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下了一場大雪,雪很厚地鋪了一地,荒涼幹枯的漠野不見了,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片無垠的白,人們就在這纖塵不染的白雪世界裏抒發著內心的那份情感。楚平安站在豬圈旁看白色漠野的時候,心想這荒漠要永遠讓這白雪覆蓋著多好,永遠都是那樣的寧靜美好,看不出一絲荒涼。
但雪總歸是雪,它的柔弱承受不住太陽的光芒,便在無奈中慢慢地融化了。雪化完後,天氣漸漸有些暖意了,大漠深處湧來的風已讓人感到春那甜潤的氣息了,可大漠上卻仍看不出一點要走向春季的景象。
白楊樹抽出葉芽的時候,楚平安看到被他喂肥得走路都艱難的老母豬肚子大得快拖地了,他仔細看母豬的乳頭,兩排共12個奶頭都發紅發脹,他就知道老母豬快生了。便每天都注意它的動靜。副連長也來豬圈看了母豬,他用腳尖輕輕地碰了碰母豬肥大的肚子說,看這架勢不下一個整窩才怪呢。楚平安知道整窩就是十二個奶頭下十二隻小豬,見副連長這樣說,他就很高興地應和著是呀是呀,說不定是個整窩。這樣說時,楚平安心裏就特別盼望母豬早點生。
老母豬生小豬那天刮了一整天的風,黃黃的沙塵把天空厚厚地蒙了層渾濁的顏色,大漠中這樣的天氣每年都有無數次。那天楚平安就格外注意母豬的動靜,到晚上睡時心裏都不太踏實,聽著屋外呼呼吼叫的風聲爬起來又去看母豬,打手電筒一照,老母豬很不安地蠕動著,肚皮一抽一抽地顫動,楚平安知道母豬快生了,不敢離開,就一直蹲在豬圈裏。半夜風刮得厲害的時候,老母豬開始生了,許是因了巨痛,老母豬嗷嗷吼叫著,尖利的聲音劃破了風沙粘住的天空,那種慘慘的聲音楚平安從來沒有聽過,他被母豬那痛苦的樣子和那種尖利的叫聲駭得慌了手腳,忙衝進風沙的夜裏去喊副連長,敲了半天的門才聽見副連長用剛睡醒過來的那種嗓音很氣憤地說母豬生產很正常,叫我做啥?
楚平安就惶惶地說,好象好象是生不下來,母豬叫得慘人呢。
副連長說,豬和人一樣,生產時都要疼的,那是頭生了好幾窩的老母豬,不會有事的。
楚平安心稍安些,卻又問,那咋辦?
副連長就說叫衛生員去看一下。
楚平安就去叫衛生員。衛生員很不情願地爬起來,慢慢地穿了衣服,一連罵楚平安閑吃蘿卜淡操心讓他受這份罪,一邊和楚平安去豬圈。那時候母豬還在尖叫,全身顫抖著。衛生員就對楚平安說不象難產,你把母豬喂太胖了,生產就困難些,這是常事。說完衛生員就又轉回去睡覺了。
楚平安不敢離開,他看地上流了不少血,母豬生產的地方露出一個圓乎乎的東西,可就是出不來。他看到母豬全身都是水,濕濕地在電筒光下閃亮。母豬痛苦地四蹄在地上拚命蹬著,楚平安又急又慌,忙忙亂亂地轉了幾圈後就蹲下試著用手去拉母豬胯下那黑乎乎的圓東西,卻拉不動。母豬痛苦的樣子叫他實在看不下去,狠著心把電筒放地上用雙手硬往出拉,依然拉不動。母豬不再蹬了,它用一種淒慘的目光看著楚平安,淩厲的叫聲慢慢就變得弱了,變得綿長而淒哀,讓楚平安的心在一陣慌亂之後又一陣荒涼和憐憫,他的眼中就慢慢也蓄滿了淚水。
母豬死的時候,天快亮了。
天亮後,連裏的幾位領導都到了豬圈看死母豬,副連長看著鼓漲的老母豬氣得直罵楚平安是狗日的。
楚平安頭低垂著,他昨晚一夜沒睡,末了卻仍然叫副連長這樣一罵,他覺得很委屈,就說,副連長我不是狗日的,母豬的死也不能怪我。
副連長就更生氣,指著楚平安罵狗日的不怪你怪誰?誰讓你拚命喂母豬把它喂死了,今年完不成上麵要求的三個人平均一頭豬的任務,你給我生小豬去。
楚平安心一酸,淚水一下湧出來了,他覺得自己很不走運,或者是自己真的太愚笨,走來走去都遇上些不開心的事,讓人看不起。一想到從新兵連開始到現在老母豬的死,楚平安就無法控製自己,竟哭出聲來。
母豬殺了後,從它肚子裏取出了一頭比平常小豬要大得多的長鼻子小象,取出的小豬加上那頭象也不夠整窩,才有七隻。
楚平安那時候完全被那頭小象鎮住了,看了半天,上去就踩了一腳死象,罵了句都是你這怪物害死了我的老母豬。
楚平安不再養豬了。
連長把楚平安叫去,他看著楚平安那付怯怯的樣子,想說上幾句楚平安又忍住了,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指導員常嘲笑連長接的兵就這素質,弄得連長心裏很氣。
連長說:“楚平安啊楚平安,我可真服你了!你幹啥我都不放心了,幹脆你到連部給我當通訊員算了。”
楚平安低著頭,聲音細細地說:“我聽連長的。”
連長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才說:“連部可不象班裏,要有眼色,勤快點不會錯的。你其實不笨,就是太老實。當通訊員對你有好處,可以鍛煉你。”
楚平安很感動,想對連長說他保證幹好這個工作,但嘴動了動又說不出來。連長對他一直很不錯的,他該對得起連長。連長接兵時,楚平安因為太瘦被那幾個醫生撥來撥去直欣賞得差點流淚,連長正好進去,看楚平安那付瘦樣,也忍不住笑,問楚平安是不是太缺飯吃,經常餓肚子,楚平安說飯倒每頓吃飽,就是沒吃好的。連長又問醫生楚平安有沒有毛病,醫生說除過瘦其他正常。連長當即就說體檢規定沒有瘦這一條,這個兵我們要了,隻有受過苦的兵才是好兵。楚平安就這樣當上兵了。
楚平安當通訊員,指導員和副連長都不同意,副連長說這樣的兵連豬都喂不好還能當通訊員?
連長說:“怎麽沒喂好?豬不肥壯嗎?母豬難產又不是他一棒子打死的,何況他那一夜未睡又不是不盡心。”
副連長就不再言語。
指導員卻說:“先拋開豬的事吧,楚平安這人也實在太笨,到現在走隊列還同手同腳。”
連長說:“我正是考慮他訓練跟不上,才叫他當通訊員的。楚平安人倒很勤快。”
原來的通訊員調去當衛生員了,原來的衛生員因老母豬生產時掉以輕心,挨了批評,下到班裏去了。
楚平安就當上了通訊員,把被鋪搬到了連部和連首長們住在了一起。每天早上起來也不用出操,隻打掃連部的衛生,給連長指導員們準備好洗臉水,擠好牙膏放好,等收操後連首長們洗漱完倒掉水後他才抓緊時間洗臉刷牙,然後趕緊去夥房打來幾個人的飯菜端回連部。早上時間緊,楚平安剛開始不太適應,這個叫那個喚,有時碰在一起,他就愣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後來他就想連長人好,就先幹連長吩咐的,副連長在老母豬事件上很傷他的心,就把副連長排在最後,再遇上幾個人一起叫他時,楚平安就按這種先後去執行。
起初楚平安不敢和連長指導員們坐在一起吃飯,給他們盛好飯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吃,連長叫他一起吃,他說等會兒再吃,連長就發火了,說叫你吃你就吃,部隊也是你的家,在家裏人人平等。指導員和副連長就都笑笑叫楚平安快坐下吃,原來通訊員也一樣是在連部吃的。楚平安這才怯怯地坐下吃了,可他每次都沒吃飽,連長問時,又每次都惶惶地答吃飽了。隻等飯後送剩飯菜到夥房時,他才又趕緊吃些。
幹通訊員偷不得懶,好在楚平安也是個閑不住的人,在家幹慣了活,就手腳麻利,把連部收拾得幹幹淨淨,連房子中間那個火爐都擦得鋥亮。連長很滿意,吃飯時說楚平安比原來的通訊員勤快多了。指導員看了看楚平安,沒說話。過了會就叫楚平安吃過飯把他床下的衣服洗一下,他因為下周要上政治教育課得準備教案,衣服換下來有一個禮拜了也沒顧上洗。
楚平安沒說話。吃過飯收拾完他就把指導員的衣服拖出來洗。這一洗開了頭,副連長的衣服也叫他洗,剛開始隻洗些外衣什麽的,後來,褲頭襪子也叫他洗。連長看了,輕輕歎了口氣罵了一聲“他媽的”,再無話說。楚平安就繼續洗。連長卻從沒把衣服拿出來讓楚平安洗過,而且他也不準楚平安洗。
當通訊員讓楚平安最自豪的時候,是連裏開班排長會,讓楚平安去一個個通知的時候。楚平安看到他每叫一個排長或班長時,他們都很快地整衣服戴帽子往連部走,並且有時對他這個傳達人還謙和地一笑,他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他不再是當初那個盡受人嘲笑讓人輕視的楚平安了。
開會時,楚平安也一樣可以聽會議的內容。連部開會和班務會不一樣,連部的會隻有班長以上的人才能參加,他不是班長卻一樣可以聽會議內容,他一會往爐子裏添煤,一會給連長指導員杯裏倒水,沒事時他不離開,也沒人說他。開完會楚平安就去和老鄉周勝利與楊樹明說連部會上的事。其實也就些訓練站崗之類的事,哪個班得表揚了哪個班受批評了。他說這些時,周勝利和楊樹明都很認真地聽著,周勝利還說楚平安你混得可比我們強。他就感到很滿足。
但到開黨員會時,指導員每次就把他打發出去了,因為他楚平安連團員都不是。
每次過去添煤或續水時,指導員就停下了講話,等到楚平安幹完了這些活並自覺走開後才又開始講。楚平安就覺得黨員會很神秘,他就想這會裏究竟有些什麽神秘的內容呢。但他無法猜想得到。每次指導員讓他去通知開黨員會時他就不那麽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