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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祈 禱

  一

  四月的一個傍晚 , 江山從一戶教民家裏出來 , 正好看見從佴城開過來的最後一趟班車駛進鎮子 , 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下了。車門打開後 , 幾個麵帶倦容 , 顯得委靡不振的旅客魚貫而出 , 他們大都是本鎮的居民 , 有的還是教民 ,江山十分眼熟。他的目光落在最後一個穿米色風衣的旅客身上 , 這個旅客熟悉的麵孔和奇怪的裝束不知不覺引起了他的注意。江山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張麵孔 ,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的是 , 他不是鎮上的人 , 那身奇怪的裝束已經 再好不過地證明了他的外地人身份 ( 本鎮人很少穿風衣 ) 。江山的腦子裏刹那間出現了一片空白。他顯然在記憶中搜尋著什麽 , 但搜尋的結果仍然一無所獲。他想走近幾步 , 以便更清楚地辨認出那張麵孔 , 可是還沒容他挪動步 , 那個人已經豎起風衣領子 , 步履匆匆地消失到暮色中去了。

  江山愣了一會兒神 , 才往回走。他的腳步不快不慢 , 很有規 律 , 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鎮上的人已經熟悉了牧師這種走路 的姿勢 , 並且很容易將這種姿勢同他的職業聯係起來。最近一段 時間以來 , 江山走路的步子似乎比平時有所加快 , 這顯然與教區日益繁忙的事務有關 , 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也許是 : 一個外國的大 主教即將視察教區。這個消息最初隻是在教區內部悄悄流傳 , 但沒過多久 , 便在鎮上不脛而走 , 家喻戶曉了。

  現在 , 江山就是邁著這種比平時有所加快的步子 , 走過曠無 人跡的街頭 , 神情有些恍惚。四月的晚風潮濕清涼 , 透出一股淡 淡的雨意。江山從這股雨意中仿佛嗅到了薄荷的香氣。這使他不 由略略放慢了步子 , 剛才驟然襲來的那種恍惚之感似乎也被薄荷 的香氣稀釋殆盡了。

  這時 , 江山聽到了從教堂裏傳出的鍾聲 , 緩慢、沉濁 , 在暮靄中回蕩 , 昕起來有幾分縹緲 , 使他不由回憶起作為一名神學生在佴城的大教堂裏做晚禱的情景。他覺得 , 神學院的鍾聲似乎遠比他現在聽到的鍾聲宏亮許多。即使過去了幾年 , 他回憶起來也感到鍾聲的氣流宏大無比 , 有一種穿透耳膜的力量。他相信 , 這絕非僅僅因為鍾的質地和構造的差異 , 而與聽到鍾聲時的環境、心情有關。

  江山不由再一次加快了腳步。當他回到教堂的時候 , 天已經 完全黑下來。盡管如此 , 正要關上大門的看門人阿貴仍然一眼認出了他 , 趕忙又將大門打開 , 等他進去。

  小江牧師這麽晚才回來 , 太辛苦了。別忘了早點休息 , 明天是禮拜日哩。江山走進教堂的大門時 , 聽到阿貴在他旁邊用關切的語氣說 , 並且將當日的報紙和信恭恭敬敬地遞到了他手上。江 山瞟了這位上了年紀的駝背看門人一眼 , 覺得他的神態和語氣同 兩年多以前一模一樣 , 沒有任何改變。兩年多以前 , 也是這麽一 個傍晚 , 阿貴也這樣畢恭畢敬地站在教堂的門口 , 迎接剛從佴城 的神學院畢業來這個教區任職的江山。阿貴叫他 " 小江牧師”剛 一聽到這個稱呼時 , 他還隱約感到一絲不悅 , 覺得不如叫 " 江 山 " 莊重 , 但後來聽習慣了 , 甚至整個教區的人都這麽稱呼時 , 他 便承認這稱呼的確讓人感到一種特別的親切。在他的印象中 , 這 個教區唯一沒有叫他 " 小江牧師 " 而叫 " 江山 " 的隻有為唱詩班 彈風琴的馬蘭小姐一個人。

  此刻 , 看門人阿貴忠於職守的神態使江山不期然地想到了他 的去世已經兩年的前任司馬牧師。但這隻是在他的腦子裏一閃而 過 , 很快便被別的意念占據了。

  大門在身後緩緩地關上了。江山將後背靠著厚厚的橡木門板 , 整理了一下稍許有些紊亂的思緒 , 開始琢磨明天早晨做禮拜的事 , 他的心情仿佛落入一顆石子的池塘 , 波紋消失之後 , 正漸漸地歸於平靜。

  後來 , 江山順著幽暗的過道 , 向樓上的臥室走去。

  第二天 , 江山照例起床很早。這是他在神學院就養成的習慣。 他起床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洗冷水浴 , 無論冬夏寒暑 , 從不間斷。這 同樣是他從神學院帶來的習慣。神學院的院長曾經告訴他們 , 長 期洗冷水浴 , 會使一個人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和強健的體魄 , 而 這恰恰是一個神職人員所不可缺少的。洗浴完後 , 江山便一身潔 淨地坐到書桌前 , 開始誦讀《聖經》, 盡管他早已對《聖經》的每 一個故事乃至每一行字都了如指掌、爛熟於心 , 但他仍然誦讀得一絲不苟。在江山看來 , 重要的不是他誦讀了什麽 , 而是誦讀本 身能使他每天處於一種與上帝對話的神聖氛圍中 , 這對他忠實地 履行神職顯然大有脾益。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 , 江山除了上述兩項必修課外 , 還增加了一項在陽台上散步的內容。由於教堂坐落在半山腰上 , 江山站在 陽台上 , 正好可以俯瞰鎮子的全貌 : 參差錯落的居民區 , 纏繞在 屋頂和樹梢上的晨炊 , 凹凸不平的街道 , 人頭攢動的菜市場 , 通 向教堂的路上前來早禱的稀稀落落的教民以及在教堂門口和周圍 打掃衛生的駝背看門人阿貴 , 都無不收入江山的眼底 , 這喚起他與誦讀《聖經》的神聖感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感覺 : 悲憫。他相信 , 主耶穌在傳經布道的途中 , 也一定產生過這種悲憫感。江山覺得 ,神聖與悲憫並不矛盾 , 它們應該是統一的。 -隻有獲得一種人間的 悲憫感 , 才能夠對主產生真正意義上的認知。江山覺得 , 他眼下 置身子陽台 , 也許正好恰如其分地暗示了他作為神職人員與這個 世界的聯係……

  江山夾著那本他不知誦讀過多少遍的《聖經》, 身著寬大、整潔的牧師服走上教堂的頌經台時 , 馬蘭小姐的管風琴聲已經響了。 晦暗的光線下 , 江山依然能看清馬蘭小姐的一雙修長白暫的手在 琴鍵上靈巧舒緩地跳躍 , 宛如一對小鳥。教民們稀稀拉拉散坐在 大廳裏 , 還不足整個座位的十分之一。相形之下 , 教堂裏顯得更 其空蕩。他們在馬蘭小姐管風琴的伴奏下頌唱讚美詩 , 聲音幹澀、 呆板 , 像他們的神態那樣沒精打采 , 缺乏絲毫莊嚴虔敬的氣氛。江 山剛才從大廳中間穿過時 , 還看見有的教民在打瞌睡 , 涎水從嘴 角垂下來 , 差不多有一尺來長。那副疲憊的睡態 , 使人感到他們 大概承受了漫長的勞頓。江山沒有去叫醒他們。他隻是在走向頌 經台時 , 又想起了去世已經兩年的司瑪牧師。與眼下教堂的空曠寥落相比 , 江山簡直難以想象司馬牧師在去世前一年籌集巨資建成的這座教堂曾經座無虛席的盛況 , 據看門人阿貴說 , 那時候連 走道上都擠滿了前來聽司馬牧師傳經布道的教民……

  江山站在頌經台上 , 竭力掩飾著自己茫然若失的心情 , 將 《聖經》放到被阿貴擦拭得烏光發亮映得出人影的講壇上。江山看 見阿貴也拿著一本《聖經》坐在靠近門口的座位上。這個駝背的看門人是一位虔誠的教徒 , 每次江山布道 , 他都坐在那個位置上 ,從來沒有缺席過。阿貴也許是這個教區最模範的教民了。江山腦 子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念頭。他收回目光 , 打開《聖經》, 開始了 今天的早禱 :" 我們在天上的父 , 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 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 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 , 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 , 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因為國度、權 柄、榮耀 , 全是你的 , 直到永遠。阿門。 "

  江山湧到這兒時 , 忽然覺得耳邊的管風琴聲有些走調。他不 經意地瞥了一眼馬蘭小姐 , 看見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顯得十分紊亂 ,仿佛一群受驚的小鳥 ; 江山把目光移到馬蘭小姐的臉上 , 發現她 一臉蒼白 , 正呆呆地望著教堂的門口。江山詫異地順著她的目光 往教堂門口望去 , 看見一個穿米色風衣的男人在門口閃了一下 , 就 不見了。江山一眼認出正是昨晚從長途汽車上下來的那個男人。他 還看見 , 看門人阿貴跟在那個人身後也從教堂門口消失了。

  這一次 , 江山看清楚了那個人的麵孔……

  大約半年多以前 , 教區的一位女教民患病住院 , 因無力支付 醫療費 , 耽誤了手術 , 死在鎮上的醫院裏。此事在鎮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雖然類似的事件過去也發生過不止一例 , 但這次的受害 者是一位女教民 , 就顯得特別引人注目。幾位義憤填膺的教民還帶著死者的遺孤——一個九歲的男孩——到教堂找江山 , 希望他 主持正義 , 向醫院討還公道。這件事涉及到本教區的教民 , 而且 是一位女教民 , 江山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但江山沒有料到的是 , 當 他代表教區去鎮上的醫院交涉時 , 醫院負責人不僅推卸責任 , 而且態度粗暴 , 出言不遜。更令江山吃驚的是醫院惡劣而簡陋的環 境和醫療設備。江山幾乎要因此而原宥這家醫院負責人的無禮態度了。然而 , 上帝會寬恕任何草率地對待他人生命的組織、個人或行為嗎 ?

  幾天以後 , 受某個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委托 , 一個穿米色風 衣的偵探從佴城來到鎮上 , 開始著手調查這一事件。起初 , 偵探還向江山了解過有關女教民的情況 , 但一直到死者下葬 , 調查也沒有取得進展。

  女教民的葬禮是在一個秋雨霏霏的下午舉行的。幾乎每一個 教民都參加了葬禮。送葬的隊伍差不多排了一裏路遠 , 它像一條 蛇似的遠遠穿過鎮子 , 並且在鎮上的醫院門口停留了片刻 , 以此 表達人們的憤怒。在山坡上的墓地裏 , 樂隊奏起肅穆低沉的 《安魂曲》, 江山按照一個基督教徒最隆重的禮遇 , 為這個不幸的 女教民主持了葬禮。灰蒙蒙的細雨中 , 江山看著女教民的黑術棺 材一點一點緩緩地往下沉落 , 內心感受著生命遭受無辜戕害的沉 痛。他不斷地向天空劃著十字 , 為女教民的靈魂在進入天國後安息而祈禱 , 雨水浸濕了他的全身也未察覺……

  那個偵探是半途中加入送葬隊伍的。他穿著那件米色風 衣 , 一言不發地走在送葬的人群裏 , 一直跟進了墓地。誰也不知 道他是什麽時候離開墓地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 他沒有等葬禮 結束就離開了。有人看見 , 他乘坐一趟傍晚的班車 , 當日就回佴城去了 , 而他所負責調查的這起醫療事件也因此不了了之了。

  正是從那一天起 , 江山腦子裏冒出了建一座教區醫院的念頭。

  二

  看門人阿貴跟著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走出了教堂。 晨霧尚未散盡 , 空氣中濕漉漉的 , 地上也濕漉漉的 , 仿佛剛剛下過一場雨 , 有些打滑。看門人阿貴尾隨著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 , 高一腳低一腳 , 像一個鱉腳的盯梢者。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 兩腳生風 , 走得很快 , 阿貴緊追慢趕才能跟上。走到鬧市人群稠 密處時 , 阿貴看見穿米色風衣的人從衣兜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 , 拐 進一條僻靜的小街 , 往鎮外的半山腰走去了。

  半山腰是教區的墓地。複活節剛過去不久 , 通向墓地的小徑人跡罕至 , 顯得冷冷清清。這條小徑崎嶇不平 , 看門人阿貴卻已 輕車熟路了。每次護送去世的教民下葬 , 阿貴都要跟著走一趟。以前是跟著司馬牧師 , 現在是跟著小江牧師。盡管如此 , 在快要走近墓地時 , 阿貴上了年紀 , 有些不聽使喚的腿腳絆在一塊石頭上 , 還是讓他摔了一跤。如果不是多虧一棵樹擋住 , 他至少得往山下滾好幾米遠。

  當看門人阿貴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時 , 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已經不見了。阿貴斷定那個人進了墓地。他緊走幾步 , 扶住一棵樹 , 定了定神 , 向墓地望去 , 果然看見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 正在一片形狀各異、錯落有序的墓碑之間走走停停 , 似乎在尋覓 著什麽。後來 , 他在一塊造型古舊、高大的墓碑前麵停下了 , 並且摘下墨鏡 , 臉湊得很近地辨認著墓碑上的碑文……躲在樹後頭 的看門人阿貴睜大了眼睛 , 臉上浮現出一種捉摸不定的表情。

  他看得清清楚楚 , 穿米色風衣的人麵對的是司馬牧師的墳墓。

  兩年多以前 , 司馬牧師的病情日益沉重 , 他不得不卸去神職 , 讓一個名叫江山、剛從佴城神學院畢業的年青牧師接替了他在教堂的職務。那些日子 , 司馬牧師整日臥病在床 , 糾纏他多年的心口痛開始向他衰老的軀體發起總攻。每天夜裏 , 他都要被頻頻發作的疼痛驚醒 , 以致他用頭顱叩斷了好幾塊床板……

  徹夜守候在司馬牧師身邊的駝背阿貴一籌莫展 , 隻能眼睜睜 地看著他侍奉了快一輩子的麵目慈善的牧師倍受煎熬 , 一麵不住地在胸前劃著十字 , 祈求上帝幫助牧師減輕痛苦。但司馬牧師的 心口痛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發作 , 身體猛烈地擊打床板 , 把牆壁都震動了。阿貴看見司馬牧師的五官因劇烈疼痛而扭曲 , 變得慘白。

  一絲恐懼旬然襲上阿貴的心頭 , 人是多麽地贏弱無助 , 不堪一擊 啊 ! 一陣風也能將人擊垮 , 使人變得麵目全非。司馬牧師在長達數十年的傳教生涯中 , 以他高超的醫術 , 不知使教區內外多少人起死回生 , 在教民們心目中 , 司馬牧師不啻是一位聖徒 , 一位像主耶穌那樣能為人解除痛苦、降下福祉的聖徒——如果耶穌真的 像《聖經》裏說的那樣無所不能的話——本教區的教民人數從寥寥數十人增加到數百之眾 , 不能不說與司馬牧師幾十年來像聖徒一 樣操勞終日有關。可是現在 , 這個曾經解除過多少病人痛苦的 師卻一點也救不了自己。昏迷之中 , 司馬牧師無力地伸出一隻手 來 , 顫抖著伸到阿貴麵前。阿貴明白司馬牧師要的什麽。不到萬不得已 , 他是不會要的 , 就像他以前每次發作時那樣……

  阿貴背過臉去 , 找司馬牧師所要的東西。一刹那間 , 阿貴意識到 , 司馬牧師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一個人一旦靠那種東西抵禦 痛苦 , 日子還會長得了嗎 ?

  那些日子 , 司馬牧師對那種東西的需求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

  但即使這樣 , 阿貴也沒有料到司馬牧師去天國的日期來得這 麽快。在此之前 , 司馬牧師的身體還出現過緩和的征兆 , 有幾天 , 司馬牧師甚至不用人攙就可以下床 , 還接待了幾個前來探詢的教 民。但司馬牧師一轉身就踏上了去天國的路——這樣的人不進天國誰還有資格進天國呢 ?

  司馬牧師是自盡身亡的。是忍受不了再次發作的心口痛 , 還 是因為別的什麽緣由呢 ? 不得而知。總之阿貴覺得司馬牧師死得 有些突然 , 使他毫無準備。

  司馬牧師死的前幾天 , 還接待過一位從佴城來的身份不明的穿米色風衣的人。談話時 , 牧師讓阿貴出去了一會 , 所以不知道 他們都談了些什麽。

  憑直覺 , 阿貴感到司馬牧師的死同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不速之 客有些聯係。什麽聯係呢 ? 阿貴一時想不清楚。他也不願意去想。

  看門人阿貴尾隨著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下了山 , 又一直跟著他鑽進了鎮上的一家旅館 , 才披著滿身的露水回到教堂。

  在教堂門口 , 他看見教區醫院的包工頭王虎一臉煩躁地在門口踱來踱去 , 地上扔了好幾隻煙蒂。

  是找馬蘭小姐麽 ? 阿貴迎上去打招呼。

  我找小江牧師呐。王虎白了他一眼 , 沒好氣地說。我真不明白 , 小江牧師每天念叨那本《聖經》, 也不膩歪 ? 我聽一句都嫌拗 口 , 他倒好 , 念起來就沒完沒了 , 難怪叫念經哩 !

  阿貴瞥了王虎一眼 , 從他話裏昕出一股子掩飾不住的焦急。他不明白這個平日裏吊兒郎當的包工頭急躁個什麽。早一點急躁 , 教區醫院沒準都完工了吧 ?

  阿貴在心裏這麽嘀咕了一句 , 就不再理睬王虎。他還惦記著 扔在教堂座位上的那本《聖經》, 別讓人順手牽羊 , 給拿走了。那 本《聖經》可跟他多少年了 , 差不多和他跟隨司馬牧師的時間一 樣長。

  三

  午後下過一場微雨 , 馬蘭小姐的二層小樓四周的柏樹顯得更 加綠意濃濃 , 蒼翠欲滴。馬蘭小姐有早起和午睡後在陽台上一邊 戴上耳機聽音樂一邊看書的習慣。小樓坐落在半山坡的柏樹映掩 之中 , 與鎮上嘈雜的市區隔著一段距離。坐在陽台上 , 鎮上的全 貌不僅可以一覽無餘 , 還能使人產生一種鬧中取靜的超脫塵俗之 感。隨著馬蘭小姐的視線像鏡頭一樣慢慢移動 , 她還能依次看見 鎮子邊緣的教堂、鍾樓以及另外一片山上的教區公墓裏那些造型 各異的墓碑……

  現在 , 馬蘭小姐身著一件白色棉布睡裙 , 倚靠在一把自色塑 料涼椅上 , 膝蓋上放著一本並未打開的香港出版的娛樂雜誌《銀 色世界》, 雜誌封麵上 , 一位被譽為 " 四大天王 " 的影視歌三棲明星臉上沉靜、文雅的表情使馬蘭小姐不自覺地想到江山 , 她第一 次見到江山時 , 就差點驚奇地叫出聲來。江山長得太像那個香港明星了。或者說 , 那個香港明星長得太像江山了。如此相像的兩 個人 , 身份和職業卻相去甚遠 , 有天淵之別 , 否則 , 馬蘭小姐還 真會將他們混同一人的。馬蘭小姐想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 , 那麽一個人呢 ? 一個人的現在和過去呢 ? 也會像兩個人之間外表相似而實質上迥然相異嗎 ?

  馬蘭小姐的心情有些恍惚。她的腦子裏閃現出今天早晨在教堂發生的事情。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像一枚秋天的樹葉從教堂門口飄入她的眼簾。馬蘭小姐臉色一下子變得像紙一樣蒼白 , 手指 也變得不聽調遣 , 管風琴仿佛失卻了控製的風箏 , 在空蕩的教堂 內發出一陣刺耳的不和諧音。慌亂之中 , 馬蘭小姐感到江山詫異 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和琴鍵上。她忙低下頭去 , 調整琴音。當她再次抬起頭來時 , 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已經從教堂門口不見了 。。。 。。。

  一年多以前 , 在佴城的一家很有名的歌舞廳發生過一起嚴重 的鬥毆事件。鬥毆用了槍械 , 雙方都有傷亡。當警方趕到鬥毆現場時 , 肇事者已逃之夭夭 , 隻留下一具未來得及帶走的屍體。

  負責這起案子的是一位叫柯克的年青偵探。由於現場沒有留 下任何線索 , 整個案子調查得十分艱難。根據目擊者介紹的情況 分析 , 鬥毆不像通常那種黑社會有計劃有預謀的火並 , 而帶有很 大的突發性。另外 , 據歌舞廳的值班經理提供的證詞 , 鬥毆雙方大都是歌舞廳的常客 , 其中一位經常光顧的南洋商人有參與操縱 這場鬥毆的嫌疑。但是 , 當柯克偵探好不容易查出這位南洋商人 的確切身份 , 準備傳訊時 , 南洋商人卻已經先期離境 , 返回馬來 西亞了。

  案子就此擱淺了。柯克偵探的調查陷入了他以前多次麵臨過 的僵持局麵。但他沒有料到, 時隔一個月後 , 在一次偶然的社交集會上 , 案子獲得了出乎意料的進展。就在那次集會上 , 柯克偵探第一次聽說了自靈這個名字。白靈是佴城一名正在走紅的女歌星。但柯克偵探對這位女歌星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聽集會上一位不願披露姓名的人士透露 , 鬥毆發生的那天 , 恰好是自靈小姐的 25 歲生日。而卷入那場鬥毆的人大都同白靈小姐過從甚密 , 據 說白靈小姐走紅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那天晚上的集會 , 據說白靈小姐本來也準備參加的。由此可見 , 這次集會可能是由白靈 小姐的崇拜者們為她舉行的一次生日party, 可後來白靈小姐由於 別的約會而中途改變了計劃……鬥毆終於發生了。

  案子似乎出現了意外的轉機。白靈小姐和那群鬥毆者究竟是 一種什麽關係呢 ? 鬥毆的真實原因是什麽 ? 如果那天晚上白靈小 姐參加了 party, 這次造成一人死亡的鬥毆會避免嗎 ? 又是誰使自 靈小姐中途放棄參加 party 的計劃而赴別的約會的呢 ? ……所有的疑竇似乎都集中在白靈小姐身上了 , 柯克偵探意識到 , 白靈小 姐才是解開這個案子的關鍵性人物。

  幾經周折 , 柯克偵探終於在白靈小姐經常演出的紅月亮歌舞 廳找到了她。當時離演出僅僅相隔幾分鍾時間 , 白靈小姐穿著一身光彩照人的演出裝在化妝室接待了柯克偵探。由於職業的原因 , 柯克偵探很少有同娛樂界打交道的機會。當他看到自靈小姐的第 一眼時 , 就被那種襲人的風采懾住了 , 此前聽到的種種傳聞在白靈小姐身上顯出一種驚人的真實。這樣富於魅力的年青女子身上 什麽奇跡不可能發生呢 ? 一刹那間 , 柯克偵探有些走神 , 可當他 剛說明來意 , 白靈小姐便從化妝台的抽屜裏摸出一張散發出濃鬱 香氣的名片遞到他手裏 , 讓他按照名片上的電話兩天以後同她聯係 , 就撇下他匆匆地走向了舞台。柯克偵探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 但其時演出已經開始了……

  當柯克偵探兩天以後按照名片給白靈小姐打電話時 , 他才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錯誤 : 那天晚上 , 他也許不該輕易放走白靈小 姐。電話裏老是忙音。他按照名片上的地址 , 在一座公寓裏找到白靈小姐的住所時 , 公寓管理人員告訴他 , 白小姐已於前一天搬出了公寓 , 不知去向。

  後來 , 柯克偵探幾乎搜查遍了佴城所有的公寓 , 也沒有找到自靈小姐的影子。白靈小姐就這樣從佴城奇跡般地失蹤了。柯克偵探確信 : 對整個案子來說 , 這是一次不可挽回的損失。

  馬蘭小姐身上感到了一絲涼意 , 她起身欲回臥室去加一件外 套。這時候 , 她昕見樓下麵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通常每個禮拜天的下午 , 正是陳子善從佴城回來的時候。他在山腳下專門修了一個車庫 , 那輛藍鳥轎車每次都停在裏麵過夜 , 第二天上午 , 陳子善便又親自駕駛著回佴城去了。陳子善除了餌 城和鎮上 , 究竟還有多少處房子 , 馬蘭小姐無從得知 , 她也不想 知道。就像她除了知道陳子善是個生意人 , 而對他究竟做些什麽 生意一無所知也從來不感興趣一樣。對她來說 , 陳子善每個禮拜回到這兒住上一夜 , 如同開旅館的對待一位老主顧似的 , 既不失 殷勤又習以為常了……

  馬蘭小姐坐在陽台上沒動。她聽見住在樓下的保姆柳嫂邁著 碎步從自己的小房間過去開大門的聲音。接著 , 她就感到一陣踏在樓梯上的男人特有的很重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地向樓上逼近。她 想象得出陳子善那副西裝筆挺的魁梧身軀和留著一撮小胡子的總是冒著油光有些陰鬱的麵孔, 在樓道裏黯淡的光線下拾級而上的景象……腳步聲停住了。馬蘭小姐抬起眼, 看到出現在麵前的那張麵孔 , 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四

  大約一年以前 , 王虎的施工隊在佴城那些設備精良的建築公司的步步緊逼之下 , 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整整半年時間 , 王虎的施工隊幾乎沒有攬下一件像樣的修建工程。那些設備精良的建築公司差不多壟斷了佴城的所有修建工程 , 連一根吃剩的骨頭也沒給他們留下。王虎的施工隊像一支裝備和戰鬥力都極其低下的雜牌軍 , 在固若金湯的正規軍陣地麵前不戰而退 , 嘩拉拉地 敗下陣來。眼看糧草緊缺 , 人心渙散 , 王虎沒辦法 , 隻好將他的 隊伍撤回鎮上 , 休整一段再作打算。

  王虎撤回鎮上後有一陣子整天泡酒店茶館 , 打麻將 , 遊手好閑 , 無所事事 , 看上去像個在前線吃了敗仗 , 耿耿於懷 , 一肚子的窩囊火沒處發泄的將軍。在街上 , 所有的人走路都躲著王虎 , 似乎生怕惹惱了他 , 從腰裏摸出一支槍來把自己給斃了。鎮上的人都記得王虎是轉業軍人 , 當過個偵探兵上士的身份 , 聽說複員時還偷偷地帶回過一支手槍。是真是假 , 無人去證實。但這種事最好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 誰願意一不小心碰到槍口上 , 糊裏糊 塗做了槍下鬼呢 ?

  但事情忽然起了變化。有一天 , 王虎正在街上走 , 昕見旁邊 有人低語 : 疇 , 馬蘭小姐來了。他的耳朵一激淩, " 馬蘭小姐 " 這 幾個字好耳熟 ! 回到鎮上這些天 , 王虎不止一次地聽鎮上人和那 些教民提起過 " 馬蘭小姐 " 。聽說馬蘭小姐是前不久和一個叫陳子善的商人一起來到鎮上的。這之前 , 姓陳的商人剛剛買下鎮上半山坡的那片柏樹林中一幢白色的二層小樓。姓陳的商人隻是每個 禮拜天才開著一輛藍鳥轎車從佴城來到鎮上 , 在那幢白色的二層小樓裏過一夜 , 第二天就離開了。所以 , 住在小樓裏的其實隻有 馬蘭小姐和一個叫柳嫂的中年女傭。平時 , 馬蘭小姐除了去教堂 ,很少在鎮上溜達。盡管如此 , 有關馬蘭小姐的種種傳聞 , 猶如她 的優美氣質和同樣優美的管風琴聲 , 還是在鎮上不脛而走 , 成為 酒樓茶肆議論最多的談資……此刻 , 王虎掀起眼皮 , 看見一個年 青貌美的女子 , 穿著一身黑色衣裙 , 婷婷嫋嫋地向他走來。王虎驚呆了 , 他不由想起在佴城的歌舞廳見過的那些光彩照人的女歌星……刹那間 , 玉虎總是硬邦邦的目光軟了下來 , 昂得很高的頭顱也矮了半截。他不由自主地閃開道 , 並且討好地浮起笑臉 , 向馬蘭小姐點了點頭。但馬蘭小姐像沒看見他似的 , 目光水一樣地 漫過他的頭頂 , 仍舊婷婷嫋嫋地走過去了。

  王虎怔怔地望著馬蘭小姐遠去的背影 , 站在大街上發了好一會兒呆。這個在佴城吃了敗仗 , 有點自暴自棄的建築包工頭突然覺得不能再這麽碌碌無為地消磨時光 , 他想我應該幹點什麽 啦……

  此後的一些日子 , 王虎不再在茶館酒樓和麻將桌上拋頭露麵 , 而變得行蹤有些詭秘起來。他開始經常往以前從不肯光顧的教堂跑。那時候 , 他已經結識了教堂的江山 , 並且聽說了江山有籌資建一座教區醫院的打算。但是 , 王虎如此勤勉地往教堂跑 , 與其說是為了向江山攬下教區醫院的施工承包權 , 倒不如說是為了混在那些聆聽江山布道的教民中間 , 昕一聽馬蘭小姐優美的管風琴聲。對這一點 , 教堂的駝背看門人阿貴似乎都察覺出來了 , 每次見他總是似笑非笑地問 : 你是來找小江牧師 , 還是來聽馬蘭小姐的琴聲 ? 看門人阿貴說 , 你為什麽不能皈依上帝呢 ? 這樣 , 從這兒進進出出也許更方便一些。王虎白了阿貴一眼 , 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就像放屁。皈依上帝既要祈禱、懺悔 , 又要念誦《聖經》。他受不了這種拘束。王虎是一個對許多事物缺少韌性和耐心的人。當然 , 也有例外的時候。最近一段時間 , 王虎的行蹤更加詭秘了。

  早晨或晚上 , 王虎經常從自己家裏溜出來 , 一個人悄悄往山上走去 , 一直走到教區的公墓。他穿著一套早已褪色的舊軍裝 , 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舊軍用挎包 , 看上去有幾分鬼鬼祟祟。王虎走進墓地 , 來到一塊墓碑後麵停下了。這個前偵察兵上士動作十分熟練地從黃布挎包裏拿出一架望遠鏡 , 放在光滑的水泥墓碑頂上。 這是一架高倍數的軍用望遠鏡 , 具有遠近距離的自動調節功能 , 像照相機那樣 , 能夠將觀察到的目標拉近、放大得纖毫畢露 , 比電 影中的特寫鏡頭還要清晰。這架望遠鏡是王虎轉業時從部隊裏帶 回來的。至於說他從部隊帶回過一支手槍 , 那是他為了唬弄鎮上的那些黑幫人物和流氓撒出的一顆煙幕彈 , 完全沒有的事……

  現在 , 前偵察兵上士王虎用兩支胳膊代替支架 , 支起了望遠鏡。他把眼睛貼近望遠鏡。鏡頭裏首先出現的是山腳下的教堂。這座龐大的建築無論在早晨還是晚上 , 都灰蒙蒙的, 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城堡 , 使人產生一種壓抑的感覺。王虎的鏡頭匆忙而紊亂地搖過教堂。如果是早晨 , 王虎能在鏡頭裏看見江山洗完冷水浴後正站在臥室的陽台上向遠處觀望。脫下黑色牧師服、隻穿著白色襯衫的江山在王虎眼裏顯得很年輕 , 或者說 , 更接近他的實際年 齡 , 至少不像王虎平時看見的那種老氣橫秋的沉鬱表情 , 這也許與江山剛剛洗過冷水浴有關 , 再加上清冽的晨風吹拂 , 使江山平常顯得蒼白失血的臉看上去紅潤健康 , 生氣勃勃……

  後來 , 王虎的鏡頭終於對準了與教堂遙相呼應的那座掩映在柏樹叢中的潔白得像玉雕的二層小樓。

  首先在王虎的鏡頭裏出現的是二樓的陽台 , 以及總是放在陽台上的那把自色塑料椅。它幾乎成了馬蘭小姐每天早晨或午睡 後的專座 , 當然 , 它有時也會有別的作用 , 但那是在陳子善先生 回來以後。接著 , 王虎的鏡頭在陽台的欄杆上方緩緩掠過 , 他依次看見了以下一些物件 : 黑色或者紅色的褲權、自色或者黃色的 乳罩、吊襪帶以及長統絲襪、與乳罩很難區分的衛生帶等等 , 它們洗滌之後的清潔氣息在早晨或傍晚的空氣和風中飄揚 , 像一麵麵舞動的萬國旗 , 從而構成了陽台上最為壯觀的風景。

  王虎的鏡頭越過陽台 , 開始向臥室裏深入發展。透過高大的落地窗 , 王虎看見馬蘭小姐的臥室異常寬敞 , 進口的紅木家具和天花板上的牡丹花吊燈使臥室氤氳著一種華貴而落寞的氣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放在臥室中央的席夢思床 , 它大得有些驚人 , 簡直像一個跑馬場。馬蘭小姐睡在上麵 , 身體顯得格外嬌小玲瓏 , 看上去仿佛一隻蜻蜓… 。。。

  王虎發現 , 臥室裏的馬蘭小姐有種種隱秘的癖好。她喜歡長時間地對著有一麵牆壁那麽大的穿衣鏡 , 欣賞自己擺出的各種姿勢或舞蹈動作 ; 或者戴上耳機昕音樂 , 隨著音樂的旅律 , 臉上呈現出喜怒哀樂的表情變化 ; 或者從衣櫥裏取出一大堆衣服 , 然後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 , 像模特兒似的對著穿衣鏡前後左右地走來走去 , 整個場麵仿佛一場時裝展示會……最令王虎驚奇的是馬蘭小姐有裸睡和裸遊的習慣。晚上睡覺以前 , 馬蘭小姐總要把自己 脫得一絲不掛 , 赤身裸體地在臥室內自由活動 , 從臥室的那一頭走到臥室的這一頭。她的裸體美麗得驚人 , 每一寸肌膚都溫婉如玉 , 白得耀眼 , 尤其當她在臥室裏裸身做健美操時 , 她的身子和四肢伸展開來 , 顯得更其修長、飽滿 , 仿佛整個空間都被她的肢體填滿了。有時候 , 馬蘭小姐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陽台上 , 裸身坐在那把自色塑料涼椅上。陽台上光線暗淡 , 從窗口射出來的光線投射在馬蘭小姐身上 , 使她的胴體看上去仿佛一具鑲了金邊的雕塑。馬蘭小姐閉著眼睛 , 似乎就這樣讓無邊的夜色和涼爽的晚風徹底覆蓋和淹沒她 , 是一件無限愜意的事情 , 她甚至把雙腿叉得 很開地放到陽台的欄杆上 , 讓自己潮濕的部分最大限度地接受夜風的撫慰。馬蘭小姐的這個姿勢剛好對著王虎的望遠鏡的鏡頭 , 但由於光線暗淡 , 他看到的隻是一片幽暗朦朧、雜草叢生的沼澤地——這是前偵察兵上士再銳利的目光也無法抵達的。

  王虎通過望遠鏡觀察到的以上場景隻是馬蘭小姐一個人獨處 的時候。當那個叫陳子善的商人從佴城回到鎮上後——誰知道他 在佴城做什麽生意呢 ? 反正這家夥看上去就像個有錢人 , 否則他 憑什麽在鎮上買這麽一幢房子金屋藏嬌——情形就完全兩樣了。

  陳子善每次從佴城回來 , 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 非得躺在那張大席夢思床上讓馬蘭小姐捶打按摩半天才恢複起元氣來。 恢複元氣後的陳子善變得像一頭凶猛的獅子 , 往往是馬蘭小姐還沒按摩完 , 就被他一下子掀翻在床上 , 一眨眼的工夫 , 馬蘭小姐又變得一絲不掛 , 渾身雪白晃眼 , 而陳子善的身體幾近棕色,兩具身體 , 一棕一白地膠合在一起 , 令王虎眼花繚亂——他得隨著目標的變化不斷調整鏡頭。漸漸地 , 王虎拿望遠鏡的手都有些發 酸了。他開始驚訝於陳子善如此持久的耐力和如此旺盛的精力。在這場無休無止、難分難解的搏鬥中 , 王虎發現馬蘭小姐一直處於被動和應付的位置。鏡頭中 , 馬蘭小姐臉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讓人拿不準她是快樂之極還是痛苦之極。他抱起馬蘭小 姐 , 從臥室來到了陽台上。他讓馬蘭小姐趴在那張白色塑料涼椅 上。他仰起臉 , 對著陽台外麵的湛藍夜空以及王虎藏身的公墓 , 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 然後像騎一匹馬似的再次向馬蘭小姐騎上去。

  而這當兒 , 前偵察兵上士王虎的望遠鏡也咚的一聲從手中脫落下去了。他的身體一軟 , 順勢滑倒在冰涼的墓碑上。

  幾天以後 , 王虎的自行車在街上撞倒了買菜歸來的柳嫂。王虎跳下自行車 , 忙不迭地為柳嫂揀撒得到處都是的西紅柿、黃瓜 , 還不住地向柳嫂道歉 , 問她哪兒撞傷沒有。好在柳嫂的腿隻擦破了點皮 , 不大礙事。盡管如此 , 王虎還是堅持要送柳嫂回去 。。。 。。。

  這是王虎第一次去馬蘭小姐的二層小樓。而那時候 , 他已經成功地從江山子裏攬到了教區醫院的施工承包權。

  五

  上午 , 江山陪同宗教事務委員會的一位官員 , 視察了教區醫院的工地。工地上看不到幾個施工的工人 , 整個工地給人一種稀鬆疲軟的印象 , 仿佛一個患了乙型肝炎的病人 , 沒有一絲兒活力……包工頭王虎匯報施工進度時的口氣也有些閃爍其辭。聽他的口氣 , 他是把工程延期的原因一股腦兒地歸咎於資金沒能全部到位了 , 而對施工過程中不斷提前超出資金預算隻字不提。這同 他一年以前爭攬承包工程時迫不及待的神態完全判若兩人。

  前兩天 , 王虎又來教堂找過江山。他的意思是 , 把剩下來 那一部分資金一次性地到位。否則工程還會繼續延期下去。按照承包合同上的規定 , 那筆資金隻有到工程接近竣工時才到賬 , 而眼下 , 施工進度還不到整個工程的三分之二。但是 , 王虎還是反複複地強調市場上不斷提價的建築材料。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 使江山感到缺少進一步商量下去的餘地……

  宗教事務委員會的官員對視察的結果明顯地感到不滿意。臨走時 , 他再次向江山透露了外國大主教即將視察佴城的消息。他的意思已經表露無遺 , 希望教區醫院在外國大主教在臨視察之前能夠竣工。此刻 , 江山覺得整個工程像一片泥淖 , 他深陷其中 , 難以自拔。這無疑使江山幾天來有些煩躁的心情 , 變得更加怔忡不寧起來……

  最近幾天 , 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在鎮上一直活動頻繁。他不僅暗自走訪了幾家教民 , 甚至還出現在教區醫院的工地上。但誰也弄不清楚他來鎮上的真實目的 , 就連他的身份也顯得捉摸不定……據那些同他直接接觸過的人說 , 他的神態仿佛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遊客 , 而他說話的口氣又像是對鎮上的許多人和事了如指掌……

  昨天 , 看門人阿貴把當日的郵件交給江山時 , 神情有些反常 ,似乎有什麽話要對他說 , 卻又吞吞吐吐 , 欲言又止。江山察覺到了這一點 , 沒有像往常那樣取了郵件馬上離開。後來 , 阿貴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他說 , 前幾天 , 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去了一趟公墓。阿貴說到這兒停住了 , 似乎在等他有什麽反應。他見江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 顯得心不在焉 , 就接著說下去。我看見他 在司馬牧師的墓前站了好一會兒。阿貴說 , 見江山牧師有幾分驚 異地瞟了他一眼 , 又補充了一句 , 兩年多以前 , 司馬牧師去世前的一天 , 我好像見過這個人 , 也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看門人阿貴說到這兒 , 及時收住話頭 , 神色迷離地轉身走開了。

  江山看著看門人阿貴駝得很厲害的背影從眼前漸漸消失 , 一時有些茫然。他不由想起了剛從神學院畢業後來教區任職時見到 司馬牧師的情景 , 以及司馬牧師去世後鎮上關於他的種種傳 說……

  江山在神學院讀書時就聽說過司馬牧師的名字。在講堂上 , 神學院的教師經常對他們提起司馬牧師從年青時代起不辭勞苦地傳 教 , 為教民醫治疾病 , 名傳遐邇的事跡。那時在許多神學院學生 心目中 , 司馬牧師的形象近似於聖徒彼得。聖徒彼得是每位神學 生心中的楷模 , 彼得給一名瘸腿人治病時說的一段話最為神學生 所敬慕: " 金銀我都沒有 , 隻把我所有的給你。我奉拿撒那人耶穌基督的名 , 叫你起來行走。 "《 新約·使徒行傳》中寫道 , 彼得說完, " 於是挽著他的右手扶他起來。他的腳和躁子骨立刻健壯了 , 就跳起來 , 站著 , 又行走 , 同他們進了殿 , 走著、跳著、讚美神。 "

  他們每次在講堂上聽教師提起司馬牧師為教民治病的事跡 , 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聖經》裏的這段記載。許多神學生甚至把畢業 後做一名像司馬牧師那樣的傳教士作為了自己的理想 , 其中也包括江山。

  可是當江山來到司馬牧師的這個教區任職時 , 司馬牧師已經 疾病在身 , 難以履行神職了。江山差不多隻見了司馬牧師一麵。那次 , 當看門人領著他來到離教堂不遠的一幢嚴重頹敗的舊木房子 裏 , 見到他仰慕己久的司馬牧師時 , 發現這位被他和許多神學生 奉為楷模的聖徒式的人物一點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令人敬畏。 他眼前的司馬牧師隻是一個年老體弱 , 看上去有幾分萎瑣的小老 頭 , 司馬牧師蜷縮在光線黯淡的木房子的一張小床上 , 他微閉著 眼睛 , 不停地呻吟著 , 幹瘦的臉皺得像一枚風幹的核桃。他顯然 在忍受著身體內部不斷傳來的陣陣劇痛。他甚至連在胸前劃十字 的力氣都沒有了。看門人阿貴在他耳邊低聲說 , 小江牧師來了 , 司馬牧師才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 又很快地閉上了。盡管這 隻是短促的一瞥 , 但江山仍然從這道目光中感受到了某種神性的 東西。後來江山牧師在病榻前又站了一會 , 但司馬牧師再也沒睜開過眼睛。他隻是從司馬牧師蹙緊的額頭上凝聚的一粒粒黃豆大 的汗珠以及木房子裏簡樸得近乎寒儉的陳設才感知到一個聖徒才可承擔的那種力量……

  幾天之後 , 司馬牧師就猝然去世了。從佴城來的一位宗教事 務委員會的官員親自主持了司馬牧師的葬禮。那次規模盛大的葬 禮匯集了全鎮人以及教區的所有教民 , 每個人像失去了親人似的 , 臉上都籠罩著悲戚的陰雲。許多人在前往墓地的途中情不自禁地 大放悲聲。而那些不著邊際的謠言 , 是葬禮之後才開始在教區內流傳的… 。。。

  江山送走宗教事務委員會的官員 , 走在回教堂的路上 , 幾天來 一直陰雲不開的天空忽然下起雨來。雨聲漸瀝 , 不一會就打濕了 街道 , 也淋濕了江山的衣服。江山在一家店鋪的屋簷下避了一會 兒雨 , 待重新上路時 , 雨已經住了。但天空仍然烏雲密布 , 沒有絲毫轉晴的跡象。這種曖昧不明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幾天 , 恰恰暗 合了江山此時的心情。自從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在鎮上出現後 , 許 多事情似乎變得有些捉摸不定起來。起初 , 他還以為穿米色風衣 的人也許是為一年多以前的那樁醫療事件而來 , 他一直在等待穿 米色風衣的人來拜訪他。他曾插手過這件事 , 要了解這一事件不可能不找他……但是 , 穿米色風衣的人遲遲沒有在他麵前出現。他漸漸有點兒沉不住氣了。而正是在這段時間 , 一些頗為反常的事 情幾乎接踵而至。首先是王虎接二連三地來找他 , 要求把剩下的 資金一步到位 , 他翻來覆去強調的理由是建築材料市場的價格又 上漲了不少 , 但江山在工地的材料倉庫裏並未見到他列舉的那些 材料 , 整個倉庫顯得空空蕩蕩 , 這使王虎的話聽起來給人一種誇 大其辭的印象……而陳子善已經有兩個禮拜沒有回鎮上了 , 以前陳子善每次回來 , 都要到教堂或工地上走一走。陳子善先生是慈 善事業基金會的董事。他答應的那筆工程款項的確快到支付的日期了。江山的心裏無法踏實下來。這兩天 , 馬蘭小姐也告假在家 , 沒有來教堂……

  江山在雨水剛剛打濕一層灰塵的街上慢慢往回走 , 心神恍惚。 一些事情猶如眼下曖昧不明的天上的烏雲 , 下過一場短暫的小雨 之後 , 又在他的腦子裏重新聚結變幻 , 更加變得撲朔迷離……

  六

  看門人阿貴走出教堂沒多遠 , 剛才還很晴朗的天氣又陰沉下 來。從南邊天際湧上來的烏雲遮天蔽日 , 像一堵黑乎乎的城牆 , 越來越近 , 漸漸覆蓋住了大半個天空。臨近頭頂上空時 , 雲層開始 急劇分化 , 轉眼間組合成了若幹個參差不齊的雲陣 , 看上去仿佛 一支支經過長途奔襲的馬隊 , 正挾帶著傾盆大雨 , 呼嘯而至。看 門人阿貴脖子縮了縮 , 感到一股嗖嗖的涼意。他隱約聽到了從雲 層裏傳出來的沉悶的雷聲 , 意識到又一場暴雨很快就要降臨了。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似乎提前了好幾天 , 一進入四月份 , 整個鎮子就籠罩在煙雨蒙蒙中 , 潮濕的空氣使人的骨頭都快要生鏽了。

  看門人阿貴的關節炎在每年的雨季裏照例疼痛難忍 , 嚴重的時候 , 走路也一瘸一瘸的。這使阿貴的心情也像眼下陰雨連綿的天氣 , 感 到莫名其妙的煩躁。

  ……小江牧師的臉色這幾天也有點像最近的天氣 , 陰多晴少 , 他誦讀《聖經》的聲音因缺少往常的那種抑揚頓挫 , 而有些低沉 和呆板 , 這使教堂裏本來就稀稀落落的那些教民聽起來有些無精打采。再加上一連幾天少了馬蘭小姐的管風琴聲 , 教堂裏似乎顯 得更加空蕩、冷清了。

  中午 , 小江牧師走過正在打掃清潔的阿貴身邊時 , 停下來吩 咐 , 讓他下午去找找馬蘭小姐 , 打聽一下陳子善先生何時回來 , 順 便也問問他哪天來教堂上班。小江牧師說完後沒有走的意思 , 似 乎還有什麽話要說。

  阿貴叔 , 你看我這個人怎麽樣 ? 小江牧師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含糊。阿貴詫異地抬起頭來 , 看見小江牧師一臉認真地望著他。 這語氣和神情都令他十分熟悉。兩年多以前 , 當小江牧師扛著一 大包鼓鼓囊囊的行李來教區報到時 , 阿貴領著他參觀教堂 , 小江 牧師就是這樣一口一個 " 阿貴叔 ", 像個孩子那樣問這問那的。 " 就叫我‘阿貴 ' 吧 , 叫我‘阿貴’得了。 " 阿貴盡管心裏美滋滋 的 , 但還是對小江牧師說 ", 司馬牧師總這麽叫我哩。 " 他一開始就對這個剛從神學院畢業的神學生有了好印象 , 他覺得江山白淨 的臉龐、文質彬彬的神情 , 真有點像是上帝親自選中派來的使徒……

  你看我這個牧師當得稱職嗎 ? 小江牧師仍然一臉認真地問 , 我比起司馬牧師來怎麽樣 ?

  阿貴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一下。 " 司馬牧師 " 這幾個字從小江 牧師嘴裏吐出來 , 使他有些意外。自從司馬牧師去世以後 , 他們都很少提及司馬牧師 , 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什麽 , 雖然阿貴 從心裏將小江牧師當作頂替司馬牧師教職的最佳人選 , 為司馬牧 師有了這麽一個好接班人暗自慶幸 , 並且一直像服侍司馬牧師那 樣服侍著小江牧師。的確 , 無論從哪個方麵看 , 小江牧師都很像 司馬牧師。尤其那種牧師特有的虔誠、執著、嚴謹 , 幾乎跟司馬牧師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司馬牧師來到鎮上時 , 也不到三十歲的年紀 , 眉清目秀的 , 看上去像個白麵書生。那時候 , 鎮上人 都不知道耶穌為何許人。阿貴也不知道。阿貴那時是一個靠為鎮 上有錢人家挑水為生的孤兒 , 是司馬牧師收留了他。從此 , 他丟 掉那根挑水的扁擔 , 背起藥箱 , 跟著司馬牧師走家串戶 , 上山采 藥。那時阿貴也像鎮上人一樣 , 把司馬牧師當成了僅僅為人治病 的醫生。後來才慢慢發現 , 司馬牧師在治病的過程中 , 經常對人講述一個名叫耶穌的人的故事 , 並且稱他叫 " 主 " 或 " 基督 " 。司 馬牧師那時住在一個破窯改建的房子裏 , 比阿貴父母給他留下的 那座木房子還要寒酸。那時 , 司馬牧師可真是個大忙人 , 常常白 天上山采藥 , 晚上還要去傳經布道 , 給人治病。阿貴和司馬牧師 差不多走遍了附近一帶大大小小的山峰險巒。有一次 , 司馬牧師 攀到一座懸崖上采藥 , 不慎從數十米高的地方摔下來 , 幸虧掉在 一棵山棗樹上 , 撿回一條命 , 可從此落下一個心口痛的毛病 , 一 痛起來吃什麽藥都止不住……後來 , 鎮上信教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他們大多是被司馬牧師治好過病的人 , 司馬牧師就和阿貴 搬來一起住 , 把破窯騰出來做教堂。教民發展得越來越多 , 直到 多年以後 , 司馬牧師終於在鎮上建起一座真正的教堂 , 阿貴搬到 教堂看門敲鍾 , 他自己還住在那座快要坍塌的木房子裏。可教堂 建起後不到一年 , 司馬牧師就丟下阿貴一人去天國了……

  阿貴想對小江牧師說點兒什麽。他還很少同小江牧師說點兒 什麽。一年多以前 , 小江牧師在籌劃成立慈善事業基金會和修建 教區醫院時 , 曾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征求過他的意見。當時他 說 , 現在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了," 現在的人什麽也不願信 , 你看 這是什麽原因 ? 他說他真無法相信不久前教堂裏還有過走道都站滿了人的盛況。他說司馬牧師不是有一手高超醫術麽 ? 我想修建 一座教區醫院你看怎麽樣 ? 阿貴當時看了一眼小江牧師說 , 孩子 ,新栽的人都不信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 , 隻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 你應該首先設法讓大家看見點什麽或摸著點什麽……

  阿貴回過神來 , 打算說點兒什麽時 , 才發現小江牧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他一個人站在沉寂的教堂裏發了好一會兒呆。

  看門人阿貴拐了個彎 , 走上一條通往半山腰方向去的坡道。不久 , 他來到了一個交叉道口 , 坡道在這兒分了個叉 , 一條小徑通向教區的公墓 , 另一條小徑通向馬蘭小姐住的那座白色的二層小 樓。此刻 , 那座二層小樓被一縷灰色的蜃氣和墨綠色的柏樹叢交相掩映著 , 在阿貴的眼裏 , 自得更加醒目。以前 , 這片緊傍著鎮 子的地勢平緩的山坡柏樹成林 , 野鳥出沒 , 花草茂盛 , 是阿貴和 司馬牧師經常采藥的地方。可不知什麽時候 , 這兒建起了一座座 漂亮的小洋樓 , 一些本鎮和佴城的有錢人住進了小樓裏。這些造 型各異、五顏六色的小樓星星點點地分布在原來像碧玉一般濃綠 的柏樹叢中 , 仿佛一個人茂密的頭發脫落後露出的一塊塊斑駁的癩痢頭……在山坡的另一頭 , 靠近教區墓地不遠的地方 , 一項更 大的工程也開始動工了。那裏將興建一座可以容納五千座墳墓的 公墓 , 墓碑全部用大理石雕刻 , 每一個賣價高達上萬元 , 比教區 墓地的那些水泥墓碑不知豪華、昂貴多少倍。公墓尚未竣工 , 聽說預訂墓碑的佴城人已經逾千。由此可見 , 現在的有錢人的確增 多了。

  看門人阿貴走近那座白色小樓時 , 已累得氣喘籲籲 , 尤其那 兩條被關節炎折磨得像木頭一樣僵硬的腿 , 此時瘸得更加厲害了。 即使站在原地不動 , 也哆嗦個不停。阿貴費了好大力氣 , 才沒癱 倒在地上。阿貴不得不在心裏承認 , 這把老骨頭的確鏽壞了 , 比不得從前跟司馬牧師上山采藥的時候了。他遲早也要同司馬牧師 一樣去天國見上帝 , 隻不過司馬牧師因了那要命的心口痛 , 而 己是因這條腿。連司馬牧師最終都救不了自己 , 何況他阿貴呢 ? 他 阿貴隻是跟在司馬牧師身邊的一個仆人 , 見不見上帝無關緊要 , 隻 要還是服侍司馬牧師就足夠了……

  敲了好一會兒門 , 才有腳步聲從樓裏麵傳來。開門的是柳嫂。 這個女人去過幾次教堂 , 每次都是陪馬蘭小姐去的。現在 , 她雙 手扶著門框 , 笑盈盈地望著看門人阿貴。阿貴叔 , 什麽風把您給 吹來了 ? 真是稀客啊。她一邊說話 , 一邊往嘴裏丟進去一粒葵花 籽 , 薄薄的瓜籽殼兒隨之從兩片豐厚的嘴唇裏吐出來 , 看上去很悠閑。

  馬蘭……小姐在麽 ? 阿貴說。

  馬蘭小姐 ? 她不是去教堂了嗎 ? 柳嫂詫異地說 , 她吃過午飯就去了。

  嗯唔。阿貴猶豫了一下 , 陳子善……先生呢 ? 我是說陳老板他什麽時候回鎮上來 ?

  天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 柳嫂白了他一眼 , 又往嘴裏扔進去 一粒葵花籽。我們也有半個多月不知道他的音訊了。他過去也常 這樣 , 生意一忙 , 或碰上別的什麽事 , 就把我們忘了。柳嫂的語 氣有些曖昧。再說 , 這兒又不是他的家 , 他也不是非回來不可…… 您說是吧 ?

  是麽。阿貴支吾著。要陳子善……先生回來 , 就請你告訴小江牧師一聲。看樣子 , 他有要緊的事……我告辭了。

  我記住您的話就是。柳嫂說。您不進來坐一會兒就走麽 ? 這 山上平時難得有一個人來 , 問都把人悶死啦……天上的雲低得快 要擦到山梁了 , 這場雨天黑之前就會下來。您回教堂看見馬蘭小姐讓她早些回來……小江牧師真是個細心人 , 還煩勞您跑這一趟 , 馬蘭小姐碰上他是福氣……

  看門人阿貴離開白色小樓時 , 注意到小樓四周打掃得十分整 潔 , 門前擺著一長挑花盆 , 連籬笆上都爬著一簇簇牽牛花。空氣 中散發著一縷縷濃鬱的花香 , 既芬芳清新 , 又有些刺鼻……看來 柳嫂是個勤快利索的女人。平時似乎顯得寡言少語 , 今天卻異乎 尋常的健談。她似乎生來就是為了侍候馬蘭小姐的……馬蘭小姐 第一次去教堂找小江牧師是由陳子善先生陪著的。當陳子善先生 挽著馬蘭小姐往教堂裏走去時 , 阿貴還以為陳老板又要娶親呢。可 不 , 陳老板一身黑色毛料西裝 , 馬蘭小姐一身白色長裙 , 看上去 的確像一對到教堂舉行婚禮的新婚夫婦 , 盡管倆人年齡上懸殊太 大了些。當他倆經過教堂門口時 , 阿貴還恭敬地向陳老板打了個 招呼 , 可陳老板不知是不記得他了還是裝著不認識他 , 竟沒有反 應。一刹那間 , 阿貴感到有點兒難堪 , 但很快就釋然了。生意人 有生意人的習慣 , 陳老板這樣做想必也有他自己的道理……馬蘭 小姐第二次去教堂是由柳嫂陪著的——陳老板忙著在佴城做生 意 , 難得回鎮上來 , 來教堂就更是屈指可數了——她們倆走在一起 , 不清楚底細的 , 誰會把她們當成一主一仆呢 ? 在阿貴的眼裏 , 這個從外地來的女人雖然不像馬蘭小姐渾身散發著一股令人暈眩 的氣息 , 像綻蕾的鮮花那麽年青、漂亮、迷人 , 還能彈一手管風 琴 , 透露出一股從大城市裏帶來的洋氣 , 可她身上隨處可見的那 種健康、巒壯、活潑的東西 , 也不得不使人刮目相看 , 讓人怎麽也無法把她當成那種笨拙、木呆的傭人。阿貴感歎不己。上帝啊 ! 這些容光煥發 , 渾身都是活力的外地女人 , 她們真不該在教堂裏 出現 , 讓一個終身未娶 ( 司馬牧師也一樣啊 ) 、骨頭都已朽壞的老 人看見……

  阿貴痛苦地哼哼著 , 隱隱發痛的關節使他下山時差點從崎嶇 的坡道上滾下去。

  看門人阿貴回到教堂時 , 已近天黑了。回教堂之前 , 他在鎮上轉悠了一會兒。他又去了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住的那家旅館。最 近幾天 , 像鬼使神差似的 , 隻要一有空 , 他總要去穿米色風衣的 人住的那家旅館附近轉悠一會兒。有一次 , 他走到了穿米色風衣 的人住的 9 號房間門口 , 敲了幾下門 , 沒人開。服務員走過來對他說 , 9 號房間的客人外出辦事去了 , 有事請留言。但他一句話沒 說就走開了。他甚至暗暗慶幸那個人外出了 , 萬一在房間裏碰上 呢 ? 天知道他會說出什麽話或做出什麽事情來。阿貴一想這些就 有些後怕……這幾天 , 穿米色風衣的人似乎很忙 , 許多他不該去 的地方也經常晃動著他的身影 , 他好像還沒有要離開的任何跡象。 他究竟忙些什麽呢 ? 今天 , 他又試著去敲了敲那間已為他所熟悉 的房間的門 , 仍然沒人開。服務員又走過來說 , 中午過後不久 , 客人和一位小姐出去了 , 像是去了教堂的方向……您有事嗎 ?

  不 , 不。阿貴支吾著 , 一瘸一瘸地從旅館裏出來。是誰找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呢 ? 會不會是馬蘭小姐 ? 這個念頭剛一在腦子 裏出現 , 就被他自己否定掉了。他的腦子裏一時像一根被蟲蛀空 了的老樹的軀幹 , 空洞洞的……

  看門人阿貴剛剛走近教堂 , 就看見有一個人從教堂門口飄了 出來。起初 , 他老眼昏花 , 隻能看到一條影影綽綽的人影 , 像一 根水草似的越飄越近 , 後來 , 當這根水草飄到跟前時 , 他才看清是馬蘭小姐。馬蘭小姐手裏拿著一把紅色的雨傘 , 也看見了他 , 白皙的臉上掠過一絲慌亂 , 勉強地對他笑了笑 , 就走遠了。

  這時候 , 看門人阿貴發現教堂門口的陰影裏還站著一個人。他 走近去一看 , 是小江牧師。

  七

  昨天 , 馬蘭小姐去山上的林子裏采了一上午蘑菇。雨後山林 間 , 一些蘑菇在爭先恐後地生長。充足的水分使它們的色澤鮮嫩 無比。馬蘭小姐的手觸摸它們時仿佛是在觸摸另一個人的肌膚 , 使 她產生一種近乎親情的感覺。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地摩拳它們 , 像在撫摸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的臉蛋。數日來積在心頭的鬱悶似 乎開始漸漸消散……

  馬蘭小姐從林子裏回來 , 注意到小樓四周的籬笆上少了幾朵 牽牛花。八成又是柳嫂摘了。前兩天 , 她看見柳嫂在用牽牛花的 汁液洗臉 , 難怪最近柳嫂的臉色變白了不少 , 可是她知道剛剛采 嫩的鮮蘑菇是一種更好的美容品嗎 ? ……吃午飯的時候 , 增加了 一道時令菜 : 鮮蘑菇炒肉。但柳嫂把蘑菇在鍋裏悶過了頭 , 馬蘭 吃起來覺得索然無味。最近一陣子 , 柳嫂做的菜不是燒過了頭 , 就 是欠點火候。她好像幹什麽都心不在焉 , 對用牽牛花洗臉這件事 倒顯得特別有耐心。馬蘭小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這時 , 柳嫂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 , 對馬蘭小姐說 , 噢 , 我差點忘了 , 上午我正要出去買菜 , 在店裏碰上一個人。一個穿米色 風衣的人。開始他問我陳子善先生回來沒有 , 聽口氣 , 就像是陳老板生意上的朋友。後來他又問白靈小姐在嗎 ? 我說白靈小姐 誰 ? 我不認識這個人。他不陰不陽地衝我笑了笑說 , 不認識沒關 係 , 你幫我給她捎個話吧 , 就說我來拜訪過她。他說完 , 還留下 鎮上旅館的房間號碼 , 就離開了。柳嫂說到這兒 , 瞥了馬蘭小姐 一眼。你說這人怪不怪 ?

  馬蘭小姐沒有說話。她起身往樓上的臥室走時 , 感到心頭剛 剛恢複的寧靜像打碎的玻璃似的 , 正在慢慢破裂。柳嫂說話時的曖昧口氣和那種總像是在窺測她的內心隱秘的目光使馬蘭小姐一 直忍耐著的某種東西也正在失去控製……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越 來越不像保姆 , 倒像是陳子善安插在她身邊的一個特務。馬蘭小 姐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處在柳嫂的監視之中。即使陳子善從佴城回到鎮上 , 在樓上的臥室和她做愛時 , 她也感到有一道目光不 動聲色地從黑暗中的某一處投射進來。有一次她半夜醒來 , 看見 陳子善穿著睡衣從樓下剛剛回到臥室 , 而衛生間是在樓上。馬蘭 小姐越來越覺得柳嫂的保姆身份隻是幌子 , 她真實的身份也許是陳子善從前的一個情人。每次陳子善從佴城回來 , 柳嫂都要換上新衣服 , 看上去要年輕、風騷許多。有時馬蘭小姐與她在一起吃 飯閑聊時 , 發現柳嫂對陳子善的過去和現在了如指掌 , 而馬蘭小 姐卻一無所知。她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有點像由於突然的變故 ,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扮演了一出戲中的某個她完全陌生的角色 , 她對故事的走向同樣一無所知。她甚至感到她和她扮演的角色之間已分不清誰是她自己 , 誰是那個角色。我是誰 ? 我如何來到這個 陌生的小鎮 ? 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角色 , 她都喪失了支配能力 , 而唯一掌握著支配力的是這出戲的導演 , 是陳子善……前兩天 , 承包教區醫院的包工頭王虎從佴城回來後對她說 , 他在佴城街頭看 見陳子善挽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從轎車裏出來 , 走進了一家夜 總會 , 那個女人的背影有些眼熟。王虎的口氣有點兒神秘。那個 女人是誰 ? 會不會是柳嫂 ? 她前幾天剛去了一趟佴城 , 可回來後 她說連陳老板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如果王虎看見的那個女人真的 是柳嫂 , 她顯然在撒謊了。看起來 , 柳嫂似乎一直背著她同陳子 善發生著某種 " 單線 " 聯係 , 如同電影中的地下女交通員 , 而自己倒成了他們從事 " 地下活動 " 的一個擋箭牌。馬蘭小姐被自己 的想象力吸引了。她聯想到陳子善從佴城回來 , 除帶給她一件禮物外 , 總要單獨送給柳嫂一件禮物。他送給柳嫂的究竟是什麽禮 物呢 ? 馬蘭小姐從來沒有見過 , 陳子善也從不當她的麵把禮物交 給柳嫂。平時 , 柳嫂與鎮上人來往頻繁。每次到菜市場一去就是 半天 , 有一次 , 馬蘭小姐發現她的菜籃子裏竟空空如也 , 一根菜也沒有……

  午後 , 馬蘭小姐從樓上下來 , 漫不經心地對正在門口給花盆 鬆土的柳嫂說 , 她要去一下教堂。柳嫂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看 樣子又要下雨了 , 別忘了……她正要說下去 , 看見馬蘭小姐手裏 拿了一把紅色的雨傘 , 就緘了口 , 她察覺馬蘭小姐的臉色有些憔 悴 , 像是午睡沒有睡好……

  現在 , 馬蘭小姐坐在二樓的陽台上 , 昨天的一些事情仿佛雨 後的芭蕉 , 在腦子裏搖曳 , 發出沙沙的回響。 江山和那個穿米色風衣的人的麵孔時而清晰 , 時而模糊 , 在她腦子裏交替出現 , 揮之不去……馬蘭小姐回憶起初到這個小鎮時的情景。陳子善陪同 她去教堂 ,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江山。他穿著寬大的牧師服 , 白皙的麵孔和黑色的牧師服造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反差 , 使他的膚色看 上去有一種象牙似的光澤。他的聲音緩慢而洪亮 , 在教堂的屋頂 下餘音繚繞 , 仿佛一隻黃金鑄成的大鍾……後來他的目光落在她 的臉上 , 顯得那麽清澈、寧靜、安詳 , 一點也不像一個年青人的 目光 , 而像一個睿智、能夠洞察一切的老者的目光……你的管風琴彈得不錯。後來 , 他口氣變得溫和地對她說。那時陳子善已經 離開了。教堂裏隻剩下江山和她及一架管風琴。黯淡的光線中 , 他的臉和眼睛仿佛有聚光燈照射著一樣 , 仍然那麽明亮 , 尤其他胸 前的那隻鍍金的十字架 , 在幽微中熠熠閃亮 , 發出一種聖潔的光 芒。你願意為上帝服務嗎 ? 他的充滿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 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堂。你信上帝嗎 ? 她連連點著頭 , 嘴裏喃喃不已。 我信。她身體軟綿綿的 , 目光有些迷離。我信。她覺得自己的身 體在慢慢變小 , 快要變成一個嬰兒了。她渾身無力地依偎在他寬 大的牧師服下 , 仰起臉來 , 看見他的身體那麽修長、高大 , 她仿 佛看見了上帝 , 腦子裏再次閃過她從少女時代就仰慕過的那位酷 似江山的香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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