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對吐魯番戰役很有信心,不像去年攻陷烏魯木齊時那麽焦心了,因為烏魯木齊戰役是西征軍在新疆的第一仗,又是劉錦棠初次在前線獨立指揮,他的擔心情有出處。經過第一仗的實戰,吐魯番戰役從心理上來說穩妥多了,他又派了一員猛將張曜參與,對劉錦棠的指揮才能更加堅信,所以,他這次戰役打響之後,像平時一樣處理公務,並且抓住開春的大好季節,帶領留守哈密的所有將士,在哈密城內外能載樹的地方,全栽上了柳樹,還有閑心將遲富財在後院挖的那點菜地,侍弄成一方小水田,準備氣候暖些,插上禾秧。虞紹南取笑左宗棠說:“季高,你想把哈密建成你的柳莊呀,栽這麽多楊柳,又想種水田,哈密快成塞外江南了。”
左宗棠一本正經地說:“我就想把新疆搞成新江南,待收複南疆後,一定要興修水利,四處屯田,試種水田,全疆都能產出稻米。”
“好,我就等著吃你種的白米幹飯了。”
兩人正在有說有笑,都力進來報:“大帥,巴裏坤糧台派人來報,徐萬福總兵私撤糧運護送兵力,朝吐魯番方向出擊了。”
“胡來,這個徐萬福膽子太大了,未經準許,私自撤營,該當何罪!”左宗棠很生氣。
虞紹南說:“別生氣,徐萬福一心想上戰場,想昏頭了,畢竟不是逃到別處去。”
“他若到了吐魯番,才不好哩。”左宗棠還是氣呼呼地,“徐萬福私心太重,一心想爭頭功,還不給張曜添亂?張朗齋脾氣又不好,非鬧得失和不可。”
“現在徐萬福已經去了,趕快給朗齋去信,穩住徐萬福,把這場仗打下來再說吧。”
“來不及了,張曜性急,吐魯番早已開戰了,徐萬福這次如闖下什麽禍,我定不饒,他私自撤營,已犯了軍紀,就是在吐魯番立下頭功,我也不能遷就他了。”
說完,又命都力去調哈密守軍營,接管護送糧運,安排完這些事務,便沒心思幹別的。徐萬福這一去,左宗棠對吐魯番戰役有了想法,於是,又開始整天盼吐魯番方麵的消息,心裏又不安了。
過了幾天,虞紹南看左宗棠坐臥不安的樣子,心裏焦急,就勸他出去走走,並且提出往遠點的地方走,不如去巴裏坤檢查一下駐防和糧道運輸情況,也可順便體察一下民情。
左宗棠想想有道理,就同意了。為了不驚動駐軍和地方群眾,左宗棠隻叫帶幾名親兵,全喬裝成商人模樣出行。
一行人出了哈密,走進天山。
天山像人的手指,高低不一,在這裏似歇口氣似的,就扔下了一個偌大的缺口,沿缺口走進去,是一條寬闊的大峽穀,騎馬在峽穀裏繞來繞去走了一天,才走到一片開闊地,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
天山頂上的積雪還冷若冰霜地展示著嚴冬的冰冷,但山腳下的草場上,卻是春意盎然,綠油油一片牧草。
黑綠色的光明,陌生而親切,原來太陽距草原很近,沒有道路,地上全是綠氈似的茅草,到處都可以成為柔軟寬闊的路,沒有狂風在綠草上肆虐,沒有暴雨掠劫天上的星辰,目力原有不及的無限,可以望到雲外,卻望不到這片巴裏坤草原的邊沿,在天山腳下,於今隻在靈動冥想之間而無有不至。
一看到美麗的草原,人們自然會聯想到成群的牛群悠閑地吃草,與世無爭的牧人在馬背上彈著馬頭琴,引喉放歌。然而,這裏沒有一頭牛一隻羊,也沒有一個牧人一絲歌聲,這裏隻是豐盛的牧場,還有寂寞的陽光,仿佛一個不真實的夢虛幻境。
其實真實就在眼前,傲然挺立的天山,儼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派頭,冷若冰霜,把塵世的一切生物拒之足下,那種漠視生靈的姿態,使草原上的人們一生仰望,沒法弄明白世外的一切,他們期盼的是冰雪之後的晴空,那熱烈的夏天,胡大賜給的冰山雪水,滋潤著草原,人們生生息息,在胡大的恩賜下,過著溫飽平和的日子。然而有一天,這種日子被隆隆炮聲震碎了,苦難從天而降,殘酷的屠刀像冬日的寒風從草原上掠過,所到之處,雞飛狗跳,血流成河,許多青壯的勞力被匪幫抓去,略有反抗,便身首異處,橫屍荒野。
浩劫過後,存活下來的老弱病殘背上壓下沉重的苛捐雜稅,自阿古柏統治新疆後,春征“青稅”,秋抽“白稅”,就連做“乃瑪孜”也按人頭收宗教稅。
“胡大呀,我們今後咋活呀?”
日落時分,受苦受難的穆斯林群眾,麵對西方,長跪不起。
落日的蹤跡,被褐黑色的石山吞沒,晚霞漸深,遠處有靈幡在風中獵動,自遠古以來,遊牧民族就這樣召喚著親人的靈魂。
在天山腹地,巴裏坤大草原上,左宗棠帶人巡視防務時,親眼目睹了一幕幕牧民們叫魂的悲切場麵。
又開始了,那個聲音,好像蓄謀已久的悲劇拉開了帷幕,明明白白地闖進了沉靜的夜色中,聽起來瘮人,又仿佛是鷹笛吹奏出的音符,蒼涼的旋律,探進了憂傷的夜色裏。
歸來吧,歸來吧。
我們最至親的人,
神靈今日去了,
明日會早早地回來。
親人去了,
就再也不回頭了,
歸來吧,至親的人,
那怕是你的靈魂,
我們相偎著,
過這個像寒冬一樣的長夜。
沒有哭聲,哭聲已經被那濃濃的血腥殘暴地奪走了,隻剩下呼喚,那絕望淒切的音調,似一種來自幽冥的抵死相搏的哀鳴。
許多天來,這些哀鳴一直縈繞在左宗棠的腦子裏,使他坐臥不寧,他思忖再三,回去後一定要下令各路駐軍,每到一處,絕不能擾亂民眾,並且各路人馬拿出一部分給養,救濟受苦受難的群眾。
他們在草原上走了幾天,所到之處,滿目瘡痍,牧民守著被賊匪搶劫一空的破敗家園,目光癡呆地望著日光。
左宗棠心痛至極,幾天來連一句話都不說,陰沉著臉,誰也不敢上前問他,隻好默默地跟著。
這天,來到一個部落,看到一大幫牧民聚在一起,忙忙碌碌的樣子。難得見到這麽多的人,左宗棠想了解個究竟,對虞紹南一說,虞紹南便差帶來的翻譯去探問。
翻譯上去問了回來稟報,這裏正舉行一個婚禮。
“婚禮?”
左宗棠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喚過都力,命道:“拿些銀兩,送給這家牧民,能在這種時候舉行婚禮,不容易呀。”
都力正要去辦,翻譯卻稟道:“大帥,這個婚禮不是一般的婚禮,就不要去了吧!”
“怎講?”
“這是一個沒有新郎的婚禮!”
“沒有新郎?”左宗棠絕沒想到,婚禮沒有新郎,他活了六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世上竟有這等奇事,便問翻譯,“那麽新郎呢?”
“回大帥話,新郎,被匪幫抓走兩年了。”
“他們為什麽不等大軍打退敵人,救出新郎舉行婚禮呢?”
“大帥,”翻譯哽咽著叫了一聲,回道,“他們剛得到訊息,新郎已古城戰役中,被匪徒殺害了,新娘懷念自己的戀人,為了照顧戀人的父母,就嫁過去……”
“啊!”左宗棠驚叫了一聲,臉色變得更加嚇人,這種殘酷的婚禮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作為體恤黎民的西征大帥,他怎能不心疼呢?
他的身子有些搖晃,在馬背上坐不穩。虞紹南見狀,忙喚都力過來,把大帥扶下來,左宗棠被幾個親兵從馬背上扶下來,虞紹南叫都力快派人去找個清淨地方安排大帥休息。
左宗棠擺了擺手:“不要,挺得住,我今天要好生看看這個沒有新郎的婚禮!”
這時,那麵的婚禮開始了,出現一些樂器敲擊的聲音,這聲音像鐵錘似地砸在地上,腳下能感覺到土地在微微顫動。
隨著樂聲的開始,那麵唱起了歌。先是一群人在唱,接著是一個女人的悲切吟唱。那些歌聲仿佛從地上一個泥濘的洞口傳出,同紛亂的雜草和草根糾結在一起,像一場苦難的訴說,完全沒有一點喜慶的歡暢。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氣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殘酷日月相糾纏的根莖,浸透了白骨和血淚,流水潺潺,匯成一條條小溪,流向草原,順著草根,滲進大地,滋潤土壤,留下一星濕漉漉的斑點。
翻譯淚流滿麵,那麵唱一段,他就翻譯一段。
先是主婚的毛拉唱道:
我在胡大的名義唱一唱你的新郎,
請你靜聽莫要悲傷,
他是草原的雄鷹,
永遠在人們的心裏飛翔,
男婚女嫁天經地義,
你的選擇沒有錯,
你的美麗善良人們都知道,
你的新郎也知道你的心,
你們是天生的一對。
新娘的父母含著淚唱道:
我的心上肉你別悲傷,
離開父母你有決心,
你的路要你自己走,
我們的祖先曾說過,
不要為離開父母而流淚,
那邊有一樣的父母會疼你,
你要對他們盡孝心。
新娘哭道:
我的紅紗巾隨風飄揚,
誰能理解我心情和悲傷?
我的新房裏的沒有新郎……
唱到這裏,哭聲響成一片,本該歡歡喜喜的婚事倒成了一場送喪。但堅強的新娘還是接著往下唱道:
門前的小山坡呀,
牛羊離不開你。
可愛的地方,
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
我怎能忘記你們的情義。
溪邊的紅柳林呀,
我常在你的綠蔭下乘涼。
我的阿烏爾(新郎)呀,
你可憐被豺狼所傷,
留下我一人獨守新房,
我的心上人呀,
你去的太匆忙,
我就要嫁到你家裏,
成為你的新娘,
可你在哪裏呀?
如果你的靈魂有知,
請你來迎娶我吧,
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家,
進到新房裏,
我們給父母敬酒呀,
我一個人隻能端著一杯酒,
那杯酒正等著你來端
……
歌聲被哭聲終止,在一片強大的哭聲裏,悲愴的歌聲像一把利刃在每個人的心頭劃過,留下疼痛的傷痕。
左宗棠實在聽不下去了,他的兩眼已經模糊,身邊的幾個人已悲聲一片,他擺擺手叫翻譯不要再翻譯了,這麽淒涼的曲調再聽下去,他會挺不住的。
虞紹南抹著眼淚,走上來說:“季高,咱們走吧,這個婚禮再——”
左宗棠點點頭,說:“把身上的所有銀錢全拿給他們,讓新娘置買一些牛羊,今後過日子……”
從巴裏坤回到哈密,左宗棠即下令各路軍,一定要做好百姓安撫工作,特別要尊重少數民族宗教習俗,如兵勇中有違犯少數民族習慣者,格殺無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