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琴死的時候,正是仲秋。那天刮過一陣溫暖的秋風,風從大漠深處帶來一種非常好聞的氣味,除過莊稼成熟的味道,最濃烈的是彌漫在漠野上空的節日氣氛裏的酒香。塔爾拉的人們被這種香味熏出了滿臉的紅光。秋琴在這樣的氣氛裏很自然地排擠出肚裏懷了整整十個月的嬰孩,然後把自己掛在了胡楊林裏最不起眼最醜陋永遠成不了材的沙棗樹上。
那天是中秋節,我陪著結婚差一天就滿一年的妻子回到塔爾拉和妻子全家過團圓節。全家人圍滿一桌豐盛的團圓飯,那種氣氛叫人實在想不起別的事。酒過三巡,我臉紅脖子粗地邀小舅子小寶劃兩拳的時候,秋琴的弟弟秋生一腳踹開門帶著一股風衝了進來。風在酒桌上盤旋了一陣方才停住,我就聞到了那種熟悉的能令人陶醉的氣息。
根明叔的反應是靈敏的,他呼地彈了起來直盯著秋生。秋生就更加惶恐不安,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根明叔就是我妻子的老爹,但我一直把他叫叔。就是我和妻子去年國慶節結婚那天我叫慣了口還是叫根明叔,被妻子紅柳瞪了好幾眼,可根明叔卻哈哈笑著說叫叔好,叫叔親切。
秋生站在門口,臉紅得象暖暖的秋陽一樣,不是喝過酒的那種紅樣子。
“我姐上吊了!”秋生說。
根明叔被這句話擊得搖晃了幾下,重重地跌回到椅子上。
一束斜陽紅紅地從秋生身體四周鑽進屋來,很破碎地灑在了地上,也有一些灑在冒著熱氣的菜肴上,各種菜肴顯得異常輝煌。
我的反應有些過分誇張,我說出的話也會叫人生疑。我隻說了句“怎麽會呢?”這句好不容易才說出能打破這種氣氛的話,當然生疑的是我,我想我說這樣的話會叫所有的人對我這個人的真實性產生疑問。
尤其是我妻子紅柳的反應,她狠狠地在桌子下麵踢了我一腳,我的小腿肚子被妻子的尖頭皮鞋踢出了生生的疼痛。
“在什麽地方?”我過了會兒才問。
秋生的回答有些吃力,但我們都能聽清。
秋琴上吊是在那片塔爾拉人很熟悉也很崇敬的軍息林。
那是一片不太大的胡楊林。
我們趕到軍息林的時候,秋琴直直地掛在那棵軀幹彎曲的沙棗樹上,周圍已經圍了一圈塔爾拉的人,其中有為秋琴接生的青婆。青婆懷裏還抱著一個破布包裹著的嬰孩,那是秋琴剛生的孩子。
根明叔的出現,使圍觀的人都很自覺地往後退了退。
我和妻子或者更多的人根本不敢去看死了的秋琴。我們站立的方向是秋琴的側背後,筆直的秋琴被夕陽投下的身影不太完整地印在沙土地上,因為夕陽被稀薄的胡楊樹葉撕扯得殘缺不全,秋琴的影子也就殘缺不全,她的影子所占據的那個地方成為人群中的空間,沒人承擔影子那塊空洞的地方,那裏就像一個空洞的門,顯示了門裏的一切。
根明叔就站在了秋琴的一半影子裏,他的臉上一半紅一半黑,夕陽燒著他一隻明亮的眼睛。
“為啥不放下來?狗日的看什麽看?”根明叔愣了一陣才吼了這麽一句。
人們不好意思地被根明叔一吼,就都往後退,沒一人上前。
這就是秋琴,掛在沙棗樹上很現實的秋琴!
我還能說什麽?我向秋琴走去。所有好聞的和不好聞的氣味我都聞不到了,看到秋琴掛在樹上的一瞬間,我的感覺已經麻木。如果那棵樹上掛的是別人,我也會後退的,我也怕死人,可那裏掛著的是秋琴,我就得走向她,我沒法怕她是死人,我隻知道前麵就是秋琴,我就應該走向秋琴。
根明叔滿臉的憤怒,但他的目光沒有再注視秋琴,他看著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軍息林中突起的墳堆。他看得很專注。
軍息林中很靜,秋風也早溜得不見一點蹤跡,時間流過人們與樹之間的空隙,也流過秋琴與樹與我們之間的空隙,卻流不出一絲動力。時間缺乏很多的能量,時間隻會無聲無息地流動。
立新的出現有些奇怪,他一改往日的麵孔,很莊重地突然就出現在大家麵前,他把往日的漠然拋得無影無蹤,相反有些熱情地看了看圍觀的人群,他根本不理會根明叔的憤怒,還很隨便地走到根明叔跟前,很認真地給根明叔遞煙。根明叔不理會立新的舉動,目光粘在了不遠處山一樣的墳堆上。
立新手中的煙被秋生一拳打掉,秋生衝過去就要打立新,被我拉住了。
立新很平靜地看了看秋生,又看了看掛在樹上的秋琴,然後才轉身走到青婆跟前,看著青婆懷裏的一堆破布包著的嬰兒,伸手在破布裏摸索了一陣,終於在嬰兒胯間摸索到了一個物件,立新的臉上就有了喜色,並且恢複了以往的表情,變得不再莊重。他隨便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竟興奮地說:“是個兒子,我也有兒子了!”
然後,立新不顧大家的目光,扯開破布看了看嬰孩粉嫩的臉,嘿嘿笑了兩聲後,才轉身向掛在樹上的秋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