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 柯克已經是一位名氣頗大的偵探 , 在佴城開了一家私人調查事務所 , 業務遍及全國 , 經常乘飛機來往於各個城市 , 腦子裏裝滿形形色色的案件; 他仍然保持著讀偵探小說的愛好,口袋裏經常揣一本偵探小說 , 閑暇時或出差途 中便掏出來看上幾頁 , 幫助他打發掉了不少寂寞無聊的時光。
那次 , 柯克去上海辦一件案子。案子一辦完 , 他就乘飛機返回佴城。但由於班機延誤 , 他在虹橋機場候機廳滯留了好幾個小時。百無聊賴時 , 柯克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新版的《迪倫馬特偵探小說選》。但看了沒幾頁 , 他就想上廁所 , 於是他放下書 , 往廁所走去。上完廁所回來 , 他發現對麵剛才空蕩蕩的一排塑料座椅上坐了一位女乘客。柯克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 ,重新拿起書本,可看了沒幾頁 , 他又忍不住把目光越過書本 , 向對麵的那位女乘客望去。起初 , 柯克並沒有看見對方的臉 , 因為坐在他對麵的女乘客也在看一本雜誌。那本書攤上隨處可見的大 16 開的流行雜誌正好遮住了她的麵孔 , 因此 , 柯克隻能看到她麵孔以下的部分。她穿著一件款式新穎的殷紅色風衣 , 衣襟敞開著 , 露出裏麵的紫羅蘭色的襯衫 , 繃得很緊的白色水洗布長褲 , 使她的雙腿顯得異常修長和飽滿; 盡管未看見她的臉 , 但柯克能從她 身上感覺到一種撲麵而來的飄逸氣息。在長期的旅行經曆中 ,柯克經常有機會在候機廳或飛機上見到一些風姿綽約、充滿活力、散發著一股濃鬱浪漫氣息的職業女性。作為一個工作單調、枯燥的偵探 , 柯克對她們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親近欲望 , 即使隻是用目光。 因此每碰上這類女性 , 他總要忍不住多看幾眼 , 這種窺視似的 " 審美活動" 在身上喚起的奇妙感覺 , 是他讀偵探小說無法取代的。而 眼前的女乘客 , 大約也屬於這一類女性吧 ? 柯克想著 , 索性放下 了書本。現在 , 他唯一的期望是對麵的女乘客也放下子裏的雜誌 , 讓他能夠一睹芳容了。
柯克的期待沒有落空。不一會 , 對麵的女乘客大概看累了 , 終 於放下雜誌 , 漫不經心地從風衣口袋裏拿出一塊口香糖 , 動作嫻熟地剝著糖紙。這一刻 , 使柯克有足夠的時間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像她的裝束和身材同樣令柯克賞心悅目的臉。柯克的目光 像一隻采花的蜜蜂 , 貪婪地在上麵盤桓著 , 舍不得離開。就在他猶疑不定時 , 女乘客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 , 抬起眼瞥了他一眼 , 正好同柯克的目光相遇。柯克尷尬地正要把目光挪開時 , 對方衝他大方地淺淺一笑。這一笑 , 仿佛舞台上的追光 , 一下子把他記 憶中某個業已模糊的角落照亮了。柯克忽然覺得 , 她有點像一個 人。但像誰呢 ? 柯克在腦子裏搜索著。他想起了曾經見過的一張照片……
發現這一點後 , 柯克亢奮不已。但就在他站起身 , 準備向 乘客走過去時 , 開始登機了。女乘客拎起一隻精致的小皮箱 , 離開了座位。柯克隻好跟在她的後麵 , 走進了登機的隊伍。
上飛機後 , 柯克的座位正好和那個女乘客挨著。這種巧合越 發加強了他心頭的某種預感 , 因此 , 當空姐將飲品車推過來 , 問靠走道的柯克要什麽飲料時 , 他自己要了一杯咖啡 , 並頗有紳士風度地扭過臉問旁邊的女乘客: " 您呢 ?"
" 謝謝 , 我要芒果汁。 " 女乘客微微一笑。 柯克從飲品車上取了一瓶芒果汁 , 遞給她的同時說了一句 :
"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 "
" 是嗎 ?" 女乘客接過芒果汁 , 瞟了他一眼,"也許…… "
" 您在 B 城生活過麽 ?"
"B 城 ?" 女乘客重複了一句,"我從來沒到過這座城市…
" 也許 , 您忘記了。 " 柯克注視著她說, " 也許 , 您就是……在B 城長大的吧 ?"
" 對不起 , 我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 B 城。” 女乘客師了一口芒果汁, "您大概認錯人了。 "
" 可您太像她了…… " 柯克喃喃道。
" 她是誰 ?"
" 方妹。 " 柯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 輕輕說出了這個名字,"你認識她嗎 ?"
" 我不認識。 " 女乘客似乎有點不耐煩地把目光轉向窗口 , 此時 , 飛機已經升空了,"我跟您說過 , 我從沒到過 B 城。 "
" 可她已經從 B 城失蹤十多年了。 " 柯克不動聲色地說 , 見對方沒有反應 , 又補充了一句, "十多年來 , 我一直都在尋找她…… "
" 你為什麽要找她呢 ?" 女乘客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 "她是你的情人嗎 ?"
" 不," 柯克說," 她是一個……證人。 "
" 你的口氣像偵探…… "
" 你猜對了 , 我的確是一個偵探……我叫柯克。 "
" 這個名字昕起來倒挺熟的 ", 女乘客說, " 我好像在哪本小說中見過… 。。 。
" 也許…… " 柯克閃爍其辭地說," 您貴姓 ?"
" 我姓方 ", 女乘客遲疑了一下回答, "我叫方卉 , 在東方股份供職。 "
東方股份可是一家全國聞名的大公司。柯克想 , 他慢慢地念 叨著方卉這個名字 , 忽然 , 他一直猶疑不定的目光在女乘客的臉 上停住了 , 他在她的嘴角發現了一顆不顯眼的痣。他模糊的記 又一次被什麽東西照亮了。 " 我再次想起了一個人…… " 他不由自主地說。
" 又是一個證人嗎 ?"
" 不 , 她是被害人。 " 柯克用緩慢的語氣說, " 已經死去十多年了…… " 他看著女乘客 , 忽然問道, " 你平時讀偵探小說嗎 ?"
" 除了詩歌 , 我最喜歡的就是偵探小說。 " 方卉回答, " 大學時 ,我把克裏斯蒂的所有小說都讀完了。 "
" 我喜歡愛倫·坡。 " 柯克說,"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 我給你講個偵破故事 , 怎麽樣 ?"
" 好吧 , 聽故事總比打瞌睡好。 " 方卉說, "是真實的故事 , 還是虛構的故事呢 ?"
" 對昕眾來說 , 真實和虛構有什麽區別呢 ?" 柯克暖昧地說 ," 隨你想象好啦…”
下麵就是柯克講述的故事 :
十多年前 , 我還是 B 城警官學校刑偵專業的學生 , 暑假期間到一個區公安分局參加社會實踐 ,B 城大學就在那個轄區內。我中 學畢業時報考的第一誌願是 B 城大學 , 而案子也是在 B 城大學發生的 , 這的確有點兒巧合 , 是嗎 ?
案發地點在 B 城大學的露天遊泳場。當我由華警官帶領著趕到案發地點時 , 現場已經被 B 城大學保衛處的人員隔離起來了 , 被害人的屍體則被轉移到了遊泳池旁的更衣室裏。因此 , 我們是先到存放屍體的更衣室 , 然後才到案發現場的。當我戴著塑料手套小心翼翼地揭開覆蓋著屍體的白布時 , 忍不住嚇了一跳。這之 前 , 我也見過各種非正常死亡的人 , 但如此慘不忍睹的屍體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知道凶手用的是何種凶器 , 被害人的臉被破壞得麵目模糊 , 連五官也分辨不出來了 , 隻能從身材上辨認出被害人的性別和大致年齡。奇怪的是臉以下的部位除了幾處輕微的擦傷外 , 基本上完好無損。據保衛處的人介紹 , 被害人叫羅卉 , 女,21 歲 , 是 B 城大學圖書情報係的學生。這一點 , 是案發後他們從被害 人放在更衣室的衣服和學生證上證實的。我看過他們交給華警官的學生證 , 照片上的羅卉留著日本影星山口百惠那樣的齊耳短發 ,容貌端莊文靜 , 右嘴角有一顆不大顯眼的痞 , 平添了一種天真的 孩子氣。她顯然屬於那種在 B 城大學的校園裏一邊走路一邊看書、眼睛顧盼生輝、腦腆而聰慧的女大學生。我實在不願相信 , 此刻躺在更衣室水泥地上、麵目全非、令人毛骨悚然的屍體 , 會是照片上的主人 。。。 。。。
後來 , 我們來到案發現場。 B 城大學所謂的露天遊泳場 , 其實是緊傍著校園的一個天然湖泊 , 依水修建了幾條水泥跳板 , 便成 了遊泳場。盡管看起來有點簡陋 , 但比起那些人工遊泳場 , 多了幾分自然野趣。所以每到夏天 , 這兒總是人滿為患。我就讀的警官學校離 B 城大學不遠 , 以前也經常來這兒遊泳 , 感受一下 B 城 大學特有的活力 , 也算是對我未考上 B 大的一種補償。但現在已放暑假 , 加上又發生了凶殺案 , 水麵上微風漾起細碎的波浪 , 整個遊泳場空空蕩湯 , 寥無人跡 , 顯得有點荒涼。
屍體是今天早晨被發現的。在現場 , 我們未找到任何作案或 打鬥過的痕跡。如果不是躺在更衣室內的那具屍體 , 一切平靜如 常 , 根本不像剛剛發生過一場可怕的凶殺案……
華警官背著手 , 一聲不吭地在水泥跳板上踱了幾個來回 , 又蹲在水邊像警犬似的抽動鼻子嗅了一會兒 , 他甚至用手掬起一捧 水 , 放到嘴邊 , 似乎要嚐嚐水的滋味 , 但最終還是把手指鬆開 , 又讓水一滴不剩地流回了湖中。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 , 仍舊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現場 , 連招呼也沒跟保衛處的人打一聲。我隻好合上 記錄本 , 匆忙地對他們點點頭 , 跟著華警官 , 跳上停在路邊的三 輪摩托 , 一溜煙地開走了。
到此為止 , 我對案子的走向一無所知。作為一個參加社會實踐的大學生 , 我的任務是給華警官當助手 , 做好記錄。因此 , 在 偵破本案的過程中 , 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類似舞台上跑龍套的角色 , 華警官才是舉足輕重的主角。華警官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 , 據說他經手偵破的各種疑難案子不下百件 , 在 B 城 刑偵界 , 素有 " 福爾摩斯 " 之稱 , 他是我們學校的特邀教師 , 我 不止一次聽過他的案例分析課 , 我就是從那次昕課後成為華警 的崇拜者 , 並特地申請跟隨他來參加社會實踐的。不過 , 在我的印象中 , 華警官既不像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 , 也不像阿加莎·克裏斯蒂筆下的波羅 , 更不像愛倫·坡筆下的杜邦 , 倒酷似 程小青筆下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偵探霍桑。我中學時就迷上了偵 探小說 , 最大的願望起初並不是當偵探 , 而是成為一個偵探小說家。我曾經把程小青先生那套多卷本的《霍桑探案集》一字不漏 地讀過好幾遍 , 我希望自己將來能塑造一個新的中國偵探形象 , 比如也寫一部 《x x 探案集》來取代程小青筆下的霍桑。所以 , 當我發現華警官從言行舉止到辦案風格簡直就像霍桑的再版後 , 便打算以他為我的未來偵探小說主人公的原型。我承認 , 這才是我申請到華警官磨下參加社會實踐的真實動機。
然而 , 後來的事實證明 , 我的這種想法太幼稚了。比如我曾經一度懷疑華警官是有意模仿霍桑 , 可當我有一次問起他是否讀過《霍桑探案集》時 , 被他一口否認了。 " 我從來不讀偵探小說。 " 華警官瞥了我一眼說,"我決不會被那種胡編亂造的玩藝牽著鼻子 走。一個好偵探就像一頭獵犬 , 沒有比忠實自己的嗅覺更可靠的 了…… "
華警官不無譏諷的話 , 使迷戀偵探小說的我尷尬不已。看來 , 華警官就是華警官 , 他不是那種靠偵探小說辦案的鱉腳模仿者。這對我無疑是一種有益的提醒。因為從某種意義上 , 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其實是《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中國翻版 ; 我必須從這種模仿的窠臼中擺脫出來 , 否則 , 是難以塑造真正讓讀者接受的偵探形象的。
以上都是閑話 , 下麵言歸正傳 , 還是接著敘述 B 城大學遊泳場發生的這樁謀殺案吧。
調查是從第二天才真正開始的。我們首先查閱了被害人羅卉 的檔案 , 然後來到櫻園的圖書情報係學生宿舍。 B 城大學一向以校園環境優美著稱 , 櫻園則是 B 大校園最好的一處風景。一排哥特式的建築依山而築 , 氣勢宏偉 , 頗有歐洲大學城那種優雅的氣派 , 據說原來是二十世紀初英國人修建的一所教會醫院 , 三、四十年代日本人侵占 B 城後 , 用來做了戰區醫院,為了解除傷病員的鄉愁 , 特地從日本本土移植來一批櫻花樹 , 這就是 " 櫻園 " 的由來。 每年春天三、四月份 , 漫山遍野的櫻花競相開放 , 白的如銀 , 紅 的似血 , 引來校園內外的人成群結隊地觀賞。後來 ,B 城大學每年 專門舉辦 " 櫻花節 ", B 大的櫻花更加聞名遐逛 , 從而成為 B 大最 具有魅力的一種標誌。我當初就是看了櫻園如詩如畫的圖片介紹 才萌發報考 B 大的念頭的 ; 上警官學校後 , 每年櫻花節也必和同學一起到櫻園遊覽 , 每次都對那些住在櫻園的 B 大學生羨慕不 已……
但現在櫻花季節早就過去了 , 加之又放了暑假 , 櫻園內除了矗立著那幾幢業已頹舊的哥特式建築外 , 空蕩蕩的 , 寥無人跡 , 顯得有幾分蕭條。我和華警官由看門人帶著找到羅卉住的 306 宿舍 , 見門上已經被學校保衛處貼上了封條。
" 除了羅……卉, "華警官輕輕揭下大概是昨天才貼上去的封 條 , 問看門人 , "306 宿舍的學生都回家了嗎?"
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 , 大手大腳 , 卻又絮絮叨叨 , 像電視劇 裏的下崗女工。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大串鑰匙 , 一邊尋找著開 306 宿 舍的鑰匙 , 一邊嘟嘟嚷嚷地說,"是啊 , 就羅卉一個人沒回家。她 每年暑假都不回家……噢 , 我差點忘了 , 前幾天 , 方妹還回來住過一宿… 。。。
" 方妹?" 華警官的眉毛豎了一下。
" 羅卉的同學唄 , 她們倆一個睡上鋪 , 一個睡下鋪…… " 看門女人說著 , 終於找到了鑰匙," 沒想到 , 方妹前腳剛走 , 羅卉就出 了事哩。誰下的毒手 , 造孽啊…… "
門打開了。同一般的女大學生宿舍那樣 , 房間內很整潔 , 收拾得井井有條 , 幾張拚湊在一塊的桌子上 , 還用玻璃瓶養著一束金黃色的野菊花 , 也許從野外摘回來不久 , 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 清香。
" 羅卉平時喜歡去校園的山坡上看書 , 經常搞點花呀草的帶回 來 , 這束野菊花 , 前天我親眼看見她摘回來的…… " 看門女人瞅著那束花 , 吸了吸鼻子 , 忽然 , 她指著靠窗的一張床說,"你們聞到了麽 ? 這裏還有一束……”
我順著她的手看去 , 在貼著蚊帳放的一排書籍上 , 還用一隻更小的玻璃瓶養著一束白色的、說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花的上方 , 掛著羅卉的一張顯然是櫻花節拍的過塑彩照 , 潔白如雪的櫻花樹 下 , 羅卉麵對鏡頭報嘴微笑著 , 看上去似乎比學生證上的那張登記照活潑一些……我用照相機拍下了這幅場景。
" 你應該把整個房間拍下來。 " 這時 , 一直不聲不響地環顧著房間的華警官對我提醒了一句 。看來 , 他對我拍下羅卉床上的那 束花有些不以為然。因此 , 我隻好退到門口 , 把鏡頭對準整個房間 , 拍了一張全景。在取景框中 , 我看到羅卉的那張床在其它幾張不乏脂粉氣的床鋪中間 , 顯得不事雕琢 , 格外樸素 ? 甚至 。。。 。。。 有點兒寒磣。
" 你剛才說……她暑假從來不回家 , 為什麽?" 華警官忽然間 看門女人。
" 她家離學校挺遠 , 家裏又困難……山區人家的孩子呀。 " 看 門女人閃爍其辭地說, "這一整棟宿舍 , 我還沒見過比羅卉更用功的學生 , 又本分 , 從不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 讀了三年大學 , 連男朋友也沒談……
" 她上麵那張床是方……妹的嗎 7" 華警官打斷她的話頭 , 繼續問。
" 是嗬 , 可她平時很少來住。 "
" 為什麽?"
" 方妹的家就在本市唄。 " 看門女人說, " 比起羅卉來 , 她可不像個大學生 , 倒像個公主…… "
" 你剛才說她們倆關係不錯?" 華警官瞟了她一眼說。
" 可不是 , 我也說不準她倆為啥這樣好 , 好得像姐妹,"看門女人咕嚕道,"方妹經常把自己的衣服送給羅卉穿……她的衣服可真多 , 每天出門打扮得像演戲似的 , 不過 , 方妹長得漂亮 , 倒真像個演員。可我不大喜歡這種姑娘 , 進宿舍來找她的人也太多了。 老實本分的羅卉卻跟她那麽好 , 你們說怪不怪 ?
" 出事的當天 , 你看見她們倆在一起嗎 ?" 華警官不易察覺地皺皺眉 , 再次打斷看門女人問。
" 是出事前一天吧。 " 看門女人想於想說,"方妹大概從家裏回 校的 , 在宿舍住了一晚 , 那天晚飯她倆也是一起上餐館吃的 , 肯定是方妹請的客。第二天她就走了。 "
" 出事當天呢?" 我插了一句。
" 那天羅卉一早就出去了。我以為她又去山坡上看書了。 " 看門女大用回憶的語氣說,"羅卉今年畢業 , 她報考了研究生 , 比平時更用功……直到天黑也沒見她回宿舍 , 我心裏感到空落落的 , 她每次從外麵回宿舍進門時 , 都要叫我一聲楊嫂的…… "
" 這麽說 ? 你沒有看見羅卉去遊泳場?" 華警官間。
" 沒有。 " 看門女人搖搖頭,"羅卉是北方人 , 很少去遊泳 , 除非跟同學一起。再說放暑假了 , 遊泳場都是些社會上的閑雜人員……羅卉肯定是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害的 , 他們鬼鬼祟祟 , 一心想往女生宿舍鑽 , 可隻要碰上我 , 連門兒都沒有…… " 她說著 ,眼圈有些發紅, " 我敢打賭 , 一定是那幫壞蛋用迷魂藥把羅卉糟蹋 後 , 又弄到遊泳場害死的 , 上學期 , 外文係不是有個女生也是這 麽被害死的麽 ? 再這樣下去 , 看門這碗飯我也不敢吃下去了。警官 , 你們一定要抓住那狗雜種的凶手 , 把他五馬分屍了 , 不殺不 足以平民憤啊…… "
我們走出宿舍後 , 看門女人還在後麵不停地嘮叨著。根據法醫解剖的結果 , 己排除了羅卉遇害前被人強奸的可能 ; 因此對看 門女人的自作聰明 , 我和華警官都有點哭笑不得。
那麽 , 究竟誰是可能殺害羅卉的犯罪嫌疑人呢 ? 按照華警 的分析 , 從現場的情況看 , 羅卉顯然是同一個她熟悉的人去的 泳場 , 而且這個人也是女性 , 要麽是她的同學 , 要麽是她的朋友。 但現在是暑假 , 學生大部分都回家了 , 和羅卉交往的人極其有限 , 在案發前同她接觸過的除了看門女人外 , 就隻有方妹了。她與羅卉最要好 , 不可能涉嫌作案;況且 , 凶手在殺死羅卉時毀壞了她 的臉部 , 如果不是對死者異常憎恨 , 下手不會如此殘忍。但誰會對老實本分的羅卉憎恨到如此強烈的程度呢 ?
作為羅卉最要好的朋友 , 方妹無疑是能夠提供線索的唯一證人。 " 我有一種預感 , 找到了方妹 , 此案將會迎刃而解。 " 華警官用自信的語氣道, " 下一步 , 我們把方妹作為調查的重點對象……
第二天 , 我們去找方妹。方妹的家住在 B 城理工大學 , 其父母都是該校的教授、博士生導師 , 其父還兼任著副校長。我們在校園裏一幢幽靜氣派的兩層小樓敲開方妹家的門時 , 開門的是她 的父母。當我們說明來意後 , 這兩位看上去文質彬彬、風度不凡 的知識分子夫婦顯得十分吃驚。
" 太不幸了。放暑假時 , 方妹還帶羅卉來家裏玩過…… " 沉默片刻後 , 方妹的母親表情沉痛地說 ", 這孩子給我印象很好 , 樸 聰慧 , 是個有前途的學生 , 就是性格稍稍孤僻了一點。她和方妹很要好 , 像姐妹倆 , 但學習上比方妹用功多了…·
" 看來 , 高校的治安狀況…… " 方妹的父親扶了扶鍍金的眼鏡架喃喃道 ", 凶手……有線索了嗎 7"
" 還沒有。 " 華警官說 ", 我們想找方妹同學了解一下…… "
" 她不在家 , 幾天前就出門旅行去了。 " 方妹的母親說,"出門前一天 , 她回學校去過一趟 , 說是找羅卉去玩。想不到……
" 她沒有說去哪兒旅行嗎 ?" 華警官問。
" 沒有。方妹每年暑假都要出去旅遊的 , 我們很少過問…… "
方妹的母親說, "不過 , 她這次可能是去南方了。方妹明年就要畢業 , 她希望到南方去工作。其實 , 按我們的意思 , 想讓她報考研究生 , 但她毫無這方麵的興趣……"
“ 她沒有留下聯係的地址嗎?"
" 地址 ? 沒有。 " 方妹的母親搖搖頭, "但她臨走前留給我一個電話 , 說如果有事 , 打這個電話可找到她……我給你們找一下吧。 " 她說著 , 轉身走進了麵向客廳的一個房間。那是一個布置得十分 優雅、充滿青春氣息的房間 , 大概是方妹的臥室。從門口能看見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幅裝在鏡框裏的二十寸大彩色照片 , 照片的背景是開得如火如荼的櫻花 , 和我們在羅卉的宿舍裏見到的那張幾乎完全一樣 , 大概是同時拍的。照片上的主人顯然就是方妹了。 乍一看去 , 方妹長得和羅卉的確有點像姐妹倆 , 個頭也差不多;但仔細看 , 倆人氣質上則相差甚遠。羅卉文靜靦腆、內向樸實 , 方妹則瀟灑飄逸、風姿綽約 , 像電影中常見的那種藝術女性……
方妹的母親從房間裏出來 , 將一張小紙條遞給華警官。 " 需要的話 , 你們不妨按這個號碼同方妹聯係一下 ", 她說, " 如果聽說 羅卉出了事 , 她還不知道怎麽難過……”
從方妹家裏離開後 , 我們馬上撥通了那張小紙條上的電話 ; 通過了解 , 這是一家姓吳的公司老板的手機號碼。 " 你問方妹 ? 我還 想問你呢!" 姓吳的老板在電話裏口氣很衝地說 ", 一個星期前 , 方妹給我打電話 , 說馬上來實習的 , 還讓我派人去機場接她。可到今天 , 連她的影子也沒見到。請你轉告方妹 , 她究竟還想不想來深圳工作嗬 ?”
華警官沒等她說完 , 就叭地按下了電話機的免提鍵。唯一 證人突然不知去向 , 使一向不動聲色的華警官把他的煩躁心情不加掩飾地寫在臉上了。 " 看來 , 不找到方妹的下落 , 這樁案子隻能往下擱了。”華警官用手抹了一把有些發青的臉頰 , 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不像大名鼎鼎的華警官說的話。據我所知 , 在他的偵破 生涯中 , 還從未有過將案子半途擱置的先例。難道被譽為 " 福爾摩斯 " 的華警官 , 會像關雲長那樣 , 在這樁案子麵前 " 走麥城 " 嗎 ?
過了兩天 , 羅卉的父親從遙遠的北方來到了 B 城。其時 , 羅 卉的遺體已經火化了。由於案子仍無進展 , 華警官大概不願意在 被害人的家屬麵前露麵 , 讓我代表他去見羅卉的父親。
我在 B 城大學招待所見到羅卉的父親時 , 他正在房間裏收拾 東西 , 從蚊帳、被子到吃飯的碗和勺子 , 全是羅卉生前用過的物 品。羅卉的骨灰盒用一塊黑布裹著放在床邊的茶幾上。像大多數 北方山區的農民一樣 , 羅卉的父親憨厚樸實 , 不善言詞 , 有幾分木訥 , 一件皺巴巴的藍布中山裝上好幾處打了補丁。聽說我是代表警方來的 , 他眼圈忽然冒出一串渾濁的淚水 , 丟下正在收拾的東西 , 用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 俺和娃娘靠在土坷垃裏掙點錢供她念書 , 指望她將來出息 , 可這下 , 全沒了。出息沒了 , 娃也沒了……警察同誌 , 你們一定要幫俺查出害娃的 人…… "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 過了一會 , 他才鬆開我的手, "娃 的娘本來也要來接娃回家的 , 可她傷心得暈了好幾場……地裏的莊稼等著俺 , 俺明早就要坐火車回去哩 , 壞人抓住了 , 勞駕您給捎個信去 , 也好讓俺的娃在地下安心 。。。 。。。"他說著 , 用手背揩了下眼睛 , 又轉過身收拾東西去了。
第二天早晨 , 我特意又趕到招待所 , 把羅卉的父親一直送上火車。臨別時 , 還從口袋裏掏出我家裏剛寄來的五十元錢塞到了 他手裏。盡管案子不是我負責 , 但似乎隻有這樣 , 才能使因案子沒有取得應有的進展在我心裏產生的歉疚得到某種補償……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 到我回校上課時 , 方妹仍然下落不明。方妹的父母在報紙電視上登過尋人啟事 , 警方也查訪了凡是方妹可能去的城市 , 但始終未找到她的蹤影 , 一個人被不知名的凶手殺死了 , 而另一個與死者交往甚密的人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這二者之間到底存在什麽隱秘的聯係呢 ?
由於唯一線索的中斷 , 案子就這樣一直擱了下來。這時 , 華警官已經接了別的案子。但我知道 , 此案的不了了之 , 對他在刑偵界的聲譽無疑是一道沒法抹掉的陰影。因為從那以後 , 華警 就再也沒來我們學校講過課,直到我從警官學校畢業 , 分配到餌 城工作 , 也再沒見過華警官……
" 故事講完了嗎 ?"
" 講完了。 "
" 可我覺得 , 作為一樁案件 , 它不過是一個背景 ; 作為一個故 事 , 它還隻是剛剛開始…… " 方卉沉默了一會說。
這時 , 運送飲品的空姐又推著車過來了。柯克又要了一杯咖啡 , 並照例問方卉 :" 你還要點什麽 ?"
" 謝謝 , 來一瓶可樂吧。 " 方卉說。
柯克便給她取了一瓶可樂。 " 你說的不錯 , 故事的確剛剛開始。 " 他呷了一口有點燙嘴的咖啡 , 坦率地承認道, " 現在報紙上 不是流行什麽‘小說接龍 ' 麽 ?" 他建議道,"這個故事不妨由我們倆共同完成 , 也就是說 , 下麵的部分由你來講述 , 怎樣 ?"
" 行……嗎 ?" 方卉遲疑著說,"我可不會編故事…… "
" 編造故事一點也不難 , 難的是編造事實。 " 柯克說, "我現在是你的聽眾了 , 方小姐 , 對我來說 , 二者之間毫無區別 , 你隨便怎麽講都行……
" 那……我試試看吧。 " 方卉終於鼓起勇氣說,"講得不好請別見怪。 "
於是 , 方卉接著柯克的故事開始講述 :
沒錯 , 羅卉同方妹的關係的確很好 ,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 , 像一對姐妹。但這隻是別人眼裏的一種假象 ; 事實上 , 她們之間貌 合神離 , 仿佛建立在某種不平等條約上的國際關係不堪一擊。我們以前經常在一些小說和戲劇中看到富家小姐和忠實女仆同舟共濟、親密無間的故事 , 羅卉和方妹之間的關係正是這樣。羅卉家境貧寒 , 而方妹出生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 兩個人除了外貌上有 些相似 , 別的方麵判若雲泥 , 毫無共同之處。羅卉樸實內向 , 勤 奮好學 , 方妹活躍浪漫、交際廣泛、能歌善舞 ;羅卉除了方妹 ,沒有別的朋友 , 而方妹的朋友幾乎遍布校內外 , 其中包括那些追求她 , 被她像走馬燈一般換來換去的英俊瀟灑的小夥子;羅卉每個月靠貸學金和父母寄來的那點錢 , 節衣縮食 , 始終過著窘迫簡陋的生活;而方妹花錢比真正的公主還要大方 , 各種時髦的衣服 和化妝品應有盡有 , 用不完的常常送給羅卉……
這種由於經濟上的不平等在羅卉心裏造成的反差太強烈了。 盡管羅卉外表上沉默寡言 , 平時像個女仆經常為方妹洗衣服 , 甚至到食堂替她買飯。但這都是假象。真實的羅卉比方妹還要高傲自信 , 在內心裏 , 她才是真正的公主。這一點 , 隻要憑她從一個 偏遠貧困的山區農村以全縣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進 B 城大學就不難證明。但自從羅卉進入 B 城大學後 , 她的這種自信在方妹麵前完全喪失了。在她眼裏 , 方妹太完美、太光彩照人了。在她的光芒照耀下 , 羅卉覺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優點都變成了令她自卑、沮喪的缺點。她羨慕方妹的一切 , 從方妹的出生、氣質、作派到 種近於放浪、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她感到自慚形穢。每次方妹把自己的衣物送給她 , 她都像接受一種莫大的恩惠似的 , 對方妹感激不已。這種感激心理使她願意為方妹做任何事 , 她完完全全拜倒在方妹麵前了 , 就像拜倒在一個被她愛慕的人麵前那樣。她 愛方妹身上的一切 , 甚於愛自己身上的一切;因此 , 當方妹把她 自己穿過或用過的衣物和化妝品送給她時 , 她便產生一種在分享 方妹身上的完美的感覺。每次穿著或使用方妹送的衣服和化妝品 時 , 她都情不自禁地想 : 我現在像方妹嗎 ? 或者 , 我現在是方妹 嗎 ? 她甚至經常偷偷試穿方妹剛買回來的新衣服或悄悄模仿方妹 的一輩一笑、一言一行 , 她差不多為之著魔了。當然 , 這都是她 一人獨處的時候 , 在方妹麵前 , 羅卉仍然沉默寡言 , 心甘情願地 幫方妹做這做那 , 而方妹也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樣 , 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羅卉為她做的一切。
在這種貌似姐妹、實如主仆的奇特關係中 , 羅卉和方妹不知不覺度過了三年的大學生活 ; 再過一年 , 她們就要畢業了。正是在這時候 , 羅卉發現了隱藏在自己心底的另一種東西 : 對方妹的 仇恨。發現這一點後 , 羅卉暗自吃了一驚。但她明白 , 這種仇恨像一粒種子似的 , 其實早就在她的內心深處埋下了 , 隻不過她沒有意識到或者不願意承認罷了。羅卉對方妹的仇恨像一根連理樹 那樣 , 是伴隨著她對方妹的羨慕一道成長起來的 ,羅卉對方妹愈羨慕 , 對她的仇恨就愈強烈。最初 , 這種仇恨是以嫉妒的形式表現出來的 , 而嫉妒的結果必然導致一種占有欲的出現。由於羅卉和方妹的個頭和身材都差不多 , 她們穿衣服經常不分彼此 , 也就是說 , 方妹的衣服可以由羅卉隨便穿 , 方妹從不介意 , 有時她心血來潮 , 也偶爾穿穿羅卉的衣服 , 這就像一個吃膩了山珍海味的人想換換口味 , 吃點兒粗糧那樣 , 帶有某種遊戲的成分。但對羅卉就不同了 , 這逐漸給她造成了一種幻覺 : 方妹的衣服就是我的衣服 , 我的衣服就是方妹的衣服 ; 幻覺再進一步 : 方妹就是我 ,就是方妹。在羅卉的幻覺中 , 她和方妹之間的界線正在一步一步 地消失 , 直至重疊。但是 , 完全的重疊是不可能的。因此 , 當 有一天 , 由於方妹急於要穿的一件裙子被羅卉穿在身上 , 她忽 板起臉像對一個小偷那樣對羅卉大發脾氣之後 , 羅卉覺得自己仿 佛被人粗暴地從一場美侖美奐的夢中突然驚醒過來一樣 , 有一種 遭到欺騙的感覺。她跑到空無一人的湖濱遊泳場痛哭了一場 , 眼睛都哭腫了 , 整整一天悶悶不樂 , 連晚飯也沒有吃。第二天 , 方妹就為此事向她道歉 , 還專門請她吃了一頓麥當勞。那時 , 整個B 城隻有一家麥當勞餐廳 , 而且離 B 城大學很遠 , 去一趟得換好幾 輛公共汽車。盡管如此 , 羅卉心裏明白 , 她和方妹之間的裂縫像 經過一場地震之後 , 從原來的隱蔽狀態暴露無遺了。她突然對方 妹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仇恨。那顆一直埋在羅卉心底的隱秘的種子不知不覺變成一棵樹 , 開始苗壯成長了……
那次 , 學校放了暑假 , 方妹邀請羅卉去她家玩。她本來不打 算去的 , 但方妹再三說是她父母的意思 , 她感到盛情難卻 , 隻好去了。那是她第一次去方妹的家 , 也是最後一次。
在去方妹家之前 , 羅卉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她家裏的情形。在 她的想象中 , 方妹的家向那些電影和小說裏的公主之家一模一樣 , 她甚至把方妹想象成了當時正在放映的一部電影《最後的貴族》中 的女主角李彤 ; 而更多的時候 , 羅卉則把自己悄悄置換成了方妹。 這樣的想象有點像遊戲 , 羅卉總是把自己沉溺在這種遊戲中流連 忘返、樂此不疲。這也是羅卉起初拒絕去方妹家玩的原因。她害 怕自己的遊戲在現實的場景中被擊得粉碎。因此 , 她是懷著一種 惶恐不安的心情走進方妹家裏的……
一切都和羅卉想象中的相差無幾。優雅氣派的小樓。擺滿假山假石和盆景花卉、散發著撲鼻的幽香的精致小院。色調深沉、富 麗堂皇的家具。掛滿名人字畫的客廳。凝重古典的鋼琴。整整兩麵牆壁的書櫃。戴著眼鏡、熱情有禮而不失矜持的方妹的父母。豐盛講究的晚餐。一切都像羅卉想象或者電影中出現過的人物和情景。唯一不同的是其中的主角是方妹 , 而不是她。方妹在光滑如 鏡的木地板上時裝模特一般地昂首闊步、旁若無人 , 在端莊儒雅 的父母麵前撒嬌、耍小脾氣 , 無不表明她是這個溫馨無比的家庭中倍受龐愛的公主 , 而她 , 羅卉 , 不過是一個偶然的闖入者。雖 然這一家人對她熱情有加 , 但她像一個初來乍到、不諳時事、笨 頭笨腦的女仆那樣 , 在他們麵前說話前言不搭後語 , 像一隻出了故障的時鍾 , 舉止完全失措了。
晚上 , 羅卉洗澡後 , 換上了方妹漂亮寬鬆的睡衣 , 在方妹同 樣潔淨溫馨的臥室裏 , 一套進口的高級音響播放著莫紮特的小提琴協奏曲 , 方妹伸出一隻裸露在外麵的雪白的胳膊摟著她的脖子 ,水像珍珠似的紛紛從她頭上掉落下來。
羅卉心不在焉地聽方妹說著話 , 身體越來越燥熱。她感到那 種一直尾隨著她的恐懼像一隻蜥蜴那樣悄悄攀上了她的脊背。她覺得自己的手又不聽使喚了。是呀 , 我也舍不得。她接著方妹的話說 , 腦子裏卻在跟心底的恐懼搏鬥。但我的確舍不得離開方妹。 她想。我既害怕跟她在一起 , 又舍不得離開她。我真不知道自己 該怎麽辦才好。 她迷亂地想。她感覺自己快要被恐懼打敗了 , 那隻討厭的蜥蜴已經爬到了她的後腦勺上。看來 , 我沒有別的選擇了。那棵小樹也許長成了一根校繁葉茂的大樹 , 它要開花結果了 ,她絕望地想。這時 , 她看見離自己不足一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塊三角形的石頭 , 在明亮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真奇怪 , 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呢 ? 我剛才並未看見呀 ! 她正納悶著 , 就看見自己 那隻不聽使喚的手完全脫離控製 , 像一條蛇似的慢慢向那塊石頭爬過去。它要幹什麽呢 ? 羅卉驚訝地想。她想用另一隻手去抓住那隻手 , 但她試了一下 ? 發現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像死去了一樣 , 無法動彈。她瞧著那隻手爬近那塊石頭 , 並且一把握住了它。這時 , 方妹還在興致盎然地說著話。我明天上火車 , 你去送我嗎 , 羅卉 ? 她說著瞥了羅卉一眼 , 她瞪大眼睛 , 呆住了。因為她看見羅卉那隻已經完全脫離羅卉控製的手 , 正握著石頭慢慢舉起來。羅卉同方妹一樣不知所措 , 因此 ,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石頭 , 像長 了翅膀一樣向方妹的頭上飛去……
" 講得好 , 比我講得精彩多了!" 柯克鼓著掌說," 方小姐 , 我看你可以去當作家了。 "
" 你過獎了 ", 方卉喝了一口可樂說, "我完全是胡編亂造呀 I"
這時 , 飛機在佴城機場降落了 , 乘客們開始從座位上站起身收拾行李。柯克和方卉也跟著站起身。他們一前一後地跟著人群 ,向機艙出口走去。
在機場出口等出租車時 , 柯克對方卉說: " 方小姐 , 其實你的故事仍然沒講完…… "
" 是嗎 ?" 方卉望著機場廣場上長龍一般的出租車隊 , 心不在焉地說, " 你的意思是…… "
" 按照你的講述 , 是羅卉殺死了方妹。 " 柯克皺著眉頭說,"但如果僅僅因為嫉妒 , 或者說因嫉妒引起的仇恨 , 就使羅卉殺死了自己的好朋友 , 未免太殘忍了…… "
" 我不這樣認為。 " 方卉淡淡地說, "其實 , 羅卉並沒有殺死方妹。她隻不過把她自己殺死了。 "
"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
" 你肯定明白 , 柯克先生。 " 方卉不無譏諷地瞟了他一眼, " 如果羅卉殺死方妹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除內心的嫉妒和仇恨 , 從而達到徹底占有她、取代她的目的 , 那麽 , 當她從 B 城失蹤後 , 隱姓埋名以方卉的形象和方式在另外一個城市重新開始生活時 , 死去的隻能是她自己 , 而方妹在她身上繼續活著 , 正如羅卉一直夢想的那樣 , 她們倆變成了同一個人 , 難道不是這樣麽 ? …… "
" 就像她現在用的名字一樣嗎 ?" 柯克目不轉睛地看著方卉說。 " 就算是吧。 " 方卉揚起臉來 , 坦然地望著柯克, "你一定早就在這樣猜測了吧 ?"
" 是啊 , 我的確這麽想來著。 " 柯克說,"一開始見到你 , 我以為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失蹤者方妹 , 後來 , 當我從你的嘴角 發現那顆不顯眼的痞後 , 我又推翻了這個念頭 , 因為這顆痣隻有羅卉身上才有 , 可羅卉分明已經死去了。但昕了你的講述 , 這個疑竇總算可以解除啦, " 柯克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說,"方小姐 , 我現在說你就是那個殺死方妹後隱姓埋名 , 或用你的話說代替她繼續活著的羅卉 , 你會否認嗎?"
" 否認又怎樣 ? 承認又怎樣 ?你沒有任何證據 ,也許一切都是憑空虛構出來的 ,就像你本人一樣 , 柯克先生。 " 方卉嘴角露出一縷若隱若現的笑意,"我忘了告訴你 , 我現在想起曾經在哪兒見過你的名字了 , 是在一本小說裏 , 那本小說叫《柯克偵探》, 而我恰巧認識這本書的作者。而且…… " 方卉曖昧地說, " 我還同他 上過床 , 你相信麽?"
這時 , 一輛出租車緩緩行駛到他們麵前 , 方卉伸手拉開車門 , " 我先走一步吧 , 能夠和大名鼎鼎的柯克偵探在一起共同創作偵探故事 , 我深感榮幸。但願再能碰上這樣的機會 , 拜拜 ! " 她對柯克調侃地一笑 , 揮了揮手 , 鑽進車內 , 出租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柯克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一會 , 才回過神來。他像剛從床上醒 過來似的 , 習慣地用雙手抹了一下臉 , 然後 , 慢吞吞地向另一輛出租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