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到該打火牆的時候了,塔爾拉的家家戶戶在院子或者大門前麵,都從遠處拉來打火牆時和泥用的粘土。女人沒有去拉土,往年都是她一個人早早地就把粘土拉回來,堆在院子裏了,可今年,她什麽都沒有去幹。女人要等著自己的男人回來。
男人接到女人捎的話,下個星期六果然回來了。這次男人回來的早,天還沒黑透呢,他就進了家門。男人匆匆忙忙給女人打個招呼,放下手中的包,就到院子裏去看那堆用來打火牆的磚頭。女人心裏慌慌地跟出來,站在男人身邊說,你看那些破磚頭做什麽,又不是沒見過?男人回過頭,卻把目光放在別處,對女人說,我想先把磚頭搬到屋子裏,做好打火牆的準備。女人說,誰要你搬?要搬,我早就搬了。男人聲音小小地說,哪你怎麽不搬進去呢?女人說,等你回來呀。男人愣怔一下,便不搬磚頭了,他直起身來,看了看天色,便說句,那我去找個架子車拉粘土吧。沒等女人說話,男人已經急急地出了院門。女人看到,男人出門時就像是一陣風,一陣欲急速逃離她而去的風。
男人直幹到月亮升上胡楊樹梢,把黃了的樹葉照得像鍍了一層金,發出黃燦燦的光,男人才停下手,他很久不幹這種體力活了,卻在這個時候也沒有覺著累來。男人望著堆在院子裏的三大車粘土,像個墳堆似的,心想著這哪是要打火牆嗬,簡直是要……男人沒敢往下想,他遲遲不願意進屋子裏去。女人卻一直坐在屋子裏等著男人,她已經做好飯菜,但她自始自終沒有開口叫男人進屋吃飯,她想這是男人的家,她要等男人自己進來。男人在月色下的院子裏站的時間很長,他一直在看那堆土。最後實在不好再站下去了,才磨磨蹭蹭地進了屋。洗手、吃飯,男人和女人沒有說一句話。女人也沒有問男人一句話。
吃過飯,收拾碗筷。男人坐著看女人幹著這一切。女人坐下來時,男人的頭低了下去。兩人就這樣僵坐了許久,女人見一直等不到男人的話,她便開口了,女人對男人說,你就沒有話要說嗎?
男人心裏慌慌地,想著女人能做到這麽冷靜,肯定什麽都知道了,他在心裏惦量著,要不要這會兒把這幾年他自己的一些事實真相說出來,他心裏翻騰了一陣,卻拿不定主意。男人曾膽戰心驚地自己去醫院做過檢查,果然查出他的身體有問題,這種生育方麵的問題出在一個男人身上是很悲哀的,他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有問題,他瞞著女人偷偷地到處打聽治不育症的法子,卻一直沒有找到醫治的辦法。其實他也想有個孩子呀,讓女人獨自一人在家裏,他知道她的寂寞,但對男人而言,不能生育這樣一個事實,又何嚐不是和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樣的殘酷。他一直不告訴女人這事,就是想在自己的女人麵前維護一點屬於他這個男人的自尊。這下,女人這樣一說,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對女人解釋這事。這時,女人卻又說道,你要是沒有話說,我可有話說了。男人望了女人一眼,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發現女人臉上很冷,像初冬的天氣已經來臨一樣,完全沒有以前的柔順,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還抱著一絲挽救的心理對女人說,你去過喀什,肯定做過了檢查,你這麽好的身體,肯定沒有問題的,你咋會有問題呢?是我,是我不想讓你懷上孩子,怕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在家裏受累……
這時,女人卻哭了,她哭著說,這時候了,你還要說假話騙我嗎?
男人正眼看了看女人,他知道女人已經洞悉事情的真相,這種洞悉讓他無處可以藏身。他這才說道,我是騙了你,但我不想,因為我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苦衷,男人騙自己的女人,有時是無惡意的……
女人沒有吭氣。她看著男人,這個她心愛的男人第一次讓她看著是那樣的陌生。
男人低下頭說,是我,是我自己不能生育……
女人說,這個已經不用說了。
男人抬起頭,愣了愣,又說,這次暑假去南方,其實並不是學校組織的……
女人的眼淚已經不知不覺地流下來,她轉過頭,盡力用平靜的語調說,這個也不用說了,我早就知道,因為我去過了你們學校。
男人抬頭看女人一眼,淚水湧出了他的眼眶,他哽咽道,我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去的,我和她在一起已經三年了,她是我班裏一個學生的家長,幾年前,她丈夫出車禍死了,她帶一個孩子,很可憐,我……
男人鼻孔裏的氣出得粗粗的,他強忍著憋半天,還是哭出了聲。他哭得很壓抑。這時,女人製止住了男人還要說下去的話,她不想逼他,走過來,突然撲到男人懷裏,用力地抱住男人,自己哭了起來。女人的淚水滴在男人的胸口上,濕濕的,要把男人淹沒了。女人才顫著聲對男人說,這樣吧,我們不吵不鬧,你和她去過吧,一下子你在城裏就什麽都有了,女人、孩子、家……
男人把女人攬在懷裏,像以前一樣,攬得很緊,他聽著女人的話,想說什麽,但淚水又嘩嘩地衝了出來,把女人的頭發淋得濕濕的。
女人接著說道,你不要說話,也不要為我考慮,我早就想好,你走了,我就去和那個每年給我們打火牆的鐵柱過,他腿有點瘸,但他心眼好,這樣的男人不應該沒有女人,他應該有個女人了。我——也應該有個熱乎乎的家了,我過夠了沒有火牆的日子……
說到這裏,女人心酸得厲害,從男人懷裏掙出身子,才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女人才止住說,你不要胡亂猜想,在這之前,我和鐵柱是清清白白的,他以前每年幫著給我打火牆,火牆打得再好,我覺著都是燒不熱的,今後——就好了……
男人歎口氣,說,是我對不住你,我也不多說,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這樣吧,你如果不嫌棄,就叫鐵柱過來,你們住在這屋子裏吧,這屋比鐵柱家裏的好些……
夜深了,女人躺在被窩裏,牙齒緊咬著被淚水浸濕的被角,她的心裏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放鬆,久久地不能入睡。隻要她一合上眼,腦子裏馬上就會出現一個人的影子,這個影子就是鐵柱,他一高一低地在她的腦子裏晃動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慢慢地,又會幻化成一堵寬厚而結實的火牆,讓她能感受到熱騰騰的暖流。
女人需要這樣的暖流。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起床後,原想著把昨兒夜裏拉回來的粘土和成泥,給女人真真正正地打一個火牆再走,可他到外麵一看,女人已經把鐵柱叫來了。鐵柱在院子裏一瘸一拐地正準備著要用那堆男人拉回來的粘土和泥。男人看著院子裏的情形,不知該怎麽著才好。這時,女人從廚房走了出來,一臉認真對男人說,我已經做好早飯,你吃過再走吧,要辦的手續我都弄好了,放在桌子上。
男人吭哧著說,我想幫著鐵柱,把火牆打好,再——走。
女人說,打個火牆,鐵柱哪用你幫忙,他一個人就行,你快來吃飯吧。
男人隻好去吃早飯。吃了飯,男人走出了自己以前的家門。
女人還把男人送出來,站在院子門口,一直看不到男人的影子了,才回過頭來,對正忙乎著的鐵柱說,別用那堆粘土了,咱們自己再去拉些回來。
鐵柱一臉茫然地看著女人。女人又輕聲對鐵柱說,今年的火牆是打給你和我的,我想叫你打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們自己的火牆!