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被槍斃的。
爹在他七歲的時候其實隻給一股小土匪放過馬。那時爹覺得能吃飽肚子的日子沒有啥不好。後來爹才深深嚐到了那時候的飽肚子給後來造成的災難比餓著肚子還大得多。爹不但後來吃不飽肚子還經常被打得死去活來。爹受不了那種日子的折磨,爹就在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裏用褲帶勒死了經常把他打得死去活來的民兵連長。
爹成了殺人犯。
爹就被槍斃了。
村長就是用爹是個殺人犯被槍斃的事實刺傷了姐的心。
爹的殺人犯事實也害死了媽,爹殺人犯的事實給姐和我鋪就了一條痛苦的路。
爹的殺人犯事實也給爹的親弟弟二叔的前途造成了最關鍵性的影響。
二叔在爹殺人前本來是很有前途的。但殺了民兵連長之後,二叔被開除出革命組織。二叔那時本來快坐上大隊革委會副主任的寶座了,但二叔被槍斃的那聲槍響趕下了曆史舞台。
二叔恨透了爹。這一巨大的轉折使二叔把所有的仇恨全往姐和我的身上撒。
姐去求二叔想讓二叔以小隊長的身份尋村長求情時,姐就沒有想把二叔當作叔對待,姐是求人家姐是跪著求的。姐能到二叔家去求二叔說明已經承受了無法估量的屈辱。姐隻是為了她的狗剩弟能當上兵,去給沒有人性的二叔下跪,姐去給村長下跪,姐去給鄉武裝部長送煙,姐去尋接兵幹部,姐十九歲的少女心裏深深地記上了無可奈何的一筆帳。姐沒有辦法,姐隻有用淚水流出她心裏的酸苦。姐為了十七歲的永遠站在她身後瘦弱的狗剩弟的今後,姐的淚流不出了,她的淚流幹了。姐在穿上紅棉襖出嫁的那天已經沒有了一滴淚,姐隻有兩個象紅棉襖一樣紅的眼睛空洞洞地看著蒼天。
媽是爹殺了人後被押上批判台的,並且媽作為殺人犯的妻子陪爸到刑場,媽在那聲槍響裏跌倒在地,媽就再沒起來過。
最初的日子是二叔為姐和我安排著過的。在媽離開姐和我去西天追尋遠走已一年多的爹的那個寒冷的冬季,二叔就成了姐和我心中不可抗拒的權威,我們把那個權威當作了唯一的靠山。
媽死的那天,姐穿著到處飄著灰白色棉絮的棉衣棉褲在灶間給媽煎著黑乎乎的藥湯。姐瘦瘦的九歲的身子被藥罐下麵的柴火照得很單薄,姐的象一張紙一樣的影子在身後的牆上飄來飄去,姐缺少顏色的臉上一對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看著藥鍋裏泛著白沫的藥湯很熱烈地響著翻滾著。姐那時候的心裏裝著家裏那個粗黑的空空的糧缸,姐的心裏比藥湯響得厲害翻滾得猛。
就在姐心裏裝滿空空糧缸的時候,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姐的身後。姐竟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在我猛然地用饑餓無力的聲音喚一聲“姐”時,姐才猛地清醒過來看到了七歲的比姐更瘦弱的我。姐在冬日黃昏的陰暗裏看到了我微弱的目光盯著藥鍋。姐看到我的目光裏盡是饑餓,姐就用她幹瘦的小手按了按她隻吃了一頓苜蓿糊糊湯的肚皮。姐按她肚皮的手很有勁,我那時聽到了姐的肚子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音在轟然作響的湯藥聲裏滾動,我的肚子跟著也滾動了一陣。
姐在我的目光裏迅速地把頭別了過去,姐用她的瘦手在藥鍋裏抓了一個翻動的紅棗。姐的手被燙得使勁甩著,但姐沒有把那顆燙手的紅棗扔掉,姐舉起那顆無比鮮豔的紅棗在我追隨的目光裏湊到嘴邊,姐滋滋地往紅棗上吹氣。
我的肚子在姐吹紅棗的涼氣裏熱熱地響著,我的嘴裏迅速產生出濕濕的酸酸的味道,我的口水在姐手中的那顆紅棗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時候滴落到胸前破爛的棉衣上。
直到把那顆紅棗吹得不再燙了,姐才重重地把手伸過來,姐把紅棗輕輕地塞到我已張大的嘴裏。
姐淺淺地對我笑了笑,姐頭上兩根黃黃的短辮使勁地晃了晃。
我含上棗的嘴被一股苦苦的甜味充實了。我的口水苦苦地甜甜地滑進了喉嚨,我狠狠地咽著一口一口細微的口水,我的舌頭輕輕地托著那顆鼓脹的紅棗,我有些不知怎麽享用這個美味的恐懼。我看了看姐姐,我似乎看到了姐姐剛捏過紅棗的兩根手指粉嫩地紅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的肚子不容我含著美味再恐懼下去,也不容我仔細地去看姐的手指,去看姐的眼睛,去想姐嘰哩咕嚕叫過一陣的肚子。我的兩排牙齒狠勁地往一起擠,一股從沒有吃過的濕濕的不同於一般的甜味濃濃地刺激著我的胃,我的肚子更熱烈地叫著,我嚐到了世上絕倫無比的香甜。
我沒有很粗暴地就把那顆紅棗全部吞下去。在咬過一口之後,我很珍惜地用手從嘴裏硬掏出隻剩一小半連帶著棗核的紅棗,我把那小半紅棗舉到眼前。在冬日淡淡的漸漸消褪的黃昏裏,我看到稀稀的暮色包圍著我手中的小半顆紅棗濕濕地冒著一絲微弱的氣息,黑紅色的棗皮包裹著淡紅色棗肉的中間有一個尖尖的褐紅色的長東西。
那是棗核。
我看到尖尖的棗核後,我興奮地叫了聲姐。
姐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姐的嘴動了一下,很費勁。
姐就用輕輕的聲音說:“吃吧,弟。”
我就把那小半顆腫脹的紅棗連同尖尖的棗核送到嘴裏。我用很大的勁把那顆紅棗舔得不剩一絲棗肉,最後隻剩下一個長長的尖尖的光禿禿的棗核,在我仔細看了棗核之後我把棗核咬爛也咽了下去。
我沒有給姐吃,在我吃剩一小半看到棗核叫姐時,我對姐沒說一個讓字,盡管姐的嘴很費勁地動了一下。
我沒想過要給姐吃。
媽是在我吃了她藥湯中的一顆紅棗吃成一個尖尖的棗核的那個冬日的最後黃昏裏死的。
過後直到我當上兵第一次見到光禿禿褐紅色的子彈時,我猛然想到那年冬天媽死的那天我吃媽藥中的那顆紅棗尖尖的褐紅色的棗核,我見到子彈的第一眼心就猛地抽了一下,隨即我的心沒有一點節奏地狠勁抽動使我的淚水酸酸地奔出眼眶,我發瘋般地把那顆子彈狠勁拋在地上。那顆子彈燙得我的手滋滋冒煙,我不顧一切地用最大的勁把哭音往高處升。我的哭聲沒有很痛快地流出,而是狠狠地間斷地象皮肉裏往出擠一般有一種費勁的憋悶。
在我撕心裂肺痛哭的同時,我衝上去用腳狠狠地跺那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