臥室;朱斯坦在樓上,他不聲不響地轉來轉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頭等的女傭人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把火柴,燭台和一本書擺好,拿出她的睡衣,攤開她的被子。

  “好了,”她說,“行了,你走吧!”

  因為他還站在那裏,兩手垂下,兩眼睜開,仿佛給突如其來的如夢似幻的千絲萬縷纏住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難熬,以後的日子越來越難以忍受,因為艾瑪迫不及待地要重溫她的幸福——她的貪戀,加上如漆似膠的回憶,就像幹柴烈火一樣燃燒起來。等到了第七天,一見萊昂,自然變成熱情奔放的擁抱了。他的熱情卻掩蓋在無限的驚異之下,不盡的感激之中。艾瑪全神貫注,卻又有分寸地享受這種愛情,她利用溫存體貼的千姿百態,想把感情維持得天長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愛情會煙消雲散,就難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脈脈含情,用憂鬱的聲音對他說:

  “唉!你呀!你會離開我的……你總要結婚的……你和別的男人一樣。”

  他問道:“哪些男人?”

  “哪個男人不是這樣?”她答道。

  然後,她又故作傷感地把他推開,加一句:

  “你們都沒有良心!”

  一天,他們有點哲學意味地談到人世希望的破滅,她要試試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許是為了需要傾吐衷情,她隨便對他談起,在他之前,她還愛過一個男人。自然不象愛你這樣:她連忙說,並且用她女兒的頭做保證:沒有發生什麽關係。

  年輕人信以為真,但還是不免要問問:“他”是幹什麽的?

  “我的朋友,他是一個船長。”

  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問下去,同時也抬高了自己的身價,因為一個經風曆險、受人敬仰的船長居然拜倒在她裙下,這不說明了她多麽有魅力嗎?

  於是實習生自慚形穢了。他也羨慕肩章,勳章,頭銜。她當然喜歡這一套:看她花起錢來大手大腳,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其實,艾瑪還有一大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想法沒有說出口來,比如說,她來盧昂,想坐一輛自備的藍色的馬車,駕一匹英吉利駿馬,還要有一個穿翻口長筒靴的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這個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沒有自備馬車雖然不會減少她每次去幽會的樂趣,但卻肯定會增加她回家的痛苦。

  他們時常在一起談到巴黎,她最後總是自怨自艾地說:

  “啊!要是我們住在那裏,該多麽好!”

  “啊!要是我們住在那裏,該多麽好!”

  “難道我們現在不幸福嗎?”年輕人溫情脈脈地反問她,一麵用手摸她的鬢發。

  “對,我們幸福,”她說,我都幸福得要發瘋了。吻吻我吧!

  她對丈夫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好,她為他做“阿月渾子”奶酪,晚餐後給他彈華爾茲舞曲。他覺得自己是世上運氣最好的人,艾瑪也過得無憂無慮,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間,他問道:

  “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給你上鋼琴課?”

  “是的。”

  “我下午碰到她,”夏爾接著說,“在列亞爾太太家。我對她說起你來,她卻說不認識你。”

  這好像是雷轟頭頂。不過,她還是若無其事地答道:

  “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

  “也許在盧昂,”醫生說,“不止一個朗珀蕾小姐教鋼琴吧?”

  “這也可能。”

  然後,她趕緊說:

  “不過我有她的收據。等等!我找來給你看。”

  於是她走到書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屜,翻亂了所有的文件,結果還是昏頭脹腦,沒有找到,夏爾盡力勸她不必勞神,為這些無所謂的收據傷腦筋。

  的確,到了下星期五,夏爾在不見陽光的衣帽間換皮靴的時候,在皮子和襪子之間摸到了一張紙條,拿出來一看,上麵寫著:

  茲收到三個月學雜費六十五法朗整,此據。

  費莉西,朗珀蕾

  音樂教師

  這鬼收條怎麽鑽到我靴子裏來了?

  “那恐怕是,”她答道,“裝發票的舊紙盒裏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邊上嗎!”

  從這時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謊話紡織起來的藝術品,她把她的愛情掩藏在麵紗的包裝之下。

  說謊成了一種需要,一種嗜好,一種樂趣。到了這種地步,如果她說昨天上街她靠右走,你就得相信其實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樣,她穿得相當單薄,動身到盧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來;夏爾正有窗口看天氣,一眼看見布尼賢神甫坐著杜瓦施市長的馬車,要去盧昂。於是他跑下樓,拿了一條厚圍巾交給神甫,拜托他一到紅十字旅館,就轉交給他太太。神甫一到就問旅館老板娘:榮鎮的醫生夫人住哪間房子。老板娘說:她很少光顧。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號班車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時,就說起這件為難的事,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要緊,因為他接著就談起一位在大教堂的傳道師來,說他口若懸河,闊太太都聽得不肯走。

  沒有關係,他並沒有尋根問底,但誰知道別人會怎樣說呢。於是她想,以後還是每次在紅十字旅館下車更穩當,鎮上的正派人士下樓看見她,就不會起疑心了。

  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著萊昂的胳膊,從布洛涅旅館裏走出來,她嚇壞了,以為他會張揚出去。其實,他哪裏會那樣傻!

  不過,三天之後,他走進了她的房間,關上房門,說道:

  “我等錢用。”

  她說她拿不出錢來。於是勒合唉聲歎氣,說他幫過她多少忙。

  的確,夏爾簽過字的兩張借據,直到目前,艾瑪隻付了一張,至少第二張呢,商人在她請求之下,答應換成兩張借條,但是借款的日期卻大大提前了。歎氣後,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張沒有付款的帳單來,其中有窗簾、地毯、沙發套的料子、幾件衣服、還有梳妝打扮的各種用品,加起來總數大約有兩千法朗。

  她低下頭,他卻接著說:

  “你沒有現錢,但有‘房產’呀。”

  於是他指出在巴恩鎮有一座舊房子,坐落在奧馬爾附近,沒有多少收益。房子原來是歸田莊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莊賣了,勒合對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頃,鄰居姓甚名誰。

  “我要是你呀,”他說,“賣掉房子還清債,還有多餘的錢好用呢。”

  她怕不容易找到買主;他說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問他怎樣才能賣掉。

  “你不是有委托書嗎?”他答道。

  這句話有如一陣清風,吹到她的臉上。

  “把帳單留下吧,”艾瑪說。

  “哎!你何必麻煩呢!”勒合答道。

  下個星期他又來了,並且自我吹噓,說是大費周折之後,總算找到了一個什麽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麽價錢。

  “價錢沒有關係!”她叫了起來。

  正相反,他倒不急,說要等等,試試這個家夥。這筆買賣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動提出效勞。去和朗格瓦當麵打交道。

  他一回來,就說買主願出四千法郎。

  艾瑪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心花怒放。

  “憑良心說,”他又加了一句,“出價不低。”

  她馬上拿到一半現款,當她要還清欠帳的時候,商人卻說:

  “說老實話,看到你一下子花完這麽一大筆款子,我都覺得過意不去。”

  於是她看著鈔票,想到這兩千法郎可以用來付多少風流帳嗬!

  “那怎麽辦!那怎麽辦!”她結結巴巴地說。

  “啊!”他裝出一個老實人的樣子,笑著說,“要是你願意的話,為什麽不記帳呢?難道我不會替你精打細算麽?”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裏拿著兩張長紙條,在手指中間轉來轉去。最後,他打開皮夾子,拿出四張期票放在桌上,每張票麵上是一千法郎。

  “簽個字吧,”他說,“錢給你了。”

  她生氣了,叫了起來。

  “不過,如果我把餘額給你,”勒合先生滿不在乎地答道,“這不是幫你的忙嗎?”

  於是他拿起筆來,在帳單底下寫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整。”

  “你有什麽不放心的呢?因為六個月後,你就可以拿到賣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後一張期票的日期,寫成欠款付清之後。”

  艾瑪算來算去,有點搞糊塗了,耳邊隻聽見丁當聲,仿佛金幣撐破了口袋,圍著她在地板上滾似的。最後,勒合對她解釋:他有一個朋友叫做萬薩,在盧昂開銀行,可以給這四張期票貼現,扣掉她實際的欠款之後,他會親自把餘額給她送來。

  但是他送來的不是兩千法郎,而隻有一千八,因為他的朋友萬薩“理所當然”扣下了二百法郎,作為傭金和貼現費。

  接著,他就順便要張收條。

  “你知道……做買賣……有時候……唉!請寫日期,寫上日期。”

  艾瑪眼前出現了夢想可能實現的前景。不過她還算小心,留下了一千金幣,等頭三張期到期時,用來付款;但是第四張不湊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裏,夏爾莫名其妙,隻好耐心等妻子回來再問清楚。

  雖然她沒有告訴他期票的事。但那是為了免得他為家事操心呀;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又是親他,又是哄他,說了一大堆即使賒帳也非買不可的東西。

  “說到底,你也得承認,這樣一大堆東西,價錢不算太高呀!”

  夏爾沒有法子想,隻好去找永遠少不了的勒合幫忙,勒合賭咒發誓,一定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要醫生給他另外簽兩張期票,一張是七百法郎,三個月內付款。為了有法子還債,夏爾給他母親寫了一封動情的家信。母親沒有回信,親自來了。艾瑪問夏爾有沒有擠出點油水:

  “錢有,”他答道,“不過她要查帳。”

  第二天天一亮,艾瑪就跑到勒合先生那裏去,求他另外做份假帳,不能超過一千法郎,因為她要是拿出四千法郎的帳單來,那就得承認她已經還了三分之二的帳,這不是要招供賣房子的事嗎?而這筆買賣是商人瞞著她家裏做成的嗬。

  雖然每件東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還是嫌開銷太大。

  “你就不可以少買一條地毯嗎?為什麽沙發要換新套子呢?在我那個時候,一家隻有一張沙發,還是給老人坐的,——至少,在我母親家裏是這樣,她可是個正派人呢,告訴你吧。——世界上並不是個個人都有錢!再有錢也經不起流水似地亂花嗬!要是像你這樣貪舒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紀,本來要人照顧……你看!你看,這樣喜歡打扮,這樣擺闊!怎麽!兩法郎一尺的綢夾裏……印度紗隻要十個蘇,甚至八個蘇一尺,不是一樣管用麽!”

  艾瑪仰臥在長沙發上,盡量壓住脾氣說:

  “唉!奶奶,夠了!夠了……”

  奶奶卻繼續教訓她,預言他們到頭來怕要進收容所。不過,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應收回委托書……

  “怎麽?”

  “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瑪打開窗子,把夏爾叫了來,可憐的男人隻得承認是母親逼他答應收回的。

  艾瑪走了,馬上就轉回來,神氣十足地拿出一張厚紙來給奶奶。

  “我謝謝你,”奶奶說。她就把委托書丟到火裏去。

  艾瑪大笑起來。笑得刺耳,哄動,持久:她的神經病又發作了。

  “啊!我的天呀!”夏爾喊了起來。“唉!媽!你也不對,一來就跟她吵……”

  母親聳聳肩膀,硬說這是“裝瘋賣傻”。

  但夏爾這一次可不聽話了,他為妻子辯護,氣得奶奶要走。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到門口,兒子還想留她,她卻答道:

  “不必了!不必了!你要老婆不要老娘,這是人之常情,天下事都是這樣的,不過,這好不了,你等著瞧吧……好好保養身體……因為我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再來跟她吵了。”

  夏爾得罪了母親,也得罪了艾瑪,夫妻一麵對麵,妻子就盡情發泄她的怨恨,罵他背信棄義;他不得不再三懇求,她才答應再接受他的委托,並且由他陪著去吉約曼先生事務所,重新簽訂一份一模一樣的委托書。

  “這很容易理解,”公證人說,“一個搞科學的人哪能為這些生活瑣事操心呢!”

  夏爾聽了這曲意奉承的話,覺得鬆了一口氣,公證人仿佛能點石成金,給他的弱點披上了高尚使命的光輝外衣。

  下一個星期四,在他們旅館的房間裏和萊昂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如何心花怒放嗬!她又笑又哭,又唱歌又跳舞,又要果汁又要香煙,他覺得她太過份了,但是風流可愛。

  他不知道她的生命起了什麽變化,居然越來越拚命追求生活的享受。她變得容易發脾氣,貪吃好東西,越來越放蕩;她同他在街上走,頭抬得高高的,她說,不用怕人家說三道四。不過,有時她想到萬一碰到羅多夫呢,不由得顫抖起來;因為他們雖說一刀兩斷了,她似乎還不能完全甩開對他的依戀。

  一天晚上,她沒有回榮鎮。夏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貝爾特沒有媽媽不肯睡覺,嗚嗚咽咽,哭得胸脯時起時落。朱斯坦到大路上去碰碰運氣。

  奧默先主也為此離開了藥房。

  最後,到了十一點鍾,夏爾實在耐不住了,就駕起他的馬車,跳上車去,使勁抽打牲口,在早晨兩點鍾左右,到了紅十字旅館。人不在那裏。他想起實習生也許見到過她,但他住在哪裏呢?幸而夏爾記得他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朦朦亮。他看出了一家門上有幾塊牌子;他去敲門。門沒有開,回答問話的人又說又罵,咒罵那些深更半夜吵得人睡不著的人。

  實習生住的房子既沒有門鈴,也沒有門環,還沒有門房。夏爾舉起拳頭,重重地捶了幾下窗板。一個警察走過來了,於是他嚇得趕快走開。

  “我真傻,”他自言自語,“當然是洛爾摩先生留她吃晚餐了。”

  洛爾摩家已經不再住在盧昂,

  “她恐怕是留下來照顧杜伯伊太太了吧。唉!杜伯伊太太已經死了兩個月了……那麽,她在哪裏呢?”

  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到一家咖啡館去查當地的《年監》,很快找到了朗珀蕾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匠街七十四號。

  他走進街口,就看見艾瑪從另外一頭走過來了;他與其說是擁抱她,不如說是撲在她身上,並且喊道“昨天誰留住你呐?”

  “我不舒服。”

  “哪裏不舒服……你住在哪裏……這是怎麽搞的……”

  她用手摸摸額頭,答道:

  “在朗珀蕾小姐家裏。”

  “當然是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不必去了,”艾瑪說。“她剛出去。不過,以後,你也不用再擔心了。要是我曉得回家晚一點。會把你急成這個樣於,你看,我就不方便在外邊走動了。”

  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以後她就可以毫無拘束地離開榮鎮了。因此,她就充分利用一切機會。隻要她起了念頭,想見萊昂,隨便找個借口,她就走了,但是,那天他不會在旅館等她,她就索件找到事務所去了。

  頭幾回他們過得很快活,但是不久之後,他就不能再掩飾真相了,隻得老實告訴她!老板討厭有人無事打擾。

  “算了!去他的吧,”她說。

  於是他就溜之大吉。

  她要他穿一身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後起來好像路易十三的畫像。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發現房子太差勁了;說得他滿臉通紅,她卻毫不在乎,反倒勸他買些和她家裏一樣的窗簾。等到他說價錢太貴時,她就笑著說:

  哈!哈!你舍不得你那幾塊小金幣啦:

  她每回都要萊昂講清楚,自從上次幽會之後,他都做了些什麽事。她要他寫詩,要求他寫一首獻給她的“情詩”;他才寫到第二行,就押不了韻,隻好從紀念冊上抄一首十四行詩,敷衍了事。

  這與其說是愛麵子,還不如說是要討她歡喜。她說什麽,他從來不爭辯;她喜歡什麽,他都全盤接受;仿佛她不是他的情婦,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情婦似的。她說起話來溫情脈脈,吻起他來。叫他銷魂失魄。她這套勾魂攝魄的本領是哪裏學來的?真是高深莫測,真假難分,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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