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戰役之後,阿古柏匪幫雖然受到極大的打擊,但其主力部隊依然存在,並繼續盤踞於南疆騷擾百姓。
要給敵人以殲滅性的打擊,西征大軍必須南下。而要南下,必先攻克阿古柏利用天山關隘進行重點設防的達阪、吐魯番、托克遜三角地區。隻有這樣,南疆門戶才能洞開,西征軍才能長驅直入,徹底摧垮阿古柏政權。
西征軍前線總指揮劉錦棠給左大帥來信,請求出兵,攻克達阪、吐魯番、托克遜三區,打開南疆門戶。
左宗棠沒有準許劉錦棠這麽急著出兵,一是所欠軍餉還沒補給,借貸洋款還沒到位,後方供應跟不上,勢必造成前方吃緊。二是麵臨寒冬將至,新疆北疆屬嚴寒地區,不便行軍和轉運。便作如下部署:
一、令西征軍在烏魯木齊過冬,借以錯開“冰淩載途”,不便行軍和轉運的嚴冬,並給各營兵勇以養傷治病,補充和休息的機會。同時“迅速辦理”糧運和肅清各路殘匪,加強後路防務,等到明春積雪融化後再開始新的戰役。並責令劉錦棠仍作南進主力,命金順留守北疆後路。還指示劉錦棠必要時,先派人將駐守古城的“長勝軍”十營調赴烏魯木齊,以備後用。
二、在天時、人和方麵的條件都具備後,分兵三路,同時“分途並進,大舉搜山向前”,到時張曜部從哈密沿大道由東向西增援,孫金彪部由巴裏坤、古城之間的穆家地溝出發,越天山從東北向西南,在鄯善會師後繼進。劉錦棠率主力由烏魯木齊南下,力攻阿古柏主力據守的達阪城和托克遜,並分兵向南,向東取號稱“南八省門戶”的吐魯番,然後三路在托克遜聚齊。這樣三路同時並進,使賊備多力分,不至為所牽綴。即分進合擊,不給敵人還手餘地,使其無法互相應援。
三、指示前敵將勇,大軍進取南路,是規複新疆的國域,性質上是吊伐之師,與尋常平叛有異,因此,必須分清敵我,各軍於所至之地,不但要遵行五禁,嚴禁殺掠奸淫,而且還要“蠲其從賊之罪,免其徭役之苦”。購買糧草,雇傭車輛,複按照民間價格給予實銀,不折不扣。這樣,“則南八城回民如去虎口而投慈母之懷,不但此時易以成功,即後此長治久安亦其於此”。
左宗棠的這套部置發放各路軍後不久,收到金順請求參加南進戰役的信,並且劉錦棠也來信為金順說情。
左宗棠看了他們的信,心裏有點不高興,對虞紹南說,金順攻打一個瑪納斯縣城用了一月,戰鬥力這麽差,怎能南進?毅齋也犯糊塗了,還為金順說情。
虞紹南說:“你不是叫毅齋團結金順嗎,兩人團結得這麽好,你應該高興才是。”
“團結確是好事,有利於戰役,可打仗不能講感情,敵人強敵全在南疆,我怎會放心金順的人馬去迎強敵?毅齋太感情用事了。”
“毅齋作戰勇敢,指揮若定,是個大將之才,確實愛動感情,那年在金積堡為叔父報仇一事,就暴露出來了,得敲敲他了。”
左宗棠說:“我給他寫封信,作為前線總指揮,一定要用強手,才能不誤戰機。”
虞紹南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對左宗棠說:“季高,前幾天我翻閱北疆戰役戰果詳細戰鬥經過時,發現營官唐國華報來的情況說,在攻克古牧地時,為誘敵棄黃田而除路礙,他們用拉痢疾迷惑敵人,其中有八十名兵勇奉命裝作出逃,使敵相信我軍不服水土,這八十人身患痢疾,出去後無一人回來,恐怕已命喪黃泉了。”
“打仗死人是正常事,這八十人死得有點屈,告唐國華好好給他們家屬寄去體恤,做好安撫吧。”
“這都處理妥了,隻是這八十人中,有一個百夫長不好處理。”虞紹南有點為難地說。
“這個百夫長是誰?有什麽難處理的?”
“他叫遲有田。”
“遲有田?”左宗棠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突然明白過來,“他是遲富財的兒子。”
“對,遲有田的事怎麽給遲富財說呢?”
這確是個難題。怎麽對遲富財說呢?
左宗棠和虞紹南都陷入沉思之中,卻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
左宗棠抽著旱煙鍋,對虞如南說:“紹南,你足智多謀,這事就由你去給老遲說吧。”
虞紹南說:“我足智多謀,哪比得上你呀,這事還是你去說的好,你是大帥,年齡又與老遲差不多,他好接受些。”
左宗棠歎息一聲,仰天閉目道:“老年喪子,這是人生之大哀呀……”
“季高,你又想起你的兒子孝威了?孝威真是可惜呀,那麽有才,就走了。人生一世,你經曆的悲苦真是太多了。”
左宗棠歎道:“人一生,大起大悲,均在大喜大歡之後,當年我總督陝甘,受封爵位,是為大顯,然孝威病故,夫人也去了,是為大悲,心內蒼涼,當時心如枯井,對一切看之淡然。悲過痛過,還要振作起來,我就把一切壓在心底,想用忙碌來消除心中的悲傷,就一再據力開新疆戰役,而勞其身心,衝淡悲苦。我這個人與戰事結下不解之緣,如沒戰事,恐度不過那段悲傷期,戰事一息,會心力衰竭,命該歸西了!”
“季高,別這麽悲傷,人生自古誰無死?但你身體健壯,雖到了如天命的年齡,但路還長哩。”
左宗棠搖著頭,說:“我命不濟,心中有數,到這種年齡,我還悲觀什麽?誰沒有哪一天呢。”
“人到老來,回想一生,從生到死,隻是個過程,可經曆那麽多的悲歡,才能完成這個過程,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如果人一出生就知道會死,保必要走這個過程呢?”
每當說到這些,左宗棠心裏總不是滋味,但一個雖然沉默而卻更加深刻的信念使他想到,時間永遠不會倒流,任何東西都不會回到它原來的樣子,當身邊的親情發生變化後,沒有什麽奇跡可以使它們恢複得完好如初。但是,他希望一直在抗爭著,就像他把一切投入到數年征戰的大事大非上一樣,他憑著不可遏製的法辦,迫使自己撇開一切,不可沉溺於個人的悲傷之中,以他的韌勁和堅毅的信心,足以克服任何心理障礙,使自己的身心永遠處於激奮的狀態,這種力量簡直無與倫比。所以,他打斷虞紹南的話,說:“紹南,不說這些了,我們去找遲富財吧,我想直說,反正要受此一擊,繞多少彎子,也逃不脫的。”
虞紹南說:“就怕老遲一下子頂不住。”
左宗棠說:“遲富財是個老兵,我想他會很堅強的。”
兩人來到後院,見遲富財領著小尚小方正在挖翻後院的一塊菜地,兩個癡呆兒不會幹活,還盡礙遲富財幹活,但他卻不急不氣,一臉慈祥地躲來躲去挖著地。
虞紹南走過去說:“老遲,現在挖了這地,也種不上,都冬天了。”
遲富財看著左宗棠和虞紹南,說:“奴才想把地翻了,引水來泡上,明年開春,理成水田插些秧苗,看能不能收獲稻米,好給大帥和師爺熬碗飯吃,大帥吃不慣麵食。”
左宗棠的鼻子酸酸的,望著遲富財帽子下沿露出的白發,說:“遲富財,難為你了,你也別費心了,一開春,本帥就命人開些水田,專種水稻,到那時,大家都可以吃上白米幹飯了。”
遲富財說:“不知哈密的土壤能不能種水田,奴才先試種點,大帥再命多種吧,不然,會誤了地,荒一年可惜。”
這是真正熱愛土地的農人,才知道土地的寶貴,難怪有人說,世上最寶貴的就是土地,隻要有土地,就有了一切。
左宗棠在心裏喟歎了一番,才正色對遲富財說道:“遲富財,本帥對你有大事要說,你停下活計,進屋說吧。”
遲富財愣了愣,放下鋤頭,走過來,突然說道:“大帥,你要說的大事,是不是有關奴才兒子的?”
左宗棠心裏一驚:“你——怎麽知道?”
“大帥,奴才老了,隻有兒子對我來說是最大的事了。”
左宗棠頓了頓,隻好說道:“你的兒子遲有田是個好孩子。”
遲富財愣怔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花白的胡子在寒風裏抖動著,像一蓬荒草,被寒風擊得驚慌失措。
隨即,遲富財就鎮定下來,說道:“大帥,奴才隻想知道小兒是怎麽死的?”
左宗棠麵色變了,迅速望了眼虞紹南,才問遲富財:“你怎麽知道遲有田捐軀了?”
“大帥,老奴從軍二十餘載,對戰場上的事還能不清楚嗎?小兒一直沒寫信給奴才,就知他已歿了,方才大帥莊重的表情已告訴奴才,小兒真歿了。”
左宗棠和虞紹南心裏佩服遲富財的堅強,他竟能做到一點也不悲痛和慌亂。左宗棠心裏卻慌了,他想到自己失去兒子時的那份悲痛來,至今難忘。他控製了一下自己情緒,輕聲說道:“遲富財,戰場上的事本帥不用講,你也清楚,本帥也是垂暮老人,深知老年喪子的悲痛,但本帥不如你堅強嗬!”
“大帥,小兒死得值嗬,叫大帥牽掛著,老奴替小兒高興。隻是,老奴想知道小兒是怎麽死的,沒辱遲家祖先吧!”
“沒,沒有,”左宗棠急忙說道,“你的兒子是個好孩子,讓虞師爺告訴你遲有田的壯舉吧。”
虞紹南將遲有田死前的經過給遲富財講了一遍。
遲富財聽後,說:“小兒的屍體化在了古牧地的土裏,也算入土為安了。”
說完,他徑自轉身,去那片小菜地,佝僂的背影在冬日的陽光裏晃得厲害,卻沒有倒下,倒像冬天的太陽無力,在天上掛不定似的,搖來晃去的,叫人看了心裏不安。
遲富財從地裏拾起鋤頭,躬腰一下又一下地挖起了土地。
左宗棠和虞紹南看了一會兒,悄悄地走了。
遲富財一夜沒睡,摸黑在菜地裏挖了一夜。
左宗棠幾人去看了幾次,卻沒有製止遲富財。左宗棠不叫人製止,隻叫都力給遲富財送去棉衣,怕夜寒凍著他。
大本營裏的人幾乎一夜沒睡,後院裏遲富財挖地的聲音一聲聲傳來,擊在每個人的心上,誰也睡不著。
次日天亮後,遲富財終於將那片菜地挖完,他站在地邊看了半天,回夥房給左宗棠端來早飯。
飯後,遲富財對左宗棠說:“大帥,老奴有個請求,不知該不該講?”
“快請講。”
“老奴想辭了帥營的差事。”
左宗棠大驚道:“你要幹什麽?”
“老奴想去古牧地。”
“你兒子已確陣亡無疑。”
“奴才知道,奴才想去古牧地,在那裏開墾土地,專種水田,那裏的土裏有奴才兒子和湘勇的骨肉,他們從小吃白米長大的,有稻米的氣息,一定會長水稻的。奴才隻想種出稻米,好給勇士們食用!”
遲富財說得一聲顫似一聲,左宗棠的心裏酸酸的,眼淚在眼眶裏想湧出來,他竭力止住了。
“遲富財,本帥對不住這些江南的勇士啊,他們隨本帥多年征戰,在西北蠻荒之地,吃食不慣,卻無怨言,本帥再不能對不住你了,你已年老,行動不便,本帥差人送你返鄉,安度晚年吧。”
遲富財搖著頭說:“大帥,奴才不想回去,隻想去古牧地,種水田,和兒子一道種出大白米來。”
“遲富財,老遲,遲老弟……”
“大帥,求大帥恩準。”遲富財就要往地上跪。
左宗棠忙上前扶住:“本帥答應你就是了。”眼淚已無法遏製地湧了出來,他的心抽動得厲害,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抬手抹了一下眼窩,走出屋子。
左宗棠差人送遲富財去古牧地。走時,遲富財要帶上小尚小方,左宗棠擔心他年老帶孩子不便,不想答應。遲富財說他已離不開這兩個孩子了,左宗棠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