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是無意間發現這個秘密的。
二狗自麥香跳進庫灣水裏死後,經常到庫灣來轉悠。他總覺麥香沒死,麥香還在一個地方孕育著他們的孩子像麥香一樣的女兒。
二狗老是到庫灣邊的山坡上躺著,有時一躺就是一天,有時一躺就是一夜。餓了渴了到庫邊上掬些庫灣的水喝。那水溫熱甘甜,他想那是麥香的體香,就喝得滿臉是淚。躺在坡上的樹林裏,他就想著他和麥香離得不遠,慢慢地就睡了。
這天夜裏他被一陣響動驚醒。他摸摸臉上濕濕的,以為下雨了,透過樹葉看到天上有星星。他抹幹眼淚,輕手輕腳向響聲處摸去。接近後他看到幾個人影在大壩底下挖著什麽。他嚇得不敢出聲,一直等了半夜,等幾個黑影走了,才輕輕摸過去。見是挖了些土,又用樹枝偽裝了,他就沒敢動。
第二天晚上二狗早早去了庫灣大壩,埋伏好後又見幾個人挖了半夜。二狗弄不清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麽。
幾天後,等人走後二狗大著膽子撥天偽裝的樹枝一看,壩上竟有一個小窯洞。他就爬進去看了看,黑洞洞的能容一人的小窯裏什麽也沒有。他不知道這是要幹啥,又住不成人,太小了。再說在這逃避鬼子,離莊子遠了,跑半路上還不給狗日的抓了?是不是有人要藏貴重物什呢?
二狗疑疑惑惑間突然意識到狗日的鬼子竟是駐紮在這庫灣下麵的穀地裏的。
二狗就很激動,對著黑黑的夜空,幹幹地笑了幾聲。
麥子黃了,村人磨鐮準備收麥,隻等毒日再曬兩天就開鐮了。一種叫“算黃算割”的鳥在山穀飛來飛去叫著,提醒著農人收割。
這種鳥村人叫它“算黃蟲”,叫出的聲音就是“算黃算割”的諧音。
二狗在爹的一再催促下也沒有吭氣。磨不磨鐮,他手裏一直提著一把鋒利的鐮刀。割不割麥,他心裏有數。
這天夜裏,二狗提上鐮刀到庫灣轉了一圈,又到坡上自家地裏割了幾把麥。麥子長得確實喜人,朦朧的月光下黃黃的一片。二狗小心地把手裏的麥穗揉了,尖利的麥芒刺得他手心癢癢地舒服。他太喜歡這種癢癢了,可他不想再體驗了,就揉搓了一把麥粒,湊到鼻下聞了,卻聞不出麥的香味。想嚐,又舍不得,就小心地裝到衣袋裏。他想起他說過要給媳婦炒麥吃的,眼睛就模糊了。
夜悶熱,二狗走了一身汗爬到對麵坡上,來到惟一住在山穀裏的貴根叔家。貴根叔是早年逃荒來的,莊子人排外,他就在山穀裏住了,如今也是大小一家人了。
二狗的到來,貴根叔全家都奇怪,以為二狗心裏難受,夜裏乘月光割麥,來他家討水喝的,就倒了水給他。二狗卻不喝。
“搬了吧,叔。”二狗說。
“不搬了,住這清靜。”貴根叔拉開了家常。
“還是搬了。”
“搬哪都一樣,鬼子鬧騰得都不安寧。”
“住這不好。”
“住哪都一樣,就是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幾十年都過來了。”
“還是趕快搬走好。”
“再說吧。”
二狗就沒話了,站起來又沒有走的意思。貴根叔一家又不好說,貴根嬸隻好歎氣要說二狗媳婦麥香的事。二狗卻說要走了。一家人就送到門外。
二狗看了看貴根叔的臉,衝過去一把抓過貴根叔的大女兒,往肩上一扛就跑。二狗卻不跑遠,停下。
貴根叔全家反應過來,知道二狗是真瘋了,就追上來喊叫著把他大女兒放下。
二狗就又跑。貴根叔慌了,抓上扁擔喚全家快追。“二狗瘋了。”“二狗死了媳婦瘋了。”“二狗你個驢日的,快放下人。”
二狗回頭見貴根叔全家都追來了,不顧貴根叔大女兒的踢咬和尖叫,扛上人就跑。二狗勁大,一口氣跑到穀底,又跑上塬,再跑到庫灣跟前,已喘粗氣,心怦怦跳得快要吐出來了。見貴根叔全家叫喊著沒有追上,二狗就把已經癱軟了的貴根叔的大女兒往地上一放。舒了口長氣後,二狗就往庫灣大壩底下衝去。
二狗跑到大壩底急忙撥開偽裝物,鑽進小窯洞,稍微靜了一下狂跳的心,就摸出早已備好的火紙、火鐮、火石,碰撞了幾下,濺了不少火星,才把火紙點燃。二狗舉著火紙像聖物一般,小心地尋到一條麻蛇一樣的東西點燃。二狗看著一點火星像蛇信子一樣向一堆大包小包爬去,才拔腿出來往坡上跑。
二狗一身臭汗地還沒有跑上坡頂,身後就“轟”地一聲巨響,腳下晃了幾晃,耳朵蜂鳴般雜亂。二狗就回頭去看。庫灣大壩被炸開一條房子大的缺口,裏麵的庫水忽地響著湧出。隻在眨眼之間,大壩被日久積蓄的庫水撕爛,庫水咆哮著向山穀衝去。
水都快淹到二狗站的地方了,二狗幾下退到坡頂,與追上來的貴根叔站在一起。二狗看著滿山穀裏翻滾著的水浪,白花花地在月光下閃著光亮。他心想著藍色的庫水怎麽就變白了?他似乎看到了那些白白的水流就是麥香的軀體。是麥香,沒錯。他聞到了麥香的體香。麥香就是這麽白的,這是麥香帶著他們的女兒,在這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