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油燈的焰就連續暗了幾次,七個人就全抽開了煙。辣辣的白煙頓時飄得滿屋都是霧狀的顏色,屋內的空氣就有些嗆人,但誰也不覺得嗆。就連先前幹咳的隊長也不咳一下了,都各自吸著煙卷。
辦公室的門閉得不太嚴,油燈的黃焰就有一些擠出門縫灑在門外的地上,黃焰弱弱的照亮一絲土地,把門外的黑夜分成兩塊。
一絲秋夜的涼風徐徐從門縫鑽進來,慢慢地被辣辣的白煙包圍,緩緩溶在一起。
隊長偏過頭,從門縫看了看外麵看不清的亮處黑處,就說:“大家把飯吃了吧,光顧說了,飯都涼了。”
隊長說完端起自己的碗一口氣喝光了糊糊,這回隊長喝得“茲茲”有聲,像快燒開的一壺水,亂響了一氣。有兩個組長也端碗喝著,喝了幾口,卻放下。其他人根本就沒動碗。
這時副隊長說:“我今個後晌已給隊長說了,過了今夜,我就不是副隊長了,隊長也同意了,明個隻給大隊打個招呼就行,咱生產隊這一級的,幹不幹的,都不重要。”
副隊長丟掉煙頭。又卷。
會計說:“我幹了十五年會計,沒出丁點錯,沒功勞也有個苦勞,這油燈陪我常常到半夜才熄。”會計被煙嗆了一下,就不很響地咳了一聲,有些壓抑的沉悶。
一組長說:“我這把年紀了,好不易才給二十九歲的大兒子說了門親,我這把老臉要不要沒啥,可人家閨女就嫌……”
三組長說:“咱家的,大家知道,從那年娃他媽躺下就再沒起來過,有五年了吧,我還得喂一群孩娃的肚子……”
二組長說:“咱沒這事那事,可我不能被當作賊挨批判,我可以不幹這個小組長,這算什麽隊幹部呢?啥事也不知……”
隊長臉上苦苦的黃色被光染得更濃,他一言不發,隻是紅閃閃的,一口一口吸著煙。
這時保管扔掉煙頭,氣呼呼地說:“你們三個隊委定了事,把我們幾個當猴耍,出這個點子,還以為大家在一塊會餐。”保管說到這,看了看桌上三個隊委沒摻苜蓿的糊糊,又說:“你們卻不帶頭,還算啥幹部?一個個都有理由往後縮,算啥隊委員?”
副隊長忽地站起,要惱,見隊長扔掉煙頭擺了擺手,就忍了,一P股又坐回椅子上。燈焰慌慌地倒了倒,又停住直了。卻聽副隊長P股下的椅子粗粗地怪叫一下後很響亮地連續叫著一種折磨人的聲音。
會計有點不願意了,忽地從地上站起,衝副隊長說:“椅子礙你啥了?它跟了我十五年,散架也要散在我的P股下。”副隊長跳起,一腳把椅子踢翻,發了火:“破椅子,我就叫它散在我的P股下。”
會計衝了過去。
副隊長和會計年紀相差不大,比起隊長他們都年輕些。
屋裏驀的空氣頓時有了緊張和急躁,黃黃的燈焰就搖曳起身子,仿佛受了驚嚇在躲閃著災難。
會計已伸手抓住了副隊長的衣領。副隊長剛準備彎腰抓住椅子要砸,隊長忽地站起,把巴掌往桌上一拍,一聲響震得屋裏的空氣顫了顫,燈焰都差點熄了,狠勁暗了一下之後忽地又亮了。
“吵啥吵?不就是挨批判嗎?這個賊我當了!”隊長吼道。
屋裏陟地靜下來,空氣冷冷地襲人。
燈焰就歡快地去舔隊長臉上黃黃的皺折,隊長的臉就更苦,更能分辨出階級鬥爭的深刻來。
大家都看到了昏黃的油燈下,怔站著的隊長頭上一絲絲銀發混在白辣辣的煙霧裏在抖動,在閃光。
會計就不顧椅子了,放開副隊長的衣領,默默地又蹲回地上。
這時保管忽地溜下炕沿,衝到桌子跟前,端起自己的碗,就往自己嘴裏塞小米幹飯。保管把涼涼的幹飯吃得很響,把拌有清油的蘿卜絲嚼得脆脆聲音直往大家耳朵裏直灌,解恨似的。
大家都又看保管,看保管吃小米幹飯,幾乎每人都咽了一口唾沫。隊長也不例外。那是小米幹飯,並且有拌了油的蘿卜絲,不是玉米糊糊。
保管稀哩呼嚕吃完飯,吃得不剩下一粒米後,把飯碗往桌上一丟,一聲碎響劃過每個人的心,每個人的心都顫了顫。碗的碎碴迸了隊長、副隊長一身。
保管不管碗碎得怎樣,大聲說:“明天我去!”
大家都愣了,都不知保管為啥要這樣。
保管說:“誰讓我吃小米幹飯拌蘿卜絲呢?誰讓我不是隊委員呢?”保管說完,冷笑兩聲,不顧別人,就轉身向門,走了。
隊長夢醒一般,忙叫了聲保管的名字,慌慌地追出門外。
保管在隊長連喊了幾聲之後方才站住,卻不回頭,硬硬地立在沒有月亮隻有星星在閃的濃濃的夜色裏。
隊長對保管說:“明天給你記十天工。”
保管不語。
副隊長跟上來說:“我已不幹了,這個位置是你的。”
保管還是不語。
隊長說:“過後,你來幹正的,我老了,當個副手。”
保管回過頭看了看隊長,在夜色裏卻沒有看到隊長頭上的白發。
隊長深深地歎了口氣,好像把憋了一天的氣全歎完了。保管收回目光。走了。
這時候,離村子不遠處有一條狗不知是受驚了還是咋了,急促慌亂地叫了起來。深深的秋夜被狗的叫聲劃破,有殘缺不全的涼意同秋的氣息混在一起在夜裏無頭無緒地亂撞。
§§第十二章 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