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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天剛黑下來的時候,隊長端著飯碗已走到了生產隊的辦公室門口。隊長一手端著一海碗沒有摻苜蓿的玉米糊糊湯,一手慢慢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隊長進屋摸黑走到牆根的桌邊,把碗往白茬楊木桌上一放,楊木桌悶悶地響了一下,很空洞。隊長在那個空洞的響聲之後,摸出火柴點上桌上的油燈,屋內就黃黃的亮了起來。隊長就把目光從燈焰上移開,在空洞的屋子裏細細打量了一遍之後,才一P股坐到桌子側麵的椅子上。椅子也是沒上過油漆的白茬可不是楊木,它是沒幹透的柳木做的,隊長一坐上它就很痛苦地尖叫了一陣,隊長努力坐穩不再聽椅子難受的聲音。靜下來的隊長臉上布滿了許多皺皺折折的心事,桌上油燈黃黃的光舔著隊長不平整的臉,他一臉的階級鬥爭,黃黃的昏昏的很複雜。

  隊長坐了一陣子,副隊長和保管才先後端著碗走進來。看著隊長臉上的表情,副隊長和保管都不吭聲。放碗,兩個不太重的響聲卻往每個人的耳朵裏鑽。副隊長往桌前剩下的一把柳木椅子上坐下,保管則坐到靠近窗子的大炕沿上。

  生產隊從來沒有過端上飯碗開會的先例,保管不是隊委會委員,不知道其中原因,隻是在辦公室門口才碰上副隊長,也沒來得及細問,保管就看了看隊長的臉,把目光投向副隊長,想從副隊長那兒知道一二。副隊長有些不自在,就扭頭把保管的目光放在了腦後。

  保管就有了急於想知道一二的不安,保管坐好、站起又坐好。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會計才端個大海碗進了門。會計徑直走到桌前,眨眨眼後看到副隊長已先占了屬於他的椅子,就把碗往桌上一放,放出了比隊長放碗時更大更空洞的聲音。會計也不去坐炕沿,也不退步,在副隊長跟前站了一陣,見副隊長沒有讓的意思,就狠狠地蹴在桌子投到地上的黑影裏。屋裏空氣悶悶的。

  隊長對會計無聲的抗議有些氣憤,想說點什麽,這時,三個小組長相跟著端碗踏過門檻,隊長就止住了。

  副隊長順手把油燈往邊移了移,會計就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了。

  隊長看了看三個小組長,想說的話就變了:“到齊了。坐吧。”

  三個小組長端著碗,擠到炕沿坐下。一組長就問保管:“啥會?端這裏吃夜飯?”

  保管說:“會餐。隊上幹部們一起嚐嚐各家的夥食,換換胃口。”保管說完,很得意地朝桌上自己的碗瞅了瞅。

  二組長說:“糟了,狗娃他媽隻煮了玉米糊糊,還摻了苜蓿。”

  保管更得意,他端了一碗小米幹飯,上麵蓋有清油拌了的胡蘿卜涼菜,後晌他聽說要端上晚飯開隊幹部會,就特意叫老婆做的。

  三組長說:“不知道大家會餐,我還有過年時剩的半壺酒,切些蘿卜啥的,都喝些。”

  會計插話:“還他媽窮歡樂,我家的玉米糊糊越來越稀了。”

  這時隊長說:“開會。”

  於是再沒人說話,都靜靜聽隊長講話。

  隊長就幹咳了兩聲,過後隊長並沒開言。

  屋內靜極,油燈的火焰一忽兒忽忽閃閃,一忽兒又凝住不動,像呆傻又精明的毛毛蟲刺探虛實般走走停停。屋內的人影或近或遠地在牆上閃閃動動,飄忽不定。

  副隊長看著燈焰,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撕成二指寬的報紙條,先遞給隊長一張,又伸過手無聲地遞到炕沿上的保管、三個組長麵前,隻有三組長接了,其他三人搖搖頭。還沒讓到會計,會計卻從地上躍起,抓了副隊長手上的紙條。副隊長再掏出煙沫,“沙沙”地往拿了報紙條的隊長紙上倒些,待遞到會計時,會計去接了,忽然會計用空著的右手朝自己臉上狠狠地一拍,拿卷煙紙的左手就抖了一下,煙沫撒了一地。副隊長要惱,卻見會計伸過右掌往燈下一看,手心一汪鮮鮮的血跡和一隻拍得稀爛的蚊子,血紅紅的刺眼。副隊長就給會計手中的紙條上重倒了些煙沫。

  隊長往煙紙上濕唾沫,卷煙,卻說:“今年蚊子多,都秋了,還能吸血。”

  “長不了幾天了,這天氣,冷了。”會計說著,把手掌往抬起的鞋幫上一抹,血和死蚊子全抹到了鞋上。會計就騰出手來濕了濕唾沫開始卷煙。

  隊長卷好煙,粗粗的紙棒子往燈焰上一湊,一吸,吐出白白的煙來,有點過厚的卷煙紙在隊長吸動時先著了幾下火後,才滅了,就剩下煙頭一閃一閃的紅,隊長一口一口地吐著辣辣的白煙。

  幾人全卷好煙點上,屋子裏不一會就有了熱乎乎的煙味。

  隊長吸著煙,眼睛盯了盯桌上自己的海碗,又咳了兩聲。咳聲很幹。

  隊長開始講話:“大隊後晌開了會,說秋深了,莊稼正熟著哩……”

  隊長停住,摸了摸下巴上厚厚的黑裏摻白的硬胡茬,狠吸了一下短短的煙頭,把煙頭扔了,端起碗喝了一口已沒有幾絲熱氣的糊糊。

  隊長又說:“可秋莊稼丟得太厲害,大隊說嚴重地影響了秋後的產量,秋後結算,畝產平均就難過關。”

  隊長說到這又停住,喝了口糊糊,喝得沒一絲聲音。

  這時保管滑下炕沿衝到桌前,燈焰吃驚地前後閃了閃後才定住。

  保管端過自己的碗就往隊長碗裏撥菜:“我有蘿卜,拌了油的,嚐嚐。”保管說。

  隊長忙推開保管的碗,說:“先放下。”隊長又喝了口糊糊後,才說,“大隊說各生產隊要選出偷莊稼的賊,報到大隊,明個午後晌開社員大會時現場批判。”

  保管呆了呆,收回碗,放下,保管看到桌上的另幾個碗裏都是沒摻苜蓿的糊糊,就輕輕回到了炕邊。

  屋裏靜極,有蚊子嗡嗡地飛翔聲由遠而近慢慢變得刺耳,好像這聲音就在自己頭頂盤旋,叫人煩躁不安。

  會計伸手在頭頂抓了幾把,湊到燈下展開拳頭,手上空空,會計就罵:“再過幾天,我看你還會叫喚?”

  隊長欲言,又止。隊長後晌從大隊開完會回來,把大隊的會議精神給副隊長和會計兩個隊委一傳達,說了自己的想法後,會計就繃緊了臉。

  保管這時卻說:“啥賊不賊的,這年頭,誰家要能揭開鍋,還去偷農業社的莊稼?”

  一組長說:“都深秋了,還吃老苜蓿摻糊糊,誰有法子呀?”

  二組長說:“東頭的秋生他娘還不是活活餓死的?有奎家的婆娘已下不了地了,全身像發麵一樣腫起來了,一口湯都喝不下去了,有奎的四個孩娃哭得人心顫……”

  隊長說:“是呀,是呀,這些情況各隊都有,可莊稼丟得實在太厲害了。”

  副隊長說:“照這樣下去,秋後產量過不了關,別說咱大隊保不住畝產先鋒了,就是關也過不了。”

  會計說:“還要啥先鋒?人都快餓死了,要先鋒過那關能當飯吃?”

  隊長插話:“話是這麽說,可保住先鋒,就連續保了三年了,連續保持三年的安梁大隊主任不是當上了公社副主任了?安梁大隊鄉上就有人了,安梁每年就能多得些返銷糧和救濟款。”

  保管說:“理是這麽說,可人現在要活呀!”

  副隊長說:“偷總是不對的。”

  會計說:“誰願去偷?王八蛋才願半夜三更去偷那幾個玉米棒子哩,農民也要臉哩,可肚子不要臉!說偷?誰家沒偷?都偷了!”

  會計說完,站起身走開,離燈光遠些。會計不再想副隊長讓出屬於他的椅子了,但他在話語上絕對不附和副隊長。

  隊辦公室中隻有隊長和會計享受坐椅子。

  隊長說:“都別爭了,都說得在理。咱隊的情況大家心裏有譜,包括兩家地主富農在內,哪家不是靠摸拿幾把隊上的莊稼度日?哪一家不是喝稀糊糊哄肚子?”

  大家不再言語。秋夜已涼,門關得不嚴實,屋裏有些涼意,隊長扯了扯短短的衣袖。

  隊長又說:“所以,我想了想,也和副隊長、會計兩個隊委商定了,這次大隊交待的這個事就落到我們隊幹部頭上,貧下中農及地主富農再不能批判了。”

  保管急問:“為啥?”

  會計搶答:“全隊二十四戶人家就有十五戶在這些年各種各樣批判會上挨過批鬥,這次就剩下我們幾個隊幹部和秋生、有奎他們幾家沒挨過批鬥了。”

  保管跳了起來:“也不能這樣輪流呀!”保管一旦明白了這場端上飯碗開會的內情,氣就不打一處來。保管不是隊委委員,還做了頓小米幹飯並且弄了個拌了油的蘿卜絲端來開會,保管還想著大家窮開會換口味呢。

  隊長說:“大家日子都緊巴,也都摸拿過隊上莊稼,這次隊幹部中出一個應付一下行了。這事,誰能看著人都餓死呢!前些年,能吃飽肚子那會兒,隊上的花生挖出來放在地裏晾曬上幾天幾夜,也沒人去偷。眼下,人餓得沒法呀。”

  保管欲言,又止。

  屋裏又靜極,也聽不到蚊子的嗡嗡聲了,靜得有些恐怖。

  副隊長就又掏出卷煙紙和煙沫,才有了些聲音,但很輕微。這回副隊長誰也不讓,把卷煙紙和煙沫往白茬楊木桌上一放,誰想吸誰拿。幾個人包括先前不抽煙的保管和一、二組長都到桌前拿了紙和煙沫卷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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