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季

第九節

　　這個門對姐來說太熟悉了。這個門六年前進去，六年後出來。四年後又進去過，那是姐跪著求二叔說情讓我當兵的時候。

　　四年後姐第二次又進了這個門。

　　姐見了二叔。姐不理二叔二嬸的目光。

　　姐問：“你說的話可算話？”

　　二叔一愣。二叔看姐的臉色有些不對。

　　姐的目光裏沒一點光，禿禿地看著二叔。

　　二叔說：“你想通了？”

　　姐說：“隻要狗剩能當上兵。”

　　二叔嘿嘿笑了兩聲，說：“還是醜女想得透。”

　　姐不理二叔，隻說：“到底算不算話？”

　　二叔說：“算。咋能不算。”

　　姐說：“算話。就好。”

　　姐的眼圈就紅了。

　　二叔說：“我說醜女，叔不是害你，如今哪個妞不想嫁個好人家，村長家是啥人家你心裏有數，就是寶德，其實……”

　　姐打斷了二叔：“隻要狗剩能當上兵，我願意。”

　　二叔說：“村長是啥人？你知道。隻要你願意了，沒麻達。”

　　姐眼圈更紅，但姐沒有流出淚，在二叔麵前。

　　姐說：“狗剩穿上軍裝才算數。”

　　二叔說：“那一定，我這就去給村長說。”

　　姐出了二叔家的門，姐才流出了淚。

　　姐在極度恐懼我會加入光棍行列的時候，林全叔的兒子鐵柱穿著軍裝回來了，那時候鐵柱還沒提幹。鐵柱那次回來，林全叔主要是給鐵柱訂媳婦。鐵柱當兵後有說不清數的人托人要把自家的妞說給鐵柱，林全叔一直不拍板，要等鐵柱回來才定音。鐵柱回來不退伍並且說快提幹了，這下說親的人更多。村裏天天有經過精心打扮的妞在爹媽的陪伴下進出林全叔家。

　　姐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姐從林全叔前幾年在村裏威信中早看到的希望更堅定了。姐從換親的悲哀中解脫出來，姐在心裏想她也會有林全叔家境興旺的那一天，她的狗剩弟當兵後也有出息了，到那時姐的狗剩弟娶媳婦就不愁了，到那時想換親的人姐才不會換呢，姐還想著能嫁個好人家。

　　姐和村上的婦女們也去林全叔家看了一回，姐知道鐵柱眼光很高知道了鐵柱訂媳婦的好多事。

　　村裏婦女見姐的臉上也有了喜色是少有的事，就有人說姐是看上人家鐵柱了？

　　姐說沒那福氣。

　　姐在心裏說她的狗剩弟當上兵後也會有這麽一天的。

　　姐從林全叔家回來後說要跟鐵柱的妞真多，還有原來咱旱塬村不嫁的妞。

　　姐說：“人家鐵柱眼光真高，一個個慢慢挑哩。”

　　姐說這話的時候，姐滿臉是幸福的紅光。姐十幾年的饑餓和困苦還有為我換親的愁苦不見了。姐少有的興奮，姐興奮得就象鐵柱最後挑上的秋紅那樣。被鐵柱挑上的秋紅連走路都在哼什麽戲。

　　姐對我說：“弟，你一定要當上兵，多出息。”

　　我說：“姐，我肯定當兵，可留下姐一人咋辦？”

　　姐說：“姐是女人，遲早要嫁人的。世上隻有剩的漢，沒有剩的女。”

　　我說姐我當兵了出息了可你要種那麽多的地，我心裏也會不好受。要那出息幹啥？

　　姐笑了，姐說弟你怕姐沾你的光？

　　我說不是姐。我咋能忘了姐被批鬥姐被打得尿了褲子吃了有藥的苜蓿差點送了命。

　　姐說不是就好。姐說你如果疼姐就一定要當兵，你當了兵就有出息了就能挑媳婦了姐也就沒人敢欺了姐也沾了光。

　　村長和二叔連夜來到我家。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秋夜，略帶寒意的秋風涼涼地吹著天上那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幾片烏雲被秋風吹著飄動著，拉開了似乎要下一場雨的架勢，但過後幾天都沒有下雨。

　　村長問姐想好了？

　　姐說隻要狗剩能穿上軍裝，她第二天就嫁。

　　村長說：“不能反悔。”

　　姐說：“我是人說的話。”

　　我跳了起來說我不願意。

　　姐說孩子家插啥話。

　　二叔也說小孩家別插大人的話。

　　我罵了二叔一聲“老不死的。”

　　我那時不害怕二叔了。

　　二叔要怒。姐對二叔說不要和小孩一般見識。

　　姐不讓我說話，姐心裏要把我當小孩待。

　　過後姐哭了一夜，姐的哭聲有些絕望，姐的哭聲直紮人的心。

　　村長果然本事大。第二天我就填上了入伍登記表。

　　姐紅著眼睛握著剪刀逼我去體檢，過一關又一關。

　　姐把我的入伍通知書放在她出嫁的紅棉襖上。血紅的棉襖和血紅的入伍通知書象一堆滾燙的炭火，那炭火灼烤著我的心，也灼烤著姐的心。我的體內呼呼地冒著燙人的熱氣，我幾乎被那熱氣掀倒。姐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光。姐沒有一絲一毫光的目光盯著紅棉襖上的血一樣躺著的入伍通知書。

　　我看那入伍通知書就是血，就是姐的血。

　　姐出嫁要穿的紅棉襖是好心的林全嬸流著淚連夜趕做的。沒有了父母的姐出嫁的象征物紅棉襖靜靜地躺在炕上。

　　姐走過去，姐用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入伍通知書，姐象撫摸一灘她自己的血，姐的心緊緊地抽動著。

　　姐撫摸著紅棉襖象撫摸著她自己滾燙的身子，姐的心抽動得有了節奏。

　　姐用手在紅棉襖上撫摸出了秋風一樣的聲音，那聲音淒涼地在房子裏的空間裏走來撞去，那聲音象很鈍的刀子在切割我的胸膛時劃開皮肉的聲響……

　　我撲過去抱住了姐的出嫁棉襖也抱住了我的入伍通知書。我想把這些撕爛，我也想把我自己撕爛。

　　姐抱住了我姐也抱住了我抱的一切。

　　姐和我在姐出嫁前的那夜相抱著哭了一夜。

　　姐的淚水浸在我的新軍裝上。

　　我的淚水浸在姐的紅棉襖上。

　　姐出嫁後的第三天，姐穿著新娘的紅棉襖把我送上了火車。我怎麽看姐也不象新娘，隻有姐哭紅的眼眶象紅棗一樣紅得耀眼。姐的眼仁卻象尖尖的禿禿的棗核一樣沒有一絲光。姐的燦爛輝煌的夢實現了，卻沒有她一生中第一次實現夢想的喜悅，姐隻有象她目光一樣無光的日子等著她。

　　我的夢想卻成現實了。

　　姐是用她的一切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