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一見前來參拜的是恭親王奕,便支撐著身子要坐起來。李蓮英忙上前去扶皇上,被皇上用手推開:“退下,朕不要你扶。”
恭親王伏地向前跪行兩步,抬頭一看同治,同治滿臉皰痍,兩眼無神,形同槁木,恭親王心裏一驚:出天花有這麽嚴重嗎?
恭親王在心裏冷笑著,這個不中用的東西,自己缺乏帝王氣度,偏要講個什麽勤政強國,硬充明君,被自己的親娘整治得一敗塗地,現在一個天花竟慘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悲。大清出此君主,是旗人的悲哀嗬!
“皇上,”恭親王還是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微臣得知皇上出天花已二十餘日,心中不安,今特來看望。”
恭親王位尊勢極,隨事稱量輕重,有揣度時勢之才,有控製朝政之誌氣,然霸氣太重,在慈禧麵前一貫以“本王”自稱,語氣中含對慈禧輕視之意,但在真龍天子麵前,他總能使自己亦加斂抑,擺正自己的位置,便自稱“微臣”了。
這也是慈禧幾次想鏟除恭親王的不平心理,但恭親王依然故我,當然吃虧不少。
同治望著恭親王,他視今日的恭親王無比親切,便道:“皇叔有心來看望朕,朕病危心熱。”
都到改口叫皇叔的地步了,以前,同治可是一口一個“恭親王”或者“奕”直呼的。
恭親王一聽,忙道:“皇上厚愛微臣了,皇上龍體欠安,臣子理應問安,今視皇上病情甚重,微臣心理不安,過後自會斥責禦醫,延誤皇上愈期,罪不可赦。”
“皇叔言過了,朕的病情,朕自有心機,不怪禦醫,但兩名禦醫李德立、莊守已被西太後降罪處死,實為不妥。今皇叔一來,朕自感心慰,謝皇叔了!”
“皇上何出此言,皇上乃真龍天子,偶有不適,也會吉人自有天象,早日恢複往日風範,入朝主政的。”
同治帝慘淡一笑,語氣上比剛才暗淡了許多:“皇叔有所不知,朕恐怕不行了。”
“皇上!”恭親王還是於心不忍地叫了一聲,動了真情,“皇上不可妄言,天花乃順利出痘,過後便愈,皇上何必如此悲觀呢?”
“皇叔,朕請你起來坐下說話。”
恭親王爬起,在一邊坐下。
同治看了一眼一旁站著的李蓮英,抬了抬手:“李公公退下。”
李蓮英愣了一下,但還是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皇叔,朕的病除天花之外,還有其他不治之症,想必皇叔已有耳聞,朕無知染上絕症,對不住大清列祖列宗,朕衝齡繼承大統,剛親政,理朝綱,就得此病,看來是朕天數已到,怪不得別人,朕心裏有愧嗬!”
“皇上,快別這麽說,皇上不要多慮,微臣即派人尋找名醫,請西洋醫生為皇上治病,一定要將皇上醫好。”恭親王突然之間,有點可憐起眼前這個人了。
“皇叔,”同治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不用煩勞皇叔了,朕自心明,朕不會有多少時日了。”
恭親王的淚水一下湧了出來。再堅強的人也忍受不住用這種生死離別的口氣說話。
“皇上,快別亂說了。”
“皇叔,朕心裏有底,不是胡言,皇叔,你是朕至親之人,朕怎會胡說?今皇叔能來看望朕,朕以為是天意。皇叔之才智,當今第一,先皇祖道光在位時,就稱皇叔智勇雙全,深得倚重,雖沒將皇位傳給皇叔,先皇祖可能更看重的是先父皇的寬厚仁慈。但先皇祖在禦篋內囑有兩項遺詔之事,皇叔也是知道的,可見皇叔之才能了。但世間萬事,皆出天意,是皇叔天命不濟。”
恭親王聽著同治的一番話,百感交集,幾十年來,他一直耿耿於懷的繼統之事,今天被同治用這種口氣說出來,難免傷懷。他一直在心裏衡量著,自己與大行鹹豐帝相比,一點也不差,但先父皇卻將皇位還是傳於四阿哥奕佇,這種遺世惱恨一直壓在心頭。雖鹹豐即位後一直視自己為至親,但他心裏總是不舒服。自先祖雍正帝幾兄弟爭奪皇位,以致累及後世子孫,父皇一篋兩份遺詔,可見良苦用心,他暗自忍了,慢慢認定了天命。今天由同治提起往事,他怎能不傷懷?
但恭親王絕非等閉之輩,將一切情緒都壓在心裏,臉上依然很鎮定:“皇上,提那做甚?都過去幾十年了。”
“皇叔,重提往事,朕不甚感慨,特別是在朕彌留之際,一想到先父皇與皇叔的事,心裏甚覺不安。”
“皇上何出此言?是微臣有所冒犯,還是皇上對微臣有什麽看法?”恭親王這樣說著,心裏警惕起來。
“皇叔不要多想,”同治喘著粗氣說,“皇叔,朕之所以今天對皇叔這樣說,是有大事所托。”
“皇上直言,老叔自當萬死不辭,不負聖望。”
“皇叔,朕新婚一年,還無嗣後,皇後阿魯特氏雖有身孕,但尚不知男女,皇後又性情軟弱,為人寬厚,皇叔有知,在朕擇立皇後之事上,沒遵從西太後之命,西太後一直與朕不睦,故阿魯特氏腹中遺孤繼承大統之事……”
同治說到這裏,忍不住淚流滿麵,哽咽起來。
恭親王也一陣心酸,他望著眼前這位還不到二十歲的帝王,沒有後嗣的悲痛,叫他動了惻隱之心。
“皇上,聖意托孤,老臣自當鼎力輔佐,萬死不辭。”
“皇叔,聽說先父皇賓馭上蒼之時,也曾托孤於皇叔,先父皇雖與皇叔有過爭位之嫌,但先父皇卻是敬重皇叔的。”
“皇上請放心,微臣蒙皇上恩寵,一定將皇上遺孤推上龍基,輔佐新主。”
“皇叔,朕意不在托孤,朕隻想保全阿魯特氏和朕的骨血。”同治說到這裏,已氣喘不勻,但他強撐,接著說道,“皇叔,朕反複思慮,這大清基業皇叔可承繼!”
恭親王一聽,臉色大變,隨即從椅子跌下,伏在地上。他做夢也沒想到,皇上會傳大統之位於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有種麻脹的感瞬間湧上心頭,稍縱即逝,那是一種驟然的碰撞,仿佛一個龐大無比的物體,撞擊了他的心房,卻是戰栗般的快感。感到外界逼近、膨脹,孕育著某種驚人的意蘊,某種壓不住的狂喜,它衝破稀薄的表層,噴湧而出,帶著無窮的慰藉,填補了他心上的裂痕和多年來的創痛。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狂熱的汗水還是濕了他的額頭。
“皇上,萬萬不可!老臣萬死也不敢有此非份之想,承蒙皇上恩寵,臣一定想法為皇上擇醫治病,萬一不濟,臣也要將皇後遺腹推上龍基!”
“皇叔不要推辭,朕這樣做,是從大清基業考慮的,就是朕的骨血為男,一個嬰兒,怎能署理朝綱,大清江山還不混亂不堪,朕怎對得起列祖列宗?”
“皇上不可!”恭親王再次推辭,他心裏直為這個同治叫悲,同治為了保全皇後和自己的骨血不受殘害,寧願拱手將皇位轉讓,他臨到死也學聰明了。
慈禧能叫同治的骨血登上皇位嗎?況且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已視親生皇帝為敵,何況一個還未出世的骨血?
恭親王對慈禧太了解了。
“皇叔,朕意已定,你退下吧。”
同治已費盡了力氣,癱倒在龍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