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元年(戊辰,公元前53年)
[1]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
[1]春季,正月,漢宣帝前往甘泉,在泰祭祀天神。
[2]楊惲之誅也,公卿奏京兆尹張敞,惲之黨友,不宜處位。上惜敞材,獨寢其奏,不下。敞使掾絮舜有所案驗,舜私歸其家曰:“五日京兆耳,安能複案事1敞聞舜語,即部吏收舜係獄,晝夜驗治,竟致其死事。舜當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盡,延命乎?”乃棄舜市。會立春,行冤獄使者出,舜家載屍並編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賊殺不辜。上欲令敞得自便,即先下敞前坐楊惲奏,免為庶人。敞詣闕上印綬,便從闕下亡命。數月,京師吏民解弛,鼓數起,而冀州部中有大賊,天子思敞功效,使使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而敞獨笑曰:“吾身亡命為民,郡吏當就捕。今使者來,此天子欲用我也。”裝隨使者,詣公車上書曰:“臣前幸得備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殺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數蒙恩貸;以臣有章劾當免,受記考事,便歸臥家,謂臣五日京兆。背恩忘義,傷薄俗化。臣竊以舜無狀,枉法以誅之。臣敞賊殺不辜,鞠獄故不直,雖伏明法,死無所恨1天子引見敞,拜為冀州刺史。敞到部,盜賊屏跡。
[2]楊惲被殺之後,公卿上奏彈劾京兆尹張敞,說他是楊惲的朋黨,不應再占據官位。漢宣帝愛惜張敞的才幹,特將奏章壓下不發。張敞派下屬官員絮舜調查某事,絮舜私自回家,說道:“張敞這個京兆尹最多再幹五天罷了,怎能再來查問1張敞聽說絮舜如此說他,立即派官吏將絮舜逮捕下獄,晝夜審崐訊,終於使他被定成死罪。絮舜被殺之前,張敞派主簿拿著他寫的教,告訴絮舜:“我這個‘五天京兆尹’究竟怎麽樣?冬季已經過去,想多活幾天嗎?”於是將絮舜斬首示眾。適逢立春,朝廷派出調查冤獄的使者,絮舜的家屬抬著絮舜的屍體,將張敞寫給絮舜的教聯在辯冤狀上,向使者控告張敞。使者上奏漢宣帝,稱張敞殘殺無辜。漢宣帝打算對張敞從輕發落,便先將以前彈劾張敞為楊惲朋黨的奏章發下,將其免官,貶為平民。張敞到宮門前交還印綬,然後從宮門前逃走。數月之後,京師官吏百姓懈怠,多次敲響追捕盜賊的警鼓,冀州也出現巨盜。漢宣帝想起張敞為政的功效,派使臣前往張敞家征召張敞。張敞身遭嚴厲彈劾,當朝廷使臣到來,其妻子、家屬都嚇哭了,隻有張敞笑著說:“我是一個逃亡的平民,應由郡中派官員來逮捕我。如今朝廷使臣到來,這是天子要起用我。”於是整治行裝,隨使臣前往公車府,上書漢宣帝說:“我先前有幸位列九卿,擔任京兆尹,被指控殺死屬員絮舜。絮舜本是我平時厚待的官吏,曾幾次加恩寬恕他的過失。他認為我受人彈劾,當會免官,所以我派他去查辦事情,他竟然回家睡大覺,說我隻能再當五天京兆尹,實在是忘恩負義,傷風敗俗。我因他態度惡劣,便借法令以泄私憤,將他誅殺。我殘殺無辜,判案故意不公,即使伏法,也死而無恨1漢宣帝召見張敞,任命他為冀州刺史。張敞到任後,盜賊斂跡不敢再出。
[3]皇太子柔仁好儒,見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繩下,常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柰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過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1乃歎曰:“亂我家者太子也1
[3]皇太子劉性格溫柔仁厚,喜歡儒家經術,看到漢宣帝任用的官員大多為精通法令的人,依靠刑法控製臣下,曾在陪侍漢宣帝進餐的時候,從容進言說:“陛下過於依賴刑法,應重用儒生。”漢宣帝生氣地說:“我大漢自有大漢的製度,本來就是‘王道’與‘霸道’兼用,怎能像周朝那樣,純用所謂‘禮義教化’呢!況且俗儒不識時務,喜歡肯定古人古事,否定今人今事,使人分不清何為‘名’,何為‘實’,不知所守,怎能委以重任1於是歎息道:“敗壞我家基業的人將是太子1
臣光曰:王霸無異道。昔三代之隆,禮樂、征伐自在天子出,則謂之王。天子微弱不能治諸侯,諸侯有能率其與國同討不庭以尊王室者,則謂之霸。其所以行之也。皆本仁祖義,任賢使能,賞善罰惡,禁暴誅亂;顧名位有尊卑,德澤有深淺,功業有钜細,政令有廣狹耳,非若白黑、甘苦之相反也。漢之所以不能複三代之治者,由人主之不為,非先王之道不可複行於後世也。夫儒有君子,有小人。彼俗儒者,誠不足與為治也。獨不可求真儒而用之乎!稷、契、皋陶、伯益、伊尹、周公、孔子,皆大儒也,使漢得而用之,功烈豈若是而止邪!孝宣謂太子懦而不立,暗於治體,必亂我家,則可矣;乃曰王道不可行,儒者不可用,豈不過哉!非所以則訓示子孫,垂法將來者也。
臣司馬光曰:“王道”與“霸道”,並無實質的不同。過去,夏、商、周三代昌盛時,無論是製禮作樂,還是發動戰爭,都由天子決定,則稱之為“王道”。天子微弱,不能控製諸侯時,諸侯中有能率領盟國共同征討叛逆以尊奉王室的,則稱之為“霸道”。無論行“王道”還是“霸道”,都以仁義為根據,任用賢能,獎賞善美,懲罰邪惡,禁絕凶殘,誅除暴亂。二者隻不過於名位上有尊卑之分,德澤上有深淺之別,功業上有大小之差,政令上有廣狹之異罷了,並非像黑白、甘苦那樣截然相反。漢朝之所以不能恢複夏、商、周三代那樣的盛世,是因為君王沒有去做,並不是古代聖王之道不能再行於後世。在儒者中,有君子,也有小人。像漢宣帝所說的那種“俗儒”,當然不能同他們治理天下,但難道就不能訪求“真儒”而任用嗎!像後稷、契、皋陶、伯益、伊尹、周公、孔子,都是大儒,假如漢朝能得到他們而予以重用,漢朝的功業豈能隻像現在這樣!漢宣帝說太子懦弱不能自立,不懂得治國的方法,必然將敗壞劉氏基業,這是可以的;可是說“王道”不可實行,儒者不可任用,豈不是太過分了!不能以此來訓示子孫,留給後人效法。
[4]淮陽憲王好法律,聰達有材;王母張尤幸。上由是疏太子而愛淮陽憲王,數嗟歎憲王曰:“真我子也1常有意欲立憲王,然用太子起於微細,上少依倚許氏,及即位而許後以殺死,故弗忍也。久之,上拜韋玄成為淮陽中尉,以玄成嚐讓爵於兄,欲以感諭憲王;由是太子遂安。
[4]淮陽王劉欽喜歡研究法律,聰明通達,很有才幹。其母張特別受漢宣帝寵愛。因此,漢宣帝疏遠太子劉,疼愛淮陽王劉欽,曾幾次讚歎劉欽說:“真是我的兒子1曾有意要立劉欽為太子,但因劉生於自己微賤之時,那時自己曾靠劉的母親許氏娘家照顧,而即位後,許皇後又被人害死,所以不忍心。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漢宣帝任命韋玄成為淮陽中尉,因韋玄成曾讓爵位給其兄長,漢宣帝想以此感動、教育劉欽。於是太子的地位才穩固了。
[5]匈奴呼韓邪單於之敗也,左伊秩訾王為呼韓邪計,勸令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如此,匈奴乃定。呼韓邪問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氣力而下服役,以馬上戰鬥為國,故有威名於百蠻。戰死,壯士所有也。今兄弟爭國,不在兄則在弟,雖死猶有威名,子孫常長諸國。漢雖強,猶不能兼並匈奴;柰何亂先古之製,臣事於漢,卑辱先單於,為諸國所笑!雖如是而安,何以複長百蠻1左伊秩訾曰:“不然,強弱有時。今漢方盛,烏孫城郭諸國皆為臣妾。自且侯單於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複,雖屈強於此,未嚐一日安也。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計何以過此1諸大人相難久之。呼韓邪從其計,引眾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郅支單於亦遣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入侍。
[5]匈奴呼韓邪單於被郅支單於打敗之後,左伊秩訾王為呼韓邪單於出謀劃策,勸他稱臣歸附漢朝,請求漢朝幫助,這樣做了,才能平定匈奴內亂。呼韓邪單於征求各位大臣的意見,都說:“不行。我們匈奴的風俗,曆來崇尚力量,恥於在下麵服侍別人,靠馬上征戰建立國家,所以威名才傳遍蠻夷各國。戰死沙場,是壯士的本分。如今我們內部兄弟爭國,不是哥哥得到,就是弟弟得到,即使戰死,仍有威名,子孫永遠統轄蠻夷各國。漢朝雖然強大,仍不能吞並匈奴,我們為何敗壞先祖的製度,向漢朝稱臣,使曆代先王蒙受羞辱,被各國恥笑!即使能因此而得到安定,又怎能再統轄蠻夷各國1左伊秩訾王說道:“不對,強弱之勢,隨時間的推移而改變。如今漢朝正當興盛,烏孫等城邦國家都已向漢朝稱臣。我國自且侯單於以來,勢力日益削減,不能恢複,盡管倔強至今,卻未曾有一天安寧。而今,稱臣於漢,則得以安全生存;如果不肯屈服,必陷於危亡境地。還有什麽計策比這更好呢?”各位大臣不斷對左伊秩訾王提出詰難,最後,呼韓邪單於終於接受了左伊秩訾王的建議,率眾南下,向漢朝邊塞靠近,派其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到長安做人質。郅支單於也派其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到長安做人質。
[6]二月,丁巳,樂成敬侯許延壽薨。
[6]二月丁巳(二十一日),樂成侯許延壽去世。
[7]夏,四月,黃龍見新豐。
[7]夏季,四月,在新豐發現黃龍。
[8]丙申,太上皇廟火;甲辰,孝文廟火;上素服五日。
[8]丙申(初一),太上皇祭廟失火;甲辰(初九),漢文帝祭廟失火。漢宣帝素服五日。
[9]烏孫狂王複尚楚主解憂,生一男鴟靡,不與主和;又暴惡失眾。漢使衛司馬魏和意、副侯任昌至烏孫。公主言:“狂王為烏孫所患苦,易誅也。”遂謀置酒,使士拔劍擊之。劍旁下,狂王傷,上馬馳去。其子細沈瘦會兵圍和意、昌及公主於赤穀城;數月,都護鄭吉發諸國兵救之,乃解去。漢遣中郎將張遵持醫藥治狂王,賜金帛;因收和意、昌係瑣,從尉犁檻車至長安,斬之。
[9]烏孫狂王泥靡又娶楚公主劉解憂為妻,生下一子,取名鴟靡。狂王與公主關係不和睦,又暴戾凶惡,不得眾人之心。漢朝派衛司馬魏和意為使臣,衛侯任昌為副使來到烏孫。公主說:“狂王給烏孫帶來災患困苦,殺他很容易。”於是定計,設置酒宴,派武士拔劍刺殺狂王。但劍鋒刺偏,狂王受傷,上馬奔馳而去。狂王之子細沈瘦率兵將魏和意、任昌以及公主等包圍在赤穀城中。數月之後,都護鄭吉征調西域各國軍隊前來救援,圍城之兵方才離去。漢朝派中郎將張遵攜帶醫藥來給狂王醫治,並賞賜黃金絲帛;將魏和意、任昌鎖拿,從尉犁用囚車押解到長安,處斬。
初,肥王翁歸靡胡婦子烏就屠,狂王傷時,驚,與諸翎侯俱去,居北山中,揚言母家匈奴兵來,故眾歸之;後遂襲殺狂王,自立為昆彌。是歲,漢遣破羌將軍辛武賢將兵萬五千人至敦煌,通渠積穀,欲以討之。
當初,烏孫肥王翁歸靡與匈奴妻子生的兒子烏就屠,在狂王受傷時驚恐不崐安,與烏孫諸翎侯一齊逃走,藏在北方的山中,揚言其母親娘家匈奴派兵前來,所以烏孫百姓紛紛歸附於他。後烏就屠襲殺狂王,自立為王。這一年,漢朝派破羌將軍辛武賢率兵一萬五千來到敦煌,疏通河道,積聚糧食,準備征討烏就屠。
初,楚主侍者馮,能史書,習事,嚐持漢節為公主使,城郭諸國敬信之,號曰馮夫人,為烏孫右大將妻。右大將與烏就屠相愛,都護鄭吉使馮夫人說烏就屠,以漢兵方出,必見滅,不如降。烏就屠恐,曰“願得小號以自處1帝征馮夫人,自問狀;遺謁者竺次、期門甘延壽為副,送馮夫人。馮夫人錦車持節,詔烏就屠詣長羅侯赤穀城,立元貴靡為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皆賜印綬。破羌將軍不出塞,還。後烏就屠不盡歸翎侯人眾,漢複遣長羅侯將三校屯赤穀,因為分別人民地界,大昆彌戶六萬餘,小昆彌戶四萬餘;然眾心皆附小昆彌。
當初,劉解憂的侍女馮能夠撰寫文書,了解漢朝與西域各國事務,所以曾攜帶漢朝符節為公主出使,各城邦國對她尊敬信任,稱其為馮夫人。她是烏孫右大將的妻子。右大將與烏就屠是親密朋友,所以都護鄭吉派馮勸說烏就屠:漢朝軍隊即將出擊,烏孫必將被漢軍所滅,不如歸降。烏就屠感到恐慌,說道:“希望漢朝封我一個小王名號,使我得以安身。”漢宣帝征召馮來京師,親自詢問烏孫情況,然後派馮乘坐錦車,攜帶皇帝符節作為正使,以謁者竺次、期門甘延壽為副使,護送馮來到烏孫,傳達漢宣帝詔令,命烏就屠到赤穀城去見長羅侯常惠,立元貴靡為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都賜予印信、綬帶。破羌將軍辛武賢未曾出塞,即率兵撤回。後烏就屠不肯將翎侯的部眾全部歸還,於是漢朝又派長羅侯常惠率領三位軍校所屬部隊屯兵赤穀城,為烏孫劃分人口和地界,大昆彌統轄六萬餘戶,小昆彌統轄四萬餘戶。然而,烏孫民眾全都心向小昆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