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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二叔離開旱塬村那天是臘月一個有九的吉利日子。那天陽光不太好。二叔臨走時在塬邊回頭留給村人的是嘴角掛著血、一雙淚眼的狼狽樣子。村人的印象裏那是二叔第一次流淚。

  接近年跟前的臘月一直沒有一個好日頭,掛在冬日天空中的那輪白色的太陽懶懶地往旱塬村灑那些不太輝煌的光輝,盡管在接近有九的吉利日子的前兩天老天爺洋洋灑灑地飄過一場大雪,但旱塬村地勢高,四周又無遮攔,夜裏一場黑風一刮就把土地上三分之二的雪刮走去充實塬下的溝溝坎坎了,塬上隻留下一層薄薄的雪,白白地覆蓋著麥地和村莊。可惜塬下的麥地不屬於旱塬村,所有旱塬村的老人就覺得很吃虧,就像往年一樣站在塬邊,看著身邊塬上沒有被雪覆蓋住的冬麥,看著前麵塬下白紙樣的田野,老人歎口氣,就罵狗日的老天……

  旱塬村的年輕人不把雪薄雪厚當回事,他們不罵天,可他們罵地,旱塬上剩下的三分之二的雪被冷風踩過,賊滑。

  二叔是不屬於罵天的年紀,本來二叔也是不罵地的那種人,可那場冷風刮過之後,臘月十九的早晨,二叔早早就起來了。二叔一出門就滑了一跤,於是二叔就罵了地罵了雪,還罵了風。二叔爬起來拍了拍P股上的雪還要罵什麽的時候,二叔想起了他這天有事,這天是個吉利的日子。

  二叔這天結婚。

  二叔起的不算早了,比二叔起得更早的是那幾個給二叔操辦婚事的廚子、幫工。二叔是被幫工們操作聲弄醒的。

  二叔把P股拍得山響表示對雪的憤恨的時候,幫工廚子走了過來。廚子是本村人,廚子點著頭哈著腰到二叔跟前叫了聲“二爺”問了聲“早”。

  二叔沒有答廚子的問候,隻把目光在胖廚子的臉上定了定,就把目光移開了。

  “料都備好了?”二叔問。

  “備好了,二爺。隻是……”廚子說。

  “隻是甚?”

  “隻是沒有肉。”

  “沒有肉?”二叔稍微一怔,二叔想起自己沒顧上這些瑣碎事,二叔把目光移至廚子胖臉上。廚子剛放鬆的臉又慌作一團忙迎二叔的目光。

  “沒有肉!”廚子說。

  “狗肉,行不?”二叔過了會才說。

  “隻要帶肉腥。”

  “就一隻狗。還瘦。”

  “隻要帶肉腥。”

  “狗肉上席麵……”二叔說。

  “隻要是帶肉腥味!”

  二叔想了想,又說:

  “還是八大碗?”

  “還是八大碗!”廚子說。

  “那你燒滾水。等著。”

  二叔說完不看廚子就走了。

  廚子還沒燒滾水,二叔就回來了。二叔手裏倒提著一條瘦瘦的黃母狗,奇怪的是黃母狗狠勁地掙紮著卻不叫喚。

  二叔提著狗看見廚子連水都沒燒滾,就看了一眼廚子,看得廚子的胖臉抽動了一下。二叔就在廚子驚恐的目光裏把那條黃母狗掄在空中然後使勁摔在地上。那狗與雪地相撞時沒有發出一聲叫,隻有那狗瞪圓的眼珠與血一同噴出落到雪地上時,那狗的嘴裏才發出一聲歎氣般的響聲。狗血把白白的雪染紅了一大片。

  廚子是用眼睛瞪著二叔的臉從二叔手上接過死狗的。二叔的臉上有一點雪沫。

  二叔說了句“剝皮”後才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雪,二叔用雪搓手上粘的狗毛和濺在手背上的幾滴血,二叔把雪搓成淡淡的粉紅色後才狠狠地甩了甩手,然後二叔去安排接新娘的轎夫們動身。

  二叔催促轎夫備好轎後,回屋穿上那件藏青色的長棉袍,頭上扣上鍋底一樣的黑禮帽,二叔坐上接新娘的轎到塬下接新娘去了。

  二嬸是塬下人,這是二叔兩年前就相中的。二叔相中二嬸後,就帶著兩個夥計去二嬸家求親。二嬸的爹娘用二嬸已定親來推辭二叔的求親。二叔就不多說話,二叔的兩個夥計就出去了。二叔一直在二嬸家坐到天黑,直到天黑二嬸定親的那個小夥子家人哭著來告訴親家,他們的兒子腿斷了來退親時,二叔才讓早已回來的兩個夥計丟下一大堆禮物背著手走了。二叔一直沒有對二嬸家一個人施暴,二叔還經常給二嬸家送些糧食。

  二叔雖然是個土匪,但無論村人怎麽想,二叔卻沒有在那年臘月十九結婚之前把二嬸怎麽樣,村人不相信二叔會讓二嬸保持著黃花閨女。

  但四叔信,四叔比誰都信。

  二嬸直到結婚時還是黃花閨女,村人的確難以置信,土匪幫裏的二叔可是個二爺,世上的壞事二叔沒有一樣沒幹過的。來隨著形勢的發展,二叔的土匪幫也窮途末路作鳥獸散了,於是二叔想著把二嬸娶過來,二叔想鑽在鄉村裏過日子。這時的二叔已經到了結婚連肉都沒有的地步了。二叔當了一場土匪,卻沒有在旱塬村窩邊幹一件缺德事,相反二叔還救濟過幾個即將餓死的村人。所以村人中還是三分有二的人來參加二叔的婚禮,盡管大多數村人為的是來吃這一頓飽飯的。

  太陽已經升到一竿高了,還不見二叔和迎親隊伍的影子,村人們就傻傻地站在雪地望著太陽下的塬邊。太陽光把村人的影子斜斜地印在雪地上,村人們身上基本上都打著補丁的衣衫在臘月的風中起起落落、很有些節奏。

  終於等到二叔和迎親的隊伍在東麵塬邊上出現的時侯,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旱塬上的雪野首先衝出一聲“茲啦”的嗩呐聲才喚起村人的興奮和饑餓即將解除的激動,村人在當頭的日光下挪動了一陣腳步,把短短的人影子不留情地踩在腳下。

  看著這麽多村人迎候著滿臉堆笑的二叔和抬著新娘的轎子在場屋前停下時,撫養二叔和四叔長大的三奶從人群中衝了出來,三奶撲向二叔,嘴裏大罵:“你挨千刀的賊,狗肚裏還有一窩崽哩。你挨千刀的。”三奶是聞著狗肉香找到這裏的。三奶和二叔早已沒有了來往,三奶和黃母狗過著日子。

  二叔微微怔了怔,就招呼剛放下轎子的四個轎夫把三奶架走。四個轎夫愣著,二叔就罵了句“吃愣球長大的。”二叔就瞪著眼推開三奶,四個轎夫就上去把三奶架住。三奶在四個轎夫的簇擁下懸空身子踢騰著那雙尖尖的小腳被架走了。

  三奶的罵聲被二叔請的吹鼓手吹出的音響攪爛,隨便地掉在雪地裏讓等著吃喜席的村人踩在腳下,發出“吱吱”的叫喚聲。

  二叔不顧許多,二叔隻吩咐請來的幫工們布置桌凳準備在雪地裏拜堂成親,然後開席。

  待一切布置好,其實就是擺個桌子、凳子。二叔在主持婚禮的人高唱下從轎子裏拉出二嬸開始拜堂成親。那時,天空中乳白的太陽似乎跳動了一下,不太強烈的太陽光線正好照在二嬸的身上。二嬸按農村嫁女的打扮穿著一身紅襖褲,頭上蓋著紅蓋頭,人們看不到二嬸的麵目。村人把目光投在太陽正好照著的二嬸身上,二嬸身上的紅棉襖像一團火,也燃著了村人的目光。二嬸穿的這件紅襖是二叔早年從遠村一個地主出嫁女兒身上脫下來給二嬸備下的,二嬸家窮沒有能力備上這麽鮮豔這麽嶄新的紅綢襖褲。紅襖很合身的緊繃在那年已成熟的二嬸身上,二嬸胸前就頂起兩座像天上太陽一樣圓的包,隻是沒有太陽那麽大,卻比太陽紅。村人中有不敢看二嬸胸前那兩個太陽的上年紀的人,村人中更有熱烈地把目光往那兩個太陽上粘的上年紀和沒上年紀的人。村人的目光最終粘得二叔來了火,二叔是在那些往二嬸胸前粘的目光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的目光裏動氣的。二叔掃了一眼破爛裝束的村人,二叔就把火放在了也用目光粘二嬸胸前兩個太陽的主婚人身上:“看你娘作甚?”

  主婚人夢中醒來一般慌了慌,隨即扯開嗓門,像公雞一樣唱著:一拜……二拜……三拜……

  四叔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四叔身後跟著四五個和村人一樣裝束的人,與村人不同的是這些人肩上都挎著一杆槍,槍在雪天的旱塬村裏出現很耀眼。更何況那槍上還有和雪一樣亮的刺刀。

  村人一見耀眼的槍,身子就往後縮。

  這時狗肉的香味早已開始彌漫在這個沒有圍牆的大院裏,並無限地往旱塬雪野的每個角落漫去。好多年沒有這麽濃這麽香肉味的旱塬村被突如其來的肉香熏出了異味,那是村人在看到四叔身後有背槍的那些人後聞到的。

  四叔抽動一下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四叔將吸進的氣吐出後才說出那句讓二叔心冷冷地抽動了一下的話的。

  “魏保財,你跑不了了!”四叔是這樣說的。

  四叔這句話雖然使準備入洞房的二叔心抽動了一下,但二叔畢竟不是幹過一般職業的人,二叔自聽到這個出自他親兄弟熟悉的聲音心抽動了一下之後,二叔就在心裏估量了一下眼前將會出現的情形,二叔就想起了早上剛睡起來滑的那一跤,二叔也就想到了自已的處境,二叔就在村人的縫隙中搜尋脫身的目標。那年已是全國解放後的日月不同於以前。二叔腦子裏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之後,就顧不得揭開二嬸的蓋頭看一眼還沒來得及入洞房的新娘。二叔就拔腿往村人堆裏竄。

  四叔和那幾個背槍的人大概早就防備著二叔的這一手,他們把肩上的槍取下槍栓拉得“嘩啦”響的同時已一窩蜂上去將二叔圍在中間,幾條槍同時頂在了二叔的腦袋上。

  將二叔困住後,四叔才一心一意醉心於好多年沒有聞到的肉香味中。四叔還沒顧得上把肉香味吸進鼻子好好品嚐一下。這時的四叔就非常有勁地深吸了幾口香氣,讓肉的味舒坦了肺部及全身,四叔在肉味中感覺突然肚子很餓,四叔強烈地壓抑住肚子的餓勁,得意地揚起頭看了一眼愣站著的村人,四叔的心在村人的目光裏得到滿足後,才很“大義滅親”的說了一句:“魏保財是土匪,政府抓他。”

  四叔說這話的時候不看二叔,卻多看了幾眼蒙著蓋頭的二嬸。四叔就隻看到二嬸胸前那兩個太陽,四叔看到二嬸那兩個太陽時喉頭忽的熱了,四叔就聞不到肉香味了。

  二叔畢竟見過大場麵,二叔在槍的威逼下很穩重,二叔看到四叔的目光不住地往二嬸身上掃,二叔就在槍口下咬了咬牙,二叔咬牙的聲音很響,村人都聽見了,但四叔沒聽到。

  四叔得意地掃了一眼二叔,四叔往人堆外一指:“那就是政府。”

  村人包括二叔都回頭一看,有一個穿著長禮服的人站在雪地裏,人們隻注意了眼前發生的一切沒有想到“政府”一直站在後麵。

  “政府”是在四叔的話音落後才走進人堆裏的,“政府”站在二叔跟前盯了二叔一會,才問:“你叫魏保財?”

  二叔不語。

  二叔這時的目光很嚇人,村人沒見過二叔的這種目光,人堆裏有村人畏二叔這樣目光的就悄悄退了,幾個二叔請來的幫工也慢慢往人堆裏退,他們想退得離二叔越遠越好。

  “政府”看了一眼村人,“政府”又問二叔:“你是土匪?”

  “知道還問?”二叔是盯著“政府”說的。

  兩個背槍的人上去就給了二叔幾槍托,有一槍托砸在二叔的臉上,二叔的嘴角湧出血後,二叔半個臉才紫青了。

  “政府”揮了揮手,製止住兩個背槍的再動手。“政府”把目光往二嬸眼前擱。“政府”畢竟是“政府”,隻看到紅蓋頭就收回目光擱在二叔半個沒紫青的臉上。

  “搶的?”“政府”問二叔。

  “娶的!”二叔說。

  “霸占的。”四叔說。

  “政府”看著很平靜的二叔點了點頭。

  四叔見“政府”點頭,四叔就又說了一句:“霸占的良家婦女。”

  背槍的就上來推二叔。二叔反抗,背槍的就上去踹了二叔一腳,背槍的看了看二嬸,看到紅蓋頭,背槍的上去又踹了二叔一腳。

  二叔不顧背槍的踹,二叔衝過去衝到二嬸跟前,二叔伸手揭了二嬸頭上的紅蓋頭,二嬸就很耀眼的亮在了冬陽下。二叔及村人還有四叔都看到二嬸的臉上掛著淚,淚在冬陽下閃著光流動。

  四叔呆了呆,在呆過之後上去推了一把二叔。

  “走!”

  二叔就這樣被四叔帶著“政府”和背槍的人帶出了旱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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