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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四叔最後一次見到二叔是臘月完了,四叔真正過了一個舒坦的正月年後。

  那時地上的雪化得隻剩下背對太陽的陰坡地裏發白了。旱塬上雪薄,雖然冬日的陽光沒有幾絲熱量,但近一月的日頭也就把雪慢慢吞吃了。過了正月大年,風不再冷,但無遮攔的旱塬上風卻涼,村人們大都窩在屋裏還享受著過年的氣氛,那時日的年沒甚過頭,可村人看重過年。四叔過了一個好年,四叔當了村長也吃上了白米細麵,四叔也有了四嬸知冷知熱知餓知飽的伺候著,四叔平生第一次過了個年也就過出年的滋味。

  起先,村人也咬過二嬸變四嬸的舌頭,也咬過四叔變村長的舌頭但沒有咬得比四嬸的響。村人咬舌頭能咬出村人一生的命,村人看著四嬸像個村婦一般裏裏外外操持一個家,也不見四嬸陰著臉的時候,四嬸見了村人也喚聲伯哥嬸嫂之類,喚著和四叔一樣的輩份,四叔又是村長,村人說四嬸也是村長的女人呢,村人也就自然不再咬舌頭了。隻是過年時,民兵連長在自家招待村長和村上一幹人在家喝酒時,一個和四叔同輩的組長開玩笑說起四叔四嬸。那是他們喝了酒後,四叔也就趁著酒興說二叔被抓走四叔當上村長關鍵性的那夜黑的事,四叔說得幾個人全身燥熱,四叔著重說了四嬸那夜才見紅的事,大夥全不信,四叔就說原先他也不信二叔那土匪甚事不幹還能讓四嬸嫁成黃花閨女,四叔說可四嬸是真的,那夜裏四叔沒喝多。大夥看著四叔說四叔有福相,白揀了個舒坦的日子過,又是四嬸那樣俊俏的女人,四叔就合不攏嘴地笑。但那個小組長仍不信四嬸是黃花閨女嫁過來的,四叔越強調小組長越不信,四叔就上火了,四叔後來就作為一個村長掀翻了酒桌。

  過後,村人中傳開四嬸是黃花閨女嫁過來和不是黃花閨女嫁過來的閑話。四嬸聽到耳朵裏傷心地哭過一回,四叔就開了個會撤了那個小組長的職務。

  四叔見到二叔是在縣上召開公判二叔等一幹犯人的會上。四叔本參加不上那樣的會,四叔是作為大義滅親的典型代表被邀請參加的。那時四叔實在不想見到二叔,四叔不是覺得愧,四叔是想著有二叔那樣的土匪哥哥丟他村長的麵子。

  二叔被抓走後一直在縣監獄。四叔見到二叔時是在公判大會的台子上,二叔很像個人地站在台子上,四叔差點沒認出來。那時候的公判大會多,旱塬村離縣城一百二十多裏地村人是沒有閑功夫跑去看公判大會的。四叔是典型代表還坐在台子上。

  二叔被宣布判了無期徒刑押往新疆勞改。二叔接受完宣判和台下一片打倒呼聲之後回頭看了四叔一眼的。

  四叔是縣長讓大義滅親的典型上去聲討二叔罪行的,四叔站在二叔跟前站在萬人的公判大會台子上講了二叔當土匪的種種劣跡,四叔沒有忘記給二叔的罪名加上霸占良家婦女和摔死三奶黃母狗辦喜席的罪行。如何霸占婦女的惡劣行為是四叔臨時編的,那時四叔已當了近一個月的村長,四叔會講話了。四叔講了如何虐待四嬸及四嬸全家而沒講二叔接濟過四嬸的全家,沒講四嬸是個黃花閨女嫁過來的。

  四叔講完。在台下人堆憤怒聲討聲的掩遮中,二叔小聲對四叔說了句“你嫂子是好人。你要……”

  二叔沒說完,四叔就罵了二叔一句“土匪”。本來四叔準備還要給二叔一巴掌還了那年投奔二叔當土匪時挨的那一巴掌,可四叔沒打,四叔知道政府不允許打人。

  四叔沒想到公判完二叔一幹犯人後,二叔被解放軍推著下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四叔,二叔的目光沒有一絲恨意,四叔就聽到自己的心猛地很大響聲的又跳了一次。

  二叔就這樣走了。二叔去了新疆勞改。

  那年二叔二十八歲。

  剩下的是四叔和四嬸過日子。

  村人的日子是早作晚息,整天都為了填肚子而在這個世界上忙碌著,沒啥規律而言。

  四叔是村長。四叔整天背著個手春夏秋冬都是把衣服披在肩頭在村裏各個小隊裏轉,四叔後麵跟著當民兵連長的廚子,廚子也學會了當民兵連長,隻是民兵連長沒事可管,他就每天跟在村長P股後頭轉。

  四叔從村裏走過,村人碰上都和他打招呼,村人問聲“村長來了”或“村長吃了”,四叔便答“來了”或“吃了”,四叔答的很簡單。有年長的村人見了四叔便問“有財來了”或“有財吃了”,四叔便不高興,四叔便甩一下肩把披的衣服抖一抖,四叔嘴裏隻“嗯”一下走過。四叔身後的民兵連長卻要說一句“村長是來檢查收成”或“村長是來檢查播種的”,民兵連長把“村長”兩字咬得很重,不管村人怎樣看他,民兵連長說完就跟上四叔走。

  四嬸賢惠,成為四嬸沒幾天,四嬸就把三奶的灶合在了一起。四叔四嬸仍舊住二叔的場屋,三奶住原來的家,相隔幾步路。三奶每天待在場屋裏吃飯做些小家務活晚上回家睡覺,也是四嬸每天早早過去給三奶燒好炕鋪好被直到伺候三奶睡下。三奶起先不願合灶,三奶撫養二叔四叔長大卻沒有得到他們的報答,三奶已和二叔四叔沒關係了,但三奶老了,三奶經不住四嬸的軟磨,就合了灶。三奶過上了日子,四嬸也有了說話的人,四嬸很少和四叔說話。

  過了一年,四嬸生了個女孩娃,女孩娃取名菊花,是九月菊花開時生的。三奶像當年愛二叔四叔那樣愛女孩娃菊花。

  四叔有了村長的派頭後,早已不用那個銅尿盆聚村人,四叔讓民兵連長到塬下買了個大銅鑼,大銅鑼不用時就掛在民兵連長的胖P股上,一走一響。那個銅尿盆被四嬸用草木灰刷了五遍送回三奶屋裏給三奶當尿盆,三奶看著閃著黃光的銅盆說不用了,三奶已換成了土陶盆盛尿,三奶說銅盆尿水響聲太大太亮就把銅盆給四嬸菊花用。四嬸看著銅盆當尿盆可惜,四嬸就當洗臉盆用。每天早上,四嬸洗臉時,亮亮的銅盆上便閃著四嬸姣好的麵容,這時四嬸心裏就一陣難受,但四嬸一直用銅盆洗臉。

  政策下來,農村不再搞互助組。政策下來,農村不再搞合作化。政策下來,農村開始搞人民公社。那時四叔還沒當上幾年村長,四叔就叫民兵連長敲鑼在村頭大槐樹下聚合,四叔一次次宣布政策。後來四叔改成村主任,本來大隊要設大隊支書,四叔不是黨員,旱塬大隊又太小就先不設,旱塬大隊還是四叔說了算。村人好說話,政策說咋幹就咋幹,四叔不用費勁就把旱塬村大隊從合作化搞到人民公社搞得有聲有色,四叔覺得搞這些不費一點勁。搞公社開始,收鍋收糧,辦食堂,大家像一家人一樣在一個鍋裏吃飯,在一起種地收割,倒也紅火。那時四叔的權勢大增,連村上的老輩見了四叔也不直呼四叔的大名了,村人們見了四叔都說“村長來了”或“村長吃了”,那時的四叔一般不作答了,身後的民兵連長就答“主任來了,檢查工作”或“主任吃了”。如果哪個村人問四叔時是叫的“主任”,四叔便會作答的。這時的四叔很滿足,叫個主任和公社主任縣政府主任一樣是主任比村長好聽。

  四叔認為旱塬大隊甚事都好辦就是劃階級成份的事不好搞,四叔把全旱塬村大隊解放前的地主全劃成地主還不夠數,旱塬村原來的地主和扛長工的日子差不了多少,旱塬村靠天吃飯,旱澇都沒好收成,隻有老天和氣才能不至於餓死,旱塬村有年幹旱沒收成有個小地主還餓死了老娘。要劃階級成分,貧農、中農好劃,就是地主、富農不好劃。四叔完不成公社下報的地主富農名額,四叔就想到了前任村長羅有奎,羅有奎下台後一直不聽話,一直頂著四叔。四叔一提羅有奎劃地主,民兵連長支持得不行,民兵連長被羅有奎當麵罵過狗腿子。民兵連長在四叔提出要劃有奎地主時不說有奎罵過他狗腿子,卻說有奎罵過四叔這個主任。四叔問咋罵的,民兵連長說:“罵主任,罵主任當村長是……”四漢不叫民兵連長再往下說,四叔擺擺手說:“劃!羅有奎地主。”就這樣報到公社。原來那個讓四叔當村長的“政府”現在是公社主任,公社主任在旱塬大隊劃成分報表上批了字打了回來,公社主任說有奎怎能劃地主,有奎的爹在抗日時是支前模範後來在解放戰爭時還要當模範可叫炮彈給炸死了,不能把地主劃到羅有奎頭上。四叔到公社說實在完不成地主名額了,公社主任就大筆一揮免了旱塬村大隊還剩的兩個地主名額。

  四叔帶著民兵連長在旱塬村大隊又轉了幾年,四嬸沒間斷過就生下了大壯、桃花、二壯、杏花、梨花和三壯。四嬸生下這一堆一個比一個矮一頭的孩娃後,大躍進開始好幾年了。為了躍進,大煉鋼鐵,修大寨田,靠天吃飯的旱塬村大隊的幾個大食堂的大鍋裏一天比一天稀了,一天比一天綠了。幾年光景下來,四嬸參加生產隊勞動修大寨田,又一連生了七個孩娃還要顧七個孩娃的飯食,又吃食堂飯雖然四叔是大隊主任,可四叔不顧家,四嬸顧家顧老人三奶顧七個孩娃,四嬸生了七個孩娃少了許多精血,四嬸又辛苦又勞累,四嬸瘦了一半,可四嬸依然很耐看,隻是四嬸胸前的兩個像太陽一樣隆起的包像沒有裝東西的布袋一般再也沒有太陽的殷實、飽滿和輝煌了。

  後來旱塬村大隊餓死了一些浮腫的老弱病殘,大食堂就辦不下去了,各家又吃各家的飯,但並不見得誰家的鍋裏就稠些。本來四叔家鍋裏能稠些,可四叔家孩子娃多,嘴多,四叔家鍋裏照樣稀。

  四嬸早就被卷進了鍋裏的稀稠裏去了,四嬸把當年嫁過來的瑣碎事攪在了每天打發三頓的稀稠裏了。四叔有時還得意,還躺在炕上看著身邊躺著的四嬸,就想起那年那個冬雪季的那個夜晚,但四叔也想的不那麽細致了,四叔被滿炕的人和滿屋各種各樣的呼嚕聲攪碎著回憶,四叔還要帶著全大隊人抓革命、促生產、興修水利、壘大寨田。

  那時的四叔已把村主任當得相當熟練了,但四叔的舊毛病老犯,四叔光想著吃好的,四叔是村主任不用幹活,他就想著吃好的。四嬸沒法給四叔伺候好的,四叔就不是前幾年的四叔了,四叔當了村長、大隊主任,四叔有了脾氣。四叔脾氣一上來,有時就動手給四嬸幾下教訓,四嬸也像別的村婦一樣,很女人的挨男人的打然後委屈得哭一場,然後照樣下田出工照樣顧鍋裏的稀稠。後來四嬸挨了四叔的打也回過一次娘家,四嬸到娘家沒住上半天,一串七個孩娃就來找四嬸要飯吃,四嬸就哭著回來,四嬸又開始操持鍋裏的稀稠。

  四叔的惡習隔日見漲,四嬸受的委屈就越多。三奶看不慣四叔對待四嬸的行為,三奶不怕四叔,三奶看不慣有時就和四叔吵。三奶總吵不過。

  又一個冬雪季,隻是雪不厚,收成越來越不行,還能吃飽五穀雜糧的四叔想起了好多年沒吃過的狗肉了特別是四嬸做的像那年那個冬雪季的早上四嬸做的狗肉了,四叔越想就越想吃那個味。四叔就帶上民兵連長在滿村子裏尋狗。那年月人吃不飽,狗就瘦得不成樣子,四叔和民兵連長在塬邊一個小隊人家的屋後尋到一條黃狗時,那狗已連走路都費勁了。四叔叫民兵連長用槍打。民兵連長膽小,看著那狗的目光不敢開槍,四叔就一把奪過槍罵了一句“鬆包”,四叔就舉槍打狗。四叔看了《地道戰》、《英雄兒女》電影有十三遍,四叔也知道槍咋打,可四叔打了三槍也沒打中狗。那狗也跑不動每次槍響都隻是發一下抖卻不閉眼地看著四叔他們,四叔不再打卻衝了上去用刺刀捅那狗,第一刺刀上去捅到狗的肚子上,那狗走不動路了竟叫了一個很大的聲音,那叫聲嚇了四叔一大跳。四叔連著用刺刀捅,那狗後來就一聲不叫了,四叔就看到刺刀捅過的狗身上紅紅的血往雪地上流,四叔看到血就一下看到了那年冬雪夜二嬸的血,四叔全身就熱了,四叔就叫民兵連長提上狗留下一路的血滴回家。

  那年月,四叔提條狗回家,全家歡喜,四嬸的臉上也有了光。四叔吩咐民兵連長剝狗皮,準備柴火,叫四嬸趕快煮狗肉,四叔要四嬸煮出那年那個冬雪早上的肉味。七個孩娃也都充滿希望地圍在鍋邊,四叔不停地來鍋邊看肉,孩娃礙了四叔的路,四叔就沒有像先前那樣踹上一腳,四叔心情很好,四叔隻想著狗肉的味。

  四嬸把狗肉煮好,民兵連長也回家拿來一壺白酒。四叔就又看到了那年那個冬雪夜和那個早晨的美好。四叔抓過酒壺,四叔不顧燙從鍋裏撈出一條幹瘦的狗後腿就啃,四叔啥也不顧四叔隻用勁地撕扯著狗腿上的肉。四叔好不容易撕下一塊肉急不可待地吹著氣大嚼起來。四嬸、民兵連長和那七個孩娃咽著口水把目光都聚在四叔的嘴上。

  四叔沒有把那狗肉咽下,四叔是在眾人的目光裏把那口肉狠狠吐到地上,四叔吐掉肉臉上不透亮了。大家吃了一驚,四叔是在大家驚訝的目光裏上去給四嬸一腳的。四叔在這個冬雪季沒有嚐到那年冬雪季的味,四叔的美好感覺沒有了,四叔上火了,四叔就又踹了一腳四嬸罵了一句:“驢日的,想毒死老子。”

  四嬸跌坐到地上,用手捂著腿疼的地方流下了一串辛酸的淚。四嬸為了節省,連狗膽也煮上了,四嬸想苦膽也是肉,四嬸在四叔的催促中將苦膽和肉煮在一起了,四嬸先前想著苦膽和肉分開煮的,但四叔催得緊,四嬸忘了把苦膽和肉分開。

  七個孩娃不懂事,他們在四叔罵四嬸時圍上去就撈鍋裏的肉吃,他們不嫌苦,他們肚子缺食,何況這還是一鍋飄著香味的肉。

  四叔見七個孩娃搶肉吃,四叔氣極,四叔上去一腳就踢倒了近處的大壯。四叔見大壯倒在地嘴裏上還不停地嚼肉,四叔上去又踢了大壯一腳。

  三奶就是那個時候死的,三奶躺在炕上想著自家的黃母狗傷心,三奶又見四叔踢倒了四嬸罵四嬸,三奶還見四叔踢倒了大壯是踢了兩腳,三奶就罵四叔和土匪二叔一樣是該“挨千刀剮的”。四叔就罵了一句三奶“老×活夠了!”三奶就一口氣上不一口痰堵在喉嚨,死了。

  三奶死後,天上又落了些雪,旱塬就刮風,風把新落的雪三分有二的刮到了塬下,旱塬的老人小夥都罵了天:狗日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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