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塬村人沒罵錯老天,來年天旱得果然沒多少收成。收成不好鍋裏就稀清,幾乎每家都可以看到鍋底的斑斑鏽跡。旱塬村浮腫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四叔卻在公社主任來大隊檢查工作時匯報說,糧食收成不太好但營養好。
村人對四叔都有了看法。
四叔是一夜之間被推下台的。
推四叔下台的就是那年被四叔接替了村長職務的羅有奎,四叔最終的失敗也結束了旱塬大隊的權威職位,此時的有奎比當年的四叔有力量的多。全國搞運動,搞“四清”,搞“破四舊”,四叔是被有奎清理出來的四類分子。有奎帶著一幫青年人闖進四叔家站在四叔麵前的時候,四叔剛睡覺起來還不明白啥叫“四類分子”。四叔提著褲子問有奎要公社的公文看,四叔根本不信公社會任命有奎當村主任。有奎就掏出一張紙也像那年四叔在他麵前一樣晃了晃,四叔就看到了官印,血一樣紅,但這次四叔看到血一樣的官印沒有一點激動,四叔的臉白了。
世道不一樣了,世道變成了有奎一夜之間把四叔推下台,有奎成了旱塬村大隊革委會主任。並且這個革命委員會主任一上台就把當年推他下台的四叔定為四類分子。
有奎召集村人宣布他當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的時候和批鬥四叔的四類分子是一起進行的。那是秋莊稼長到可以藏住人的季節,那年天旱,旱塬村的秋莊稼不如塬下的好,可塬上所有的村人還是寄希望於這些秋莊稼過下半年日月。村人對運動和誰當大隊主任或者村長沒多大興趣,村人隻對收成感興趣,學了幾年大寨,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鍋裏的一年比一年稀,村人對四叔先前也有了看法,可這回摻著野菜度日的村人卻對批鬥四叔來了興趣。
直到批鬥開始好長時間,四叔才真正弄清自己的罪行。四叔的罪行與二叔有關,二叔當過土匪是勞改犯,四叔是土匪勞改犯的賢弟孝親。四叔就接受村人的批判,村人全把鍋裏越來越稀與自家幾人得了浮腫病死掉與四叔聯係起來。村人想起有奎十幾年前當村長時日子過得還能填飽肚子,眼下有奎又上台,村人就有了吃飽肚子的希望一般都擁護有奎,對批判四叔就更有興趣。村人中也有激昂者,陳述了四叔好多年前去投奔二叔也要當土匪雖然沒當上但總是想當過,四叔原先就是個土匪的料,還有親兄長二叔就是土匪。旱塬大隊出現了一場罕見的批鬥會。
四叔被批鬥後,四叔從此就成了每次開會的開場白。那時會多,四叔根本顧不上四類分子被監督勞動改造,四叔每天有應付不完的會有作不完的開場白。四叔有時開會還要接受貧下中農的拳頭,四叔有時被打得三天直不起腰。經常執行押送四叔的是四叔提的那個民兵連長和幾個基幹民兵。民兵連長本來是有奎上台後當不成了,可民兵連長給有奎跪下哭了一次,並且還當場批鬥了四叔,民兵連長有奎就用了,並且由民兵連長升成了民兵營長還兼著大隊革委會保衛組副組長。民兵營長的手下都是些精壯小夥,動手打人也很實在,四叔有時低頭認罪時頭低了高了都要挨打,四叔有時被打得沒一點人樣。
四叔從那天早上被有奎帶人帶走後,就很少回家,真正苦了的是四嬸,擺在四嬸麵前的是七張嘴和七個永遠也填不滿像無底洞一樣的肚子。
四嬸為了維持這些生命,四嬸把所有的辦法想盡後,就帶著大壯求到了娘家。四嬸娘家在塬下收成比塬上稍好點,但四嬸娘家也是一大堆人,那年月人際關係都叫糧食給疏遠了。四嬸一進娘家門,四嬸的幾個成家的和沒成家的兄弟們都躲開她,誰都知道幹旱塬的日子比別地方的日子更不好對付,不回娘家的四嬸在每家鍋裏日見稀的時候帶著兒子回家,兄弟們再明白不過。四嬸為了七個孩娃,四嬸看著兄弟們的白眼每個禮拜和大壯到娘家吃上兩頓飽飯,然後四嬸的娘背著幾個兒子媳婦給四嬸裝上三、四升雜糧,四嬸娘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先到門外偵察一遍,然後四嬸和大壯才貓著腰衝入夜幕。四嬸和大壯背著比乞討來的質量要好點數量要多點的糧食回到塬頂時,六張嘴已在大丫菊花的率領下早就等在塬邊接應,每次都是星星或者月兒掛在半空的時候,這群人才接上頭。接上頭,大丫菊花就問四嬸“幾升?”
四嬸沒有大壯嘴快,大壯說:“四升”或者說:“三升”。
如果大壯回答說是“四升”,那六張嘴就會發出吃東西一樣的“嘖嘖”聲,如果是“三升”,六張嘴也有“嘖嘖”聲,隻是聲音小些。
四嬸帶上大壯回娘家背一次糧,回來摻上野菜就可以對付一個禮拜時間。四嬸每次到背糧時都發愁,每次都是厚著臉皮陪著笑臉進娘家的門,背回糧在塬邊與六張嘴匯合後,四嬸才在黑暗裏在孩娃們或大或小的“嘖嘖”聲中流一通淚。四嬸的悲苦隻有四嬸一個人心裏明白,四叔是無法知道的,那時的四叔是根本不顧家的。大壯也是十三歲的小學四年級的人了,大壯也能夠看懂別人的眼色了,大壯也不願背糧了,大壯跟上背糧能在外婆家吃上兩頓稠些飯食的好差事也不想幹了,大壯一直被姐弟們羨慕背糧吃好飯,可大壯不願去背糧了。四嬸就在大壯說不再去背糧時打了大壯一巴掌。大壯挨了一巴掌卻不哭,四嬸看著大壯卻哭出了聲,四嬸一哭,全屋就有了八個哭聲匯合在一起用各種音調哭這日子。大壯哭過之後就又跟上四嬸去背糧,隻是大壯再到外婆家就尋個角落裏不出來,除非吃那兩頓飯和背上糧回家時才離開那個陰暗的角落。
四嬸的娘每次隻能給幾升糧,四嬸娘怕一次給多了讓兒子們發現了一下子斷了四嬸全家的糧路,四嬸的娘知道那年月為了糧食人可以不顧親情,但四嬸娘說不能看著那幾個外孫活活餓死。
四叔當四類分子也當出了經驗,隻要革委會主任有奎或民兵營長甚至某個貧下中農隨時喊一聲“魏有財!”四叔不管幹什麽都會停下答一聲“到!”同時把身體繃得筆直。那時的四叔就一直緊繃著每根神經伸長耳朵到處捕捉“魏有財”三個字,四叔怕挨打。不過四叔的日子也過得下去,大隊給四類分子管飯,雖然是半饑半飽,到開會時當開場白還有飯吃不用去想下頓能不能揭開鍋,四叔還希望多開會就可少幹粗重活,反正也有飯吃,四叔的四類分子倒也當得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