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死者的來信)
一
柯克偵探 , 我知道你正在經手我的案子。但這注定是一樁查不出任何結果的案件;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誰是殺死我的凶手。我現在給你寫信,也不可能為你提供什麽證據,或許我講述的某些事實能夠有助於你的調查,但我是從地獄裏給你寫的這封信,而一個死者的來信,顯然是無法作為在法庭上起訴的證據的……
我是一個以夢為生的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生活基本上由寫作和做夢這兩大內容構成。我與其說居住在現實中的佴城,還不如說是居住在夢中的佴城更準確。我常常整夜整夜地做夢,就像我常常整夜整夜地寫作一樣。夢境如一個巨大的迷宮,我一旦進去,便輕易難得出來。每個夢仿佛一幢幢撲朔迷離的房子, 有時,我像個長跑運動員一樣,整夜在夢中奔跑,從一幢房子跑入另一幢房子, 無窮無盡、無始無終。這使我的睡眠變成了一場苦役,每次醒來都哈欠連天,疲憊不堪。我不知道是為了做夢才睡覺還是為了睡覺才做夢。而由此導致的嚴重後果,是我把做夢當成了生 活,把生活當成了做夢,二者模糊不清,混為一團; 有時候,我幹脆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夢中的人物。但接踵而來的問題是,如果我果真是一個夢中人,那麽,我生活在誰的夢裏? 或者說,是誰夢見了我? 為了尋求合乎邏輯的答案,我絞盡腦汁,但始終一無所獲……
我在夢的泥潭裏沉淪得越來越深了。我知道,對於夢中的沉淪,現實是無能為力的,隻有靠夢本身才能拯救。此後的一段日子,我像一個瀕水者那樣,對所有的夢滿懷期待, 直到夢見那個叫木蘭的女人。
那個女人出現在我夢中的時候,像電影裏的性感明星,光彩照人,美豔無比, 我刹那間產生了口渴的感覺,這通常是我和女人交媾之前的典型征兆。果然,她隨後就騎到了我身上,開始和我做愛。她做愛的姿勢和表情極其狂熱,使我始終處於被動的境地。尤其那對豐腴的乳房, 像兩隻氣球似的反複撞擊著我,弄得 我窮於應付,喘不過氣來,以致像個失手的體操運動員那樣,在比賽的中途便一泄如注了。所幸的是,她並未像別的女人遇上這種情況時惱羞成怒,而是伸出手親昵地摩挲了一下我的臉,含情脈脈地對我說:“李賀 , 我叫木蘭 , 住在天鵝大廈 99 號 , 歡迎你來找我……”
說完這句話 , 她就消失不見了。
我醒來後大汗淋漓 , 床上依稀可見一片濕漉漉的痕跡。我似乎還嗅到了一般女人的體香。我想 , 這大概是那個夢中的女人留 下的。此外 , 她還在我腦子裏留下了她的住址和姓名。我知道 , 有時候夢與現實難免重合, 我寧願相信她留給我的住址和姓名是真的, 而並非子虛烏有……
我就這樣開始了尋找夢中情人木蘭的坎坷旅程。
我很快發現, 現實中的佴城是一個比夢境更大的迷宮。在這樣的迷宮尋找一個夢中情人 , 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我麵對的是至少有 10 座名叫 " 天鵝大廈 " 的建築物。我要在佴城地圖上標出 其準確方位後 , 然後去尋訪它們。
我的尋訪從春天開始 , 到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尚未結束。我 為此中斷了閱讀和寫作 , 每天清早出門,直到夜深才拖著困乏的 步子回來。這顯然是一件比寫作和做夢更辛苦的工作,但我仍然心無旁騖,樂此不疲。我的尋訪並非完全一無所獲 , 實際上 , 在尋訪的過程中, 我的確遇見了不止一打的名叫木蘭的女人 , 她們也都居住在天鵝大廈 99 號。為了避免差錯 , 我都將她們按順序一一記錄下來了 :
第一個木蘭 : 23 歲 , 圓臉 , 微胖 , 已婚 , 未育 , 下崗工人。
第二個木蘭 : 15 歲 , 瘦弱 , 似患有某種慢性疾病 , 初三學生。
第三個木蘭 : 64 歲 , 截癱 , 口吃 , 表情呆滯 , 某婦聯退休幹部。
第四個木蘭 : 1 歲半 , 聰慧 , 大眼 , 剛學走路 , 上幼兒園小班。
第五個術蘭 : 18 歲 , 身材修長、柔韌 , 發略呈褐色 , 時裝模特兒。
第六個術蘭 : 21 歲 , 膚白 , 性感 , 溫柔 , 左眼微斜視 ,空中乘務員。
第七個木蘭 : 52 歲 , 己病故 , 生物教授 , 曾留法 , 博士生導師。
第八個木蘭 : 19 歲 , 麵容嬌好 , 體態健美 ,善跳舞,大學二年級學生。
顯而易見 , 她們都不是我要找的木蘭。到夏天接近尾聲時,我差不多訪遍了佴城所有的 " 天鵝大廈 99 號 ", 但仍然沒有找到我的夢中情人木蘭。我感到自己越來越喪失信心 , 並且開始懷疑我 夢中獲得的那個地址和姓名也許壓根兒就不存在 , 或者她告訴我 的全是假的。 一個在夢中出現的情人是徹底自由的 , 她沒有必要 為自己的言行承擔責任。這使我對目前這種虛無縹緲的尋訪逐漸心灰意懶起來 , 但出於慣性 , 我仍然無法停住自己的腳步, 隻不 過把疲於奔命的尋訪轉換成了馬路上百無聊賴的閑逛。
我正是在這種情形下發現那個新開業的 "夢露西餐廳" 的。當我第一次走進去後,就像被磁鐵牢牢吸住了似的,再也舍不得離開這個奇妙的地方了。
進西餐廳之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間。我把膀脫內積壓得有些發黃的滾燙的尿液,傾注到比女人脖頸還要潔白的便池裏,一股快感電流般襲來,像射精似的,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已經有好久未射過精了, 射精對我來說 , 仿佛是上一輩子的事情 , 除了在夢裏。有時候 , 拉尿和射精之間其實沒什麽本質的區別 , 都不過是從體內排出一些過剩的液體而己,不同的也許隻是對象: 前者麵對的是便池 ,後者麵對的是女人。
這樣的類比和想象,無疑延長了拉尿給我帶來的快感。當我 離開便池 ,把手伸到烘幹機下麵時, 從牆上的鏡子中還能看見殘留在我臉上的亢奮之色。這是一張顯得有幾分怪異的臉 : 蒼白、憔悴、目光呆滯 , 胡子與頭發像一堆亂麻糾纏在一起 , 難分彼此。麵 對這樣一張臉 , 你很容易聯想到諸如監獄或瘋人院之類的地方。有一刹那 , 我把鏡子裏的那張臉當成別人的臉 , 嚇了一跳 , 差點兒從鏡子前抽身逃走。當我意識到這張臉非我莫屬後 , 我對它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 , 似乎是別人將一件我不喜歡的東西強加到了我的頭上。老兄 , 你是誰 ? 我對著它死命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胡子。 什麽 , 你說你是李賀 ? 且慢 , 你究竟是公元 9 世紀的詩人李賀 , 還是 20 世紀的詩人李賀 ? 我有些糊塗了。但 9 世紀的詩人李賀與 20 世紀的詩人兼小說家李賀又有何區別呢 ? 9 世紀的李賀死於 27 歲 , 而我的一隻腳剛踏上 27 歲的門檻 , 等我的另一隻腳踏上來後 , 也許是今天或明天 , 今年或明年 , 我也將同樣死去。是啊 , 如同小便和射精一樣 , 我們之間的相似之處畢竟多於相異之處……
我滿意地得出這個結論後 , 為了驗明正身 , 隨之拔下了一根 胡子 , 鏡子裏的那張臉痛得呲牙咧嘴, 呻吟了一下。我感到了某種近乎惡毒的快感。與此同時 , 我聽見身邊有人也怕痛似的叫了 一聲。我轉過臉 , 看見 一個西裝革履 , 下巴像腳後跟那樣光溜溜 ,看不到一根胡須的男人吃驚地瞟了我一眼 , 大白天碰上了鬼似的 慌慌張張 , 連褲門也來不及扣好 , 三步並做兩步 , 逃出了洗手間。
我這才意識到在洗手間呆的時間太長了 , 便像個盯梢者似的尾隨著那個男人 , 從洗手間出來 , 走進了西餐廳。
我像往常那樣 , 要了一杯紅茶 , 在牆角的一個位置坐下來。我 對這個位置很滿意 , 自從幾天前十分偶然地闖入這個新開業不久 的 " 夢露西餐廳 " 後 , 它差不多成了我的專座。
我的 " 專座 " 在西餐廳中所處的方位是這樣的 :
走遍整個城市 , 哪兒還能找到這麽好的去處呢 ? 要上幾塊錢 一杯的紅茶 , 靠牆一坐 , 從口袋裏拿出一本《美國自白派詩選》 ( 漓江出版社 1987 年版 , 趙瓊、島子譯 ) 一邊瀏覽 , 一邊東張西 望、左顧右盼 , 除了包廂之外 , 西餐廳裏的一切無不被我盡收眼 底。更奇妙的是 , 我能夠無所顧忌地觀察每一個人 , 而他們壓根 兒不知道我在觀察他們 , 包括他們吃喝什麽 , 吃東西的表情和動 作 , 以及與同伴之間的關係等等 , 任何蛛絲馬跡也難以逃脫我的視線。這使我變得像個掌握著某種特權的隱身人 , 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樂趣。
每天晚上五點至十點鍾 , 是夢露西餐廳的生意最火爆的時辰。 西餐廳內人很多 , 熙來攘往 , 穿流不息 , 男的 , 女的 , 老的 , 少 的 , 醜陋的 , 漂亮的 , 成群結隊的 , 成雙成對的 ( 我這樣形單影 隻的可不多 ) , 像湧出閘門的水花 , 在餐廳裏飄蕩、回旋 , 令人眼 花繚亂。起初 , 我還試圖用目光去搜尋那個從洗手間裏逃出來的 沒胡須的西裝革履的男人 , 但我隨即放棄了這個念頭 , 因為西餐 廳裏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西裝革履 , 仿佛同一個模型裏鑄造的 , 你 很難將他們彼此分辨出來。餐廳的大門不斷地開啟 , 合攏 , 每吐出一撥離去的顧客 , 總要吞進來另一撥顧客 , 像兩扇不知饜足的猩紅嘴唇。穿著紅色和藍色條紋製服的男女侍者在櫃台前忙得團 團轉 , 像機器人那樣用相同的動作將三明治、熱狗、漢堡包和咖啡、紅茶、冰漠淋之類的食品飲料源源不斷地遞到顧客手上 , 然 後又被顧客一一填進嘴裏。這樣的情景每天如此 , 無論是顧客的 表情 , 還是侍者的動作 , 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因此 , 當我在西餐 廳接連坐了幾個晚上之後 , 便產生一種時間凝固下來的感覺 , 我 和西餐廳所有的人似乎成了某幅印象派作品 ( 如雷諾阿的油畫 ) 裏 的人物 , 在相同的位置上用相同的表情和動作吃喝著相同的食物 和飲料 , 每一天都像是對前一天的簡單複寫 , 仿佛從來就沒有離 開過西餐廳似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 , 我漸漸有些煩躁起來 , 又產生了那種置身 夢境的感覺。為了證實這一點 , 我大聲咳嗽了一下 , 但周圍的人 隻顧吃喝聊天 , 誰也沒有聽見 , 或者聽見了也不願意理睬。我看 見對麵座位上有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 , 一邊用玻璃吸管啜飲著 西瓜汁 , 一邊把頭湊得很近地竊竊私語 , 不時發出會心的微笑。其 中的一個長得有點像香港影星張曼玉。
" 小姐 , 我可以坐這兒嗎 ?" 我端著那杯喝得已經所剩無幾的 紅茶走過去 , 指了指她們對麵的空座位問。
兩個女孩瞟了我一眼 , 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 什麽也沒說。當 我坐下後 , 她們卻不約而同地站起身 , 手拉著手 , 快步走出了西 餐廳。我有些尷尬 , 瞅著她們沒喝完的西瓜汁 , 在透明的杯子裏 看上去 , 像兩泓殷紅的鮮血。我的腦子裏一陣暈眩 , 仿佛我身體 的某處正在流血。我甚至聽見了汩汩的流血聲 , 血從那兩隻玻璃 杯裏慢慢溢出來 , 染紅 了半個桌麵。我聞到了濃烈而嗆鼻的血腥 味。我趕快離開座位 , 像個肇事者似的往我的 " 專座 " 倉皇逃去。 在返回途中 , 我步子有些不穩 , 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 , 差點撞 在別人的身上。我感到有一道目光從餐廳的某處像一根釘子那樣鍥到我的脖子上。當我回到座位上後 , 循著那道目光看去 , 發現用眼睛從背後偷襲我的是那個在洗手間逃出來的男人。此刻 , 他 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 , 見我在注視他 , 那家夥心虛 地縮了縮脖子 , 急忙低下頭去吃漢堡包 , 他啃了一大口 , 嘴巴都被塞得嚴重變形了 , 幾片白菜芯胡須一樣懸掛在嘴角上 , 整個臉 龐看上去像匹河馬。這個形象與前不久我做的一場惡夢驚人地相 似。我感到毛骨悚然 , 趕緊掉過臉來。當我鎮定片刻後再轉過臉 去時 , 那家夥已不知去向了。
這越發加劇了我置身夢境的感覺。我產生了一種突如其來的 衝動 , 想摔杯子 , 或者大吼一聲 , 把桌子掀翻 , 讓那些比我夢中 的道具還要麻木的顧客嚇得屁滾尿流。但我懷疑 , 即使把餐廳裏 的那些男女殺了 , 他們也許照樣會無動於衷的。我像個找不到對手的競技者 , 漸漸感到失望了。沒辦法 , 我隻好一遍一遍地添茶。 茶杯還是那茶杯 , 但不知添了多少次茶了 , 我感到自己的胃像一 隻裝得太滿的水袋 , 在體內蕩來蕩去 , 有一種喝醉了酒的感覺。但我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添茶 , 我像使喚自己的仆人那樣對侍者 粗聲大嗓 , 頤指氣使。我巴不得跟那些比顧客更像呆頭的侍者吵一架 , 可訓練有素的侍者們每次對我都不厭其煩 , 彬彬有禮 , 使我像個拳擊手那樣 , 每次出手都打在軟棉棉的虛空中 , 找不到吵架的任何借口。
後來 , 我有點累了 , 便索性趴在牆角的 " 專座 " 上 , 呼呼大睡起來。
我又夢見了那個叫木蘭的女人。我們又在瘋狂做愛 , 隻不過 這次我從下麵轉到了上麵。在我的猛烈衝擊下 , 她渾身的毛孔像 罌粟一樣繽紛怒放 , 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氣味 , 我恍若置身在春 天的菜花地裏 , 無數的蜜蜂在耳畔嗡嗡嚶嚶地飛翔、盤旋、俯衝。 我看見術蘭在我的身體下麵像月光下的潮水那樣起伏 , 翻滾; 我聽見她一邊呻吟 , 一邊大聲說 " 瘋狂做愛 , 不要孩子…… " 這是 獲得過奧斯卡獎的美國電影《本能》中的一句台詞。她此刻的神 態酷似沙朗·斯通。我熱血沸騰 , 身體像一列失控的火車 , 開足馬力向前猛衝過去 , 而她的指甲仿佛兩把利刃深深地刺入了我的 背部。一陣鑽心的劇痛使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這當兒 , 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叫喚 " 李賀先生 , 李賀先生…… "
我迷迷盹盹地睜開眼睛 , 看見麵前站著一個俏麗的女子。她 穿著一身米色的職業女裝 , 敞開的領口露出一件鮮豔的紅色襯衫 , 在雪白肌膚的襯托下 , 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她的頭發盤成發髻 , 看 上去像一個唐代的皇妃 ; 臉龐燦如滿月,顯得很麵熟。
我正在愣怔著 , 又聽她用柔和的聲音 , 提醒我說 " 李賀先生 ,你睡過頭了…… "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 , 這才發現整個西餐廳幾乎隻剩下我一個顧客和幾個打掃清潔的侍者了。
" 對不起 , 我喝多了點…… " 我睡眼惺鬆地瞥了她一眼, " 你是誰 ? 你怎麽知道我叫李賀 ?"
" 這是你的書吧 ? 上麵寫著你的大名呢。 " 她拿起那本《美國自白派詩選》對我微微一笑 , 露出兩排珍珠般的牙齒 ", 我也喜歡普拉斯…… "
" 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 我皺著眉頭咕嚕道,"我喜歡伯裏曼…… "
" 我知道……李賀先生。 " 她語氣曖昧地說, "對你的光臨, 敝店深感榮幸。 " 她遞給我一張散發著淡淡香水昧的彩色名片," 歡迎你再來…… "
這時 , 一個侍者走到她身邊低聲說 ," 經理 , 下班時間到了…… "
我走出夢露西餐廳後 , 才看清楚那張名片上印著:
夢露西餐廳經理
木蘭
住址 : 佴城東區天鵝大廈 99 號
電話 : 6885435 ( 宅 )
BP: 129 - 8402750
我確信夢露西餐廳俏麗的女經理 , 就是我要找的那個木蘭。現在 , 我帶著那張散發著香水味的名片 , 去佴城東區尋訪我的夢中情人。這是被我遺漏了的一幢漂亮的高層住宅樓。
我摁響了天鵝大廈 99 號的門鈴。
門開了。正如我所預料的 , 夢露西餐廳的女經理木蘭身穿一襲半透明的紫紗睡裙 , 頭上戴著一頂蘑菇狀的小浴帽 , 像剛洗過 澡 , 神態繾倦地倚著門框 , 一雙眼睛斜斜地瞅著我 " 李賀 , 歡迎你 , 我已等候你多時了……”
一切都像夢中出現過的那樣 , 我二話不說地將她攔腰抱起 , 走 進了臥室。我把她輕輕放到床上 , 但我並不急於和她做愛。我點燃一支煙 , 一邊吸 , 一邊像藝術經紀人鑒賞一幅油畫 , 用內行的 眼光打量她的身體。抽完一支煙 , 我才伸出一隻手來 , 和我的嘴 唇一道 , 從她塗了指甲油的腳指開始 ,順著呈弓形的光滑的腳背、 草莓一樣玲瓏的腳踝和竹子一樣修長的大腿、結實的臀部、溫潤 的小腹、柔韌的腰肢、豐碩的乳房 , 一路觸摸而上 , 一直抵達她 像景德鎮瓷器那樣光潔纖細的脖子和被情欲燃燒得像蘋果一樣鮮豔的臉龐……然後 , 我像一個經過漫長跋涉的旅人終於到達目的 地那樣 , 開始和她做愛。起初 , 她在我上麵 ; 後來 , 我在她上麵。 我們的身體被汗水膠著在一起 , 從床上滾到床下 , 又從床下滾到床上。到後來 , 我也弄不清究竟是我在她體內 , 還是她在我體內 了。我們像兩個生死仇敵 ,廝殺成一團 , 難解難分。直到她先於 我提前進入高潮 , 像一隻挨揍的狗 , 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
" 你叫喊時真像《本能》裏的女主角…… " 我鬆開木蘭 , 用手背揩了一把臉上的汗 , 氣喘籲籲地說。
" 可你不怕我也像她那樣殺人嗎 ?" 她似笑非笑地乜了我一眼。
" 你不敢。 " 我說 ,“ 你沒這麽傻 , 因為 , 殺了我就等於殺了你自己…… " 我光著身子 , 她也光著身子。我點燃一支煙 , 她也點燃一支煙。當我坐在地板或床上時 , 她就在臥室裏走來走去 ; 而當她坐著時 , 我就在臥室裏走來走去 , 這使我倆看上去有點像尤奈斯庫荒誕劇中兩個互相模仿的人物。
李賀 : 你知道嗎 ? 我一直在找你 , 你是我找到的第九個木蘭。
木蘭 : 我不知道。你幹嗎找我 ? 你並不認識我。
李賀 : 我認識你。
木蘭 : ( 詫異地)你認識我 ? 在哪兒認識我的 ? 我以前可不認識你。
李賀 : ( 猶豫地 ) 在夢裏……
木蘭 : 為什麽不說在你的詩裏呢 ? 這樣更浪漫些。
李賀 : 你也許不相信 , 但我的確是在夢中認識你的。你以前真的不認識我麽 ? 即便在夢裏也不認識 ?
木蘭 : ( 搖搖頭 ) 真的不認識。
李賀 : 可你在西餐廳 , 幹嗎一見我就……
木蘭 : 因為……我讀過你的詩。
李賀 : 我的詩?
木蘭 : 是的,你的詩。不信,我背一首給你聽?
李賀 : ( 半信半疑 )好吧。
木蘭 : ( 清了清嗓子,作朗誦狀 )
這是空洞的午夜
詩人的黑外套
披在虛無的白骨上
收音機天線
比人的器官堅挺
而主持人Y蕩的臉
粘在詩歌的腹部
漸漸趨於萎縮……
李賀 : 這是我寫的嗎?
木蘭 : 是你寫的,題目叫《聽午夜性節目的詩人》。
李賀 : (有點感動)我連自己寫過哪些詩都不記得了,你居然還能背誦。就因為這個,你才……
木蘭: 我想嚐嚐,和一個詩人做愛是什麽滋味。
李賀: 看來,我使你失望了?
木蘭: 有一點,不過,你大有潛力可挖,再說我們還有的是時間。
李賀: 潛……力?
我和木蘭的同居生涯開始了。
天鵝大廈 99 號由此賦予了我支離破碎的夢一個意味深長的居所 , 使它們不至於在時間的頻繁更替過程中自生自滅 , 而這恰恰是長久以來 , 我惶惶不可終日的原因。
下麵是天鵝大廈 99 號的平麵圖 :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約翰·伯裏曼詩歌中那個名叫亨利·布西凱特的男人 , 或者像眼下快成為熱門行當的一些靠女人吃軟飯 的家夥, " 像耗子一樣活著 " 。不是嗎 ? 我現在整天呆在這套至少 有 150 平米 , 客廳比操場還大的居室裏 , 像一隻駝鳥 , 連窩也懶 得挪一下。如果木蘭不去西餐廳上班 , 我們便廢寢忘食地做愛。實在餓了 , 就以木蘭從西餐廳帶回來的漢堡包充饑 , 或打個電話叫 附近的小餐館送一桌好吃的來 , 吃飽肚子後又精神抖擻地開始做愛。從臥室到客廳、餐廳、書房、廚房、衛生間 , 再到陽台 , 無 處不是我們的戰場。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和木蘭在陽台上做愛。那 條貫穿著兩間臥室和書房的陽台 , 長得像飛機場的跑道。而實際 上 , 佴城機場離天鵝大廈不遠 , 當我麵對麵像交談那樣摟著木蘭 , 坐在一把寬鬆舒適的便椅上做愛時 , 機場上每起飛一架飛機都逃 不過我的眼睛 , 這有點像高空作業 , 既驚險 , 又刺激。我感覺整 個身體都隨著飛機在向上飛升 , 有一種在飛機上做愛的奇特快感。 尤其在夜晚 , 從 19 層樓上放眼望去 , 整個佴城市容一覽無餘 , 盡收眼底 ; 璀璨的燈光仿佛燃燒的焰火 , 將巍峨的天鵝大廈烘托起 來 , 恍若置身在縹緲的天庭。這種時候 , 摟著我的夢中情人術蘭做愛 , 多麽妙不可信。我們臉貼著臉 , 像一隻雙頭動物似的 , 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掉 , 我們完全融為一體了。當我倆終於同時 到高潮時 , 我感覺到木蘭濕漉漉的身體一下子變得比鵝毛還輕盈 , 如果不是我拚命抱著 , 她也許會像一架紙飛機那樣掙脫我的懷抱 , 從敞開的窗戶飄逸而出 , 一直飛向深不可測的夜空……
我已經有好長日子沒下過樓了。
外麵的世界無論多麽精彩 , 對我來說都已不複存在。天鵝大廈 99 號形同一座美不勝收的監獄 , 木蘭是唯一的看守 , 而我是唯一的囚犯 , 我甘願將自己囚禁在裏麵。由於不出門 , 我衣服也用不著穿 , 像穴居時代的原始人那樣 , 整天光著身子在空蕩蕩的房 間走來走去。事實上 , 我除了和木蘭做愛 , 無所事事 , 甚至對讀書的興趣也提不起來了 , 有時候 , 我也主動給自己找點力所能及的活兒幹幹。比如聞到房間裏彌漫著一股來自木蘭下體的近似牛奶的粘稠氣味 , 我便將所有的房門敞開 , 讓外麵的新鮮空氣把這 股氣味衝洗掉。我基本上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詩人 , 我連夢都 很少做了 , 徹頭徹尾地變成了一個性交動物。
毫無疑問 , 在木蘭的錘煉下 , 我的做愛技藝已經爐火純青。與我相比 , 我的夢中情人木蘭堪稱性愛大師 , 我完全是在她一手培養下 , 苗壯成長起來的一名後起之秀。
後來的一天夜晚 , 我又像往常那樣 , 和木蘭在陽台上做愛。涼 風習習 , 繁星滿夭。那時 , 我已初步顯露出薩德式的性虐待傾向 , 而這正是木蘭夢寐以求的。我用一把不鏽鋼手銬把她的雙手銬在陽台的欄杆上麵 , 然後 , 我像一個偷襲者從後麵向她進攻。
" 往下跳 , 跳呀 ! 你往下跳 , 就會溶化到藍天裏去。你為什麽 不跳呢 ?" 我一邊進攻 , 一邊念著日本電影《追捕》中矢村警長的台詞 , 體驗到從未有過的亢奮。就是在這當兒 , 我感到有一道冷颼颼的目光從背後的某個地方 , 射到我的椎脊上 , 我頓時像被利 箭射中似的 , 渾身無力 , 從木蘭身上滑落到地上 , 一下子變得癱 軟如泥了。
" 你怎麽啦?" 她轉過身來 , 詫異地問我。
" 除了你 , 這屋子裏 。。。 。。。還有別的人住嗎 ?" 我摸著隱隱作痛的椎脊問木蘭。
" 除了我 , 不就是你麽 ?" 她說 ," 你難道還希望別人摻和進來嗎 ? 我可應付不了兩個情人……”
" 奇怪 , 我怎麽覺得有人在背後偷看呢?" 我嘟噥道。
" 你大概是做夢吧 ?" 她模棱兩可地說 ," 要不就是產生幻覺了 ,聽說男人高潮時都這樣…… "
" 可我以前沒有這種感覺…… " 我說著 , 轉身走進屋子 , 在各個房間裏搜索了一遍 , 的確除了我們倆 , 別無活物 ; 我隻好相信木蘭的話 , 是產生幻覺了。
但從那以後 , 每次我和木蘭做愛快到高潮時 , 那道冷冰冰的 目光就像蛇一樣從後麵爬到我的椎脊上 , 使我刹那間癱軟下來。在 我的潛意識深處 , 我越來越確信 , 除了我 , 屋子裏還有另外一個 男人存在。他就藏在房間的某個角落 , 總是趁我不注意 , 便悄悄 鑽出來 , 像一個幽靈。正是在這種情形下 , 我荒廢己久的做夢能 力又恢複了。接連幾次 , 我夢見了那個神秘的男人。我依稀看出 , 這個男人年齡比我至少大一倍 , 約莫五十多歲 , 中等身材 , 微胖 , 不顯臃腫 ; 每次在夢中出現時 , 他都把自己隱藏在暗處 , 因此我 始終看不清楚他的臉… 。。 。
" 他到底是誰呢 ?" 我蹙著眉頭 , 對木蘭說 ," 你不用瞞我了 ,我已經看見他啦。 "
" 你幹嗎總這麽疑神疑鬼 ?" 每次 , 木蘭都用這種閃爍其辭的口氣搪塞我, " 你顯然是病了 , 也許應該吃點藥…… "
過了幾天 , 她果真從外麵買回來一瓶印度出產的壯陽神藥 , 遞到我的手裏。我氣憤地一把將藥瓶打落到地上 , 粘糊糊的乳白色 藥液從裂開的瓶口汩汩冒出來 , 有點像精液。
這是我和木蘭同居以來第一次發生衝突。她似乎也有點沉不 住氣了。我越發相信她對我隱瞞了什麽。比如那個麵孔模糊不清 的男人 , 他決非我夢中的杜撰。我得保持足夠的耐心。我遲早會 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想。
有一天 , 我在書房裏找出那本《美國自臼派詩選》。由於很長 時間沒打開過 , 書上積了厚厚一層灰燼。我翻到第 168 頁 , 是約翰·伯裏曼那首著名的《夢歌之二十九》:
有一件求西曾落在亨利心上
那樣沉重 , 即使他有過一百年的歲月
或更多 , 悲歎、失眠
亨利都無法過得更好些
微弱的咳嗽不知來自何處
總是纏繞在亨利的耳際 , 一股臭味 , 一陣鍾聲
……但亨利從未想過像他自認為做過的那樣
殺死所有的人 , 並把屍體扯碎
把碎片藏起來 , 藏在一個可以找得到的地方
他知道 :他結束了每一個人 , 並無一幸免
他經常在黎明把他們再數一遍
從未有一個失蹤
我承認 , 約翰·伯裏曼是個罕見的天才。他不應該自殺 , 否 則他會寫得更棒。但話說回來 , 伯裏曼即使自殺 , 他的詩也比我 寫得好。我現在一首詩也寫不出來了。應該自殺的也許是我。這麽想著 , 我有些顧影自憐起來 , 連木蘭從西餐廳下班回來開門的 聲音也沒聽見 ; 而當我回過神來時 , 木蘭已經快步走進了房間。
" 你在發什麽呆?" 她一反往常那種職業女性的風度 , 慌裏慌張地對我說 ", 你快點離開吧! "
" 出什麽事啦 ? 你這麽緊張…… " 我瞥了她一眼。
" 他……回來了。 " 她吞吞吐吐地說。
" 誰?" 我好奇地問。
" 就是……你說的那個人。 "
我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誰。果然如我所料 , 那個神秘的男人真的出現了 , 我想。 " 這麽說 , 你是承認你一直在騙我了?" 我不 無得意地問。
" 行啦 ,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解釋 , 你還是快點走吧。 " 她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說。
" 幹嗎要我離開 , 而不是他離開呢 ?" 我用毫不掩飾的挑釁口吻道。
" 因為……他是夢露西餐廳和這套房子真正的主人。 " 術蘭簡明扼要地說。
我一時覺得自己像隻泄了氣的皮球 , 還打算爭辯幾句 , 木蘭已經迫不及待地把我往門外推了。
" 求求你 , 快離開吧 , 他一會兒就要進門了 , 有話以後再講吧。 "
她一邊把我往外推 , 一邊帶著哭腔乞求地對我說。
我本來還想堅持不走 , 但看見木蘭的臉色蒼白 , 動了惻隱之心 , 隻好撤出了房間。
" 我什麽時候再來呢?" 我走到門口 , 忽然想起什麽 , 隔著防盜門問她。
" 我以後再和你聯係吧…… " 她隻想把我支使走 , 敷衍道。 我還想說什麽 , 可她已經把門關上了。
我忍著一肚子氣 , 狼狽不堪地離開了天鵝大廈 99 號。沒走多遠 , 便看見一輛黑色的豪華凱迪拉克轎車駛到樓下 , 一個衣冠楚楚、五十多歲的男人從車裏出來 , 鑽進了 99 號樓道。
由於距離較遠 , 我仍然沒看清那個男人的麵孔。 我就這樣被木蘭攆出了天鵝大廈 99 號。
我在被現實驅逐到夢境之後 , 現在又被我的夢中情人無情地逐回了現實。我惶惶如喪家之犬 , 接連幾天 , 在天鵝大廈附近轉 悠 , 眺望 99 號寬敞明亮的陽台 , 心裏充滿了憂傷。我三番五次遭 到戴紅袖箍的治安聯防隊員的盤問 , 差點被當成盜竊嫌疑犯拘留 審查。後來 , 我隻好加入了遍布佴城街頭那些無家可歸者的行列。 就我目前的處境而言 , 顯然沒有比這更好的歸宿了。
多年以前 , 我曾經讀過一個叫賈魯生的作家寫的報告文學 《中國的乞丐群落》, 對所謂的 " 無家可歸者 " 大致有些了解。我 知道他們中間不乏小偷、強盜、流浪漢、強奸犯、殺人犯、刑滿 釋放犯、流竄作案犯、精神病患者、白癡、殘疾人、斯多葛式的隱士、私營企業破產者、憤世嫉俗者、離家出走者、棄兒、社會 閑雜人員、超生遊擊隊員、密探、行為藝術家等等 , 他們雖然成 分複雜 , 但有嚴格的幫規和龐大的組織。通常情況下 , 每個群落 都有一個幫主 , 有的幫主甚至還拿著大哥大 , 像一個三軍統帥。而能將一群烏合之眾組織得井然有序 , 的確既要有摩西那樣傑出的領導才能 , 又要有耶穌式的博愛與睿智 , 從某種程度上說 , 不亞 於擔任宗教領袖或國家元首……
幸運的是 , 我正好碰上了這麽一位卓越的丐幫幫主。 當我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元錢 , 請一個泥猴似的金發棄兒帶著我找到那幫主時 , 他正袒胸露腹 , 躺在一個堆滿垃圾的廢品倉庫 角落裏捉虱子。他手忙腳亂 , 一會兒揪自己的胡子 , 一會兒扇自己的耳光 , 在地上滾來滾去 , 嘴裏不時發出一連串古怪難懂的叫 罵聲 , 忙得不亦樂乎。我在旁邊站了好長時間 , 他才停住手 , 抬 起頭來。當他那雙智慧的眼睛透過蓬頭垢麵的外表 , 漫不經心地 射到我臉上時 , 我情不自禁地 " 哎呀 " 了一聲。
" 你哎呀什麽 ?" 他從地上拿起的一瓶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五糧液說。
" 幫主 , 你的模樣使我想起一個人。 " 我說。
" 哪個人 ?" 他喝光瓶裏僅剩的一口酒。
" 莊子。 " 我用奉承的語氣說 ", 你看上去像莊子。 "
" 你的馬屁沒拍到地方 , 年輕人。 " 他冷冷地說, " 我和你說的那個莊子毫無關係 , 我叫劉繼明。 "
" 你們倆反正也差不多。 " 我咕嚕道," 幫主 , 今天碰上你 , 我真是三生有幸了…… "
" 你是誰 , 說話如此狂放 ?" 他往嘴裏丟了一粒花生。
" 我是李賀 , 《 昕午夜性節目的詩人》的作者。 " 我說。
" 噢 , 一個短命的人 , 比我還要不幸,'他用預言家的口吻說 , 臉上浮現出憐憫的表情 , 態度和緩了許多。 " 你且坐下說話。 " 他順手拿起酒瓶搖了搖,"沒酒了 , 不過 , 我曆來喜歡清談 , 李賀 老弟 , 咱們以水代酒 , 如何 ?"
我欣然從命 , 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此時 , 那個帶我來的金發 棄兒早已不知去向了。
劉繼明 : 李賀老弟 , 據我所知 , 你一向孤芳自賞 , 為何落得加入丐幫的地步 ? 其中必有難言之隱 , 不妨一吐為快。
李賀 : 幫主 , 像你這樣的高人 , 對我的故事不會感興趣的。
劉繼明 : 盡管講吧 , 我現在閑得發慌 , 成天在馬路上撿舊報紙看 , 什麽故事我都感興趣。
李賀 : 一個尋找夢中情人的故事也感興趣嗎 ?
劉繼明 : 這倒挺有賺頭的。講下去 !
李賀 : 一個被夢中情人攆出夢來的故事也感興趣嗎 ?
劉繼明 : ( 興奮地 ) 更有暖頭了 , 快講吧 , 我都等不及啦。
李賀 : 沒有了。
劉繼明 : ( 失望地 ) 沒有啦 ? 怎麽還沒開始講就沒有啦 ?
李賀 : 也不是沒有 , 隻是不能講 , 而能講的還沒有發生 , 所以 , 我隻好加入丐幫了。
劉繼明 : 李賀老弟 , 你太糊塗了 , 如此有噱頭的故事為何不讓它發生呢 ?
李賀 : ( 沮喪地 ) 我不知道接下去故事該怎樣發生 , 我一點譜也沒有。
劉繼明 : 該怎麽發生 , 就讓它怎麽發生 , 你急什麽 ?
李賀 : 我太疲倦了 , 還是像你一樣呆在丐幫裏自在些……
劉繼明 : 你以為我會同意你加入丐幫嗎 ?
李賀 : 你不是已經同意了麽 ?
劉繼明 : 我現在改主意了。
李賀 : ( 吃驚 ) 為什麽 ?
劉繼明 : 不為什麽。
李賀 : ( 懇求 ) 幫主 , 像你這樣的高人 , 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改主意 , 總得有點原因。
劉繼明 : 好吧 , 實話告訴你 , 我想聽故事 , 我現在不聽故事 , 一天也活不了。隻有把你趕出丐幫 , 你的故事才可能接著發展下去。
李賀 : 幫主 , 你真的這麽狠心 , 把我趕出去麽 ?
劉繼明 : 是的 , 我鐵了心。你走吧 , 李賀老弟 , 我不會收留你的 , 等故事有了結局再來吧 ! ( 做送客的姿勢〉
我被那個叫劉繼明的幫主趕出丐幫後 , 真的窮途末路了。現在 , 我隻好去夢露西餐廳碰碰運氣啦。
我一踏進顧客盈門的夢露西餐廳大門 , 一股親切的氣息便撲麵而來。當初 , 我就是在這兒找到我的夢中情人木蘭的。回想這 段日子悲喜摻半的經曆 , 我不禁鼻子發酸 , 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驟 然湧上心頭。我照例在進西餐廳之前 , 去了一趟洗手間。在那麵 大鏡子裏 , 我發現自己比以前顯得更蒼老了 , 失魂落魄 , 仿佛從 地獄裏逃出來似的。我轉身走進了西餐廳。
" 木蘭小姐呢 , 她怎麽沒有來 ?" 在櫃台前買紅茶時 , 我問穿紅色條紋製服的女侍者。
" 她休假了。我們老板從香港回來了…… " 女侍者有幾分神秘地說 , 打量了我一眼," 怎麽 , 您認識木蘭小姐嗎 ?"
她顯然忘記我以前常來這兒喝紅茶消磨時光了。" 是的……噢 , 不…… " 我支吾著 , 要了一杯紅茶 , 習慣地向餐廳→角的那個座位走去。但我尚未走近 , 便發現我以前的 " 專 座 " 上已經有人了 , 令我萬分驚訝的是 , 那個人蓬頭垢麵 , 胡子 拉茬 , 長得幾乎和我一模一樣 , 簡直像是我本人從洗手間的那麵 鏡子裏跑出來似的。而且桌子上也放著一杯紅茶和一本同樣是漓 江出版社出的詩集 , 隻不過不是《美國自白派詩選 》, 而是《美國嚎叫派詩選》。
我猶豫了一下 , 才走到他對麵坐下來。
" 夥計 , 你是誰 ?" 我問道。
" 你有什麽資格問我 ? 你是誰 ?" 他不甘示弱地反問我。
" 我以前就坐你這兒。 " 我以主人的口吻說 , 並且做了一個毋庸置疑的手勢。
" 我以前也坐這兒。 " 他同樣以主人的口吻說 , 也做了一個勿庸置疑的手勢。
我有些糊塗了 , 懷疑自己是在對著鏡子說話。我瞟了一眼桌上的那本詩集說 " 我喜歡伯裏曼的詩 , 那麽 , 你喜歡誰 ?"
" 金斯伯格。 "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 並順口念了一句金斯伯格的詩 :" 這個時代最傑出的頭腦 , 被瘋狂毀壞了……”
我確信他是另外一個人之後 , 鬆了口氣。 " 你最好還是把這個位置讓給我。 " 我皺著眉說。
" 憑什麽讓給你 ? 你又不是這兒的經理。 " 他毫不客氣地俄了我一句。
" 可你知道嗎 ? 這兒的經理是我的……情人。 " 我把臉湊過去 , 像電影裏的地下黨接頭似的壓低嗓門說, "夥計 , 你最好識相一點 , 否則有你好瞧的 !"
但沒料到這小子是個難對付的刺頭 , 仍然不買賬:" 情人有什麽了不起 , 你能保證她做你的情人 , 就不能做我的情人嗎 ?"
他的話鋒芒畢露 , 聽起來十分刺耳 , 卻不無道理。看樣子 , 今 天是遇上對手了。我冷眼瞅著他 , 暗自思忖 , 媽的 , 他看上去太像我啦。我再次產生了那種麵對鏡子裏我本人的感覺。這麽想著 , 我就試探地將杯子裏的紅茶朝他臉上潑過去。茶葉和茶水灑了他 滿臉滿身 ; 他二話不說 , 也用同樣的姿勢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一杯紅茶潑在了我的臉上和身上。然後 , 我們倆就抱在一起 , 扭打起 來。耳邊不斷傳來桌椅和杯盤摔到地上的嘩啦聲、叮當聲 , 以及 人的尖叫聲……
當保安人員好不容易把我們拉扯開 , 驅逐出夢露西餐廳後 , 我 們倆都被對方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了。
我在夢露西餐廳門前的台階上露宿了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 夢 見木蘭和一個男人在那條寬敞得像飛機跑道的 19 層樓的陽台上 做愛。那個男人不是我 , 我看不清他的臉 , 但我知道他是誰。我不止一次地夢見過他 , 那個使我被迫離開天鵝大廈 99 號的男人 ,我太熟悉他了。我發現 , 他和木蘭做愛的姿勢與我相差無幾 , 堪 稱對我的拙劣模仿 ( 也許是我無意中模仿了他 ?) 。後來 , 他從地 上撿起一條皮帶 , 突然劈頭蓋臉地往木蘭身上抽去 , 奇怪的是 , 木 蘭即不躲避也不害怕 , 反而將裸露的身體主動迎上去 , 滿臉亢奮 的表情 ; 我義憤填膺 , 衝上去一把奪過皮帶 , 狠狠地向那個男人 抽去。突然 , 我看清了他的臉 , 不禁大吃一驚……
這當兒 , 我從夢中醒來 , 天已發亮 , 灑水車播放著低沉的音 樂 , 像靈車那樣從空曠潮濕的馬路上緩緩駛過 , 我的衣服也濕透 了。
我坐在西餐廳門前的台階上 , 像一條受傷的狗似的咀嚼著夢 中的情形 , 又發了好一會兒呆。我仔細回顧這些天接二連三被攆 來攆去的遭遇 , 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我從台階上站起身 , 手指觸 摸到了口袋裏的一把鑰匙一一那是我離開天鵝大廈 99 號時無意 中帶出來的。
刹那間 , 我明白自己下一步該去哪兒了。
我來到天鵝大廈 99 號 , 用那把鑰匙打開了門。正如我所預料的 , 隻有那個男人獨自在客廳裏 , 裸著一身肌肉 , 吭哧吭哧地練著啞鈴。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居然還練啞鈴 , 看來他這一陣身體 虧得太厲害了。
" 你是誰 ? 怎麽有我家的鑰匙 ?" 他見我進去 , 如臨大敵地瞪著我 , 似乎隨時準備將手中的啞鈴砸向我。
" 我是木蘭的表弟…… " 我鎮定自若地說 , 反問了一句," 你是誰 ?"
" 我是老 K, 天鵝大廈 99 號的主人。 " 他說, "我怎麽從來沒聽木蘭說她有一個表弟 ?” 他懷疑地咕嚕了一句 , 但手中的啞鈴已經放下來了。
" 可我經常聽她談起你 , 表姐夫。 " 我說," 我知道你最近要回來 , 所以專門來拜訪你。 "
" 哦…… " 他眼裏的疑慮完全消除了,"既然如此 , 你請坐吧。 "
" 術蘭呢 ? 她不在家嗎 ?" 我在那套我和術蘭經常做愛的大沙發上坐下來 ,
" 她買菜去了 , 過一會就回來。 " 他說, " 對不起 ,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哩。 "
" 李賀。 " 我說," 我敢肯定 , 木蘭對你提起過我 , 隻不過你日理萬機 , 忘記了。 "
" 唔 , 這名字的確很耳熟。 " 他在沙發上挨著我坐下來, " 我以 前可能昕人說過這名字 , 但不會是木蘭 , 她從來不對我談論她的 家人和親戚。也許是在哪本書上見過吧…
" 這就對了 , 我是詩人兼小說家。 " 我說," 你見到的大概是我的一本詩集或小說 , 我最近剛出版的一部小說叫……”
" 但我從來不讀當代作家的作品 ", 老 K說," 我喜 歡唐詩和女人 , 木蘭是個好女人 , 你表姐是個好女人…… " 他語 氣誠懇 , 像對待一個親密無間的朋友那樣 , 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 她在床上和床下都十分出色。 " 我不由自主地說。
" 是的 , 的確很出色…… " 老 K 說著 , 忽然想起什麽似的 , 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鬆開了。他警惕地瞥了我一眼, "你怎麽知道的 ?"
" 噢 , 表姐夫 , 我是從你剛才練啞鈴時猜出來的…… " 我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 趕緊遮掩道。
" 想不到你還這麽幽默。 " 老 K 拍了拍我的肩膀 , 自嘲地一笑 ," 年歲不饒人 , 不練不行啊。 "
這時候 , 木蘭回來了。她一身短衫短褲 , 拎著沉甸甸的菜籃 子 , 看上去判若兩人 , 像一個溫順勤快的保姆。她一見我 , 吃驚 得臉都變白了 , 但她不愧是個出色的女人 , 很快鎮定下來 , 像沒 看見我似的 , 嬌嗔地向那個男人拋了個媚眼 :" 哎呀 , 沉死了 , 還 不來幫我拎一下……
" 表姐夫要練啞鈴哩 , 我來幫忙吧。 " 我靈機一動 , 搶先上前接過菜籃子 , 跟著她往廚房裏走去。
在廚房裏 , 我剛把菜籃子放下 , 木蘭就沉下臉 , 訓斥我道 : " 你好大的膽 , 竟找上門和他稱兄道弟起來了。你趕快離開 , 從這兒消失吧…… "
" 該消失的不是我。 " 我說," 該消失的是那個練啞鈴的老 K!"
" 你真能胡攪蠻纏 ", 木蘭冷冷地說, "你想幹什麽 ? 敲詐我嗎 ?說吧 , 你要多少錢 ?"
" 我什麽都不要。 " 我凝視著她說, " 我隻要你 , 你是屬於我的。 這你知道 , 自從你在夢中把我引誘出來之後 , 我就不屬於原來的 那個世界 , 你也不屬於原來的那個世界 , 我們都屬於對方 了…… " 我說著 , 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她掙紮了一下 , 便溫順地偎依著不動了。這個尤物 , 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 她的身體灼熱得簡直像一團火在燃燒 , 我一貼近她 , 又感到了那種按捺不住的 激動。
" 可是……我離不開天鵝大廈 99 號…… " 過了一會 , 她從我 懷裏仰起一雙被淚水浸濕的眼睛," 你明知道 , 這兒真正的主人是 誰…… "
" 這不過是上帝為我們的夢專門安排的一個場所," 我俯下臉 吻幹了她臉上的淚珠 , 耳語般地說," 你要相信 , 你和我才是天鵝 大廈 99 號真正的主人 , 而他 , 則不過是一個來自現實的敵人 , 我 們共同的對手……
" 你到底想幹什麽 ?" 她掙脫我的懷抱 , 冷靜下來。、
" 你知道我想幹什麽…… " 我意味深長地說。
" 我不想知道。 " 她躲閃著我的眼睛, "你不要逼我 , 好不好 ?你不能把我毀了。求求你 , 快點離開吧 !"
" 好吧 , 我暫時從這兒離開 , 給你一點時間考慮…… " 我思忖了一下 , 從口袋裏摸出我們做愛時常用的那對不鏽鋼手拷 , 塞到 她手裏," 我明天再來。你應該知道什麽時候動手合適 , 親愛 的…… " 我語氣曖昧地說 , 順便掃了一眼籃子裏的菜。 " 哦 , 螃蟹、 泥鰍、牛鞭、狗肉 , 壯陽佳品 , 你可真會侍候男人。 " 我遺憾地聳 聳肩," 看來 , 我隻能等下次享用嘍…… "
說完 , 我就走出了廚房。客廳裏 , 我的對手老 K 還在滿頭大 汗、不遺餘力地練啞鈴。見我出來 , 他親熱地挽留道: " 李賀表弟 , 吃了飯再走嘛 , 我還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唐詩哩。 "
" 下次再聊吧 , 表姐夫 , 下次也許會有更精彩的話題…… " 我 對老 K 虛偽地一笑 , 拉開門 , 揚長而去。
第二天晚上 , 我按照和木蘭約定的時間 , 再次用那把鑰匙打開了天鵝大廈 99 號的門。屋子裏沒有開燈 , 黑咕隆咚 , 像一口巨 大的棺材。我輕車熟路地往那條似乎比飛機場跑道還要寬敞的陽 台走去。但我沒有看見我所期待的場麵。我壓低嗓門 , 叫了兩聲 " 木蘭、木蘭 ", 但無人應聲。我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勁 , 正打算 轉身離開陽台時 , 可已經遲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麵傳來 , 我尚未反應過來 , 就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一片鵝毛似的 , 飄出了陽台 , 冉冉飛向佴城瓦藍瓦藍的夜空 ,在向某個比夢更幽深、更寥 廓的地方墜落下去的那一瞬間 , 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 見鬼 , 這就是那個叫劉繼明的丐幫幫主期待的結局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